第27章 從未想過宣之于口
從未想過宣之于口
周非走出門口,摸着口袋裏帶着體溫的小小金色徽章,微微垂下眼眸。
許人典說的沒錯,他的确喜歡虞景程,從很早以前開始。但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和虞景程之間絕無可能,他也從未想過要将這份心意宣之于口。
能像現在這樣,待在虞景程身邊,為他做一些事情,報答虞氏對他的恩情,和虞景程曾經給過他的溫暖,周非已經覺得很好,即使虞景程已經認不出他。
其實也很正常,他很早之前便見過虞景程一面,那時候他還在讀高一,因為營養不良,個頭矮小,瘦骨伶仃,也不愛說話,一點存在感也沒有。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那一年,他成為了孤兒。
那時他父親得了重病,胰腺癌,從發現病情住院開始,病情已經開始急劇惡化,吃藥,手術,化療,短短一個月的功夫,父親已經從一百四十多斤瘦到一百斤出頭。
父親在他心目中一直是高大,偉岸的,他從不像有些父親一樣打罵自己的孩子,對他,父親永遠充滿耐心,父母感情甚篤,他們溫柔地呵護着他長大。他們家雖然并不富有,但是從小到大,他生活得很快樂,別的孩子有的,父母也都盡量給他。
可是這一年,如山的父親轟然倒塌,他們這個家也随之分崩離析。
一開始他們還懷抱着希望,他和母親日日在父親病床前陪護鼓勵,父親于病痛之中還勉強堅持着反過來安慰他們。
可是随着病情一天天加重,他們心裏都清楚,沒希望了。三人作為世界上最親的人,只能相對強顏歡笑,不敢對着彼此流淚,只怕叫彼此更加傷心。
父親的頭發已經脫落得幾乎沒有,面頰凹陷,面色灰白,已經半點看不出從前模樣。
病情緊急,已經在ICU裏搶救過好幾回,流水般的錢花出去,賣房子,借錢,能借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父母人好,親戚朋友一開始能幫的都幫,但是眼看着這錢流水般花出去,病情卻根本無力回轉,親戚朋友也不肯再借,甚至有私底下勸着母親放棄治療的。
母親絕不肯放棄,一邊在醫院裏照顧父親,一邊咬牙在外找些零工兼職,周非看在眼裏,瞞着父母,整日逃課出去打工,原本成績優異,短短時間成績也是一落千丈。
父親為了不拖累他們,拖着病軀,從窗戶一躍而下,結束了生命。母親哀嚎一聲,也跟着從窗戶縱身跳下。
血,鮮紅的血,鋪天蓋地都是鮮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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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非當時才十六歲不到,慘白着臉木然站在空蕩蕩的病房中,耳邊轟隆作響,空氣中似乎都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周非捂着嘴,終究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一夕之間,他喪父緊接着喪母,父親強撐病體,留下一張歪歪扭扭的字條,只有短短五個字,“好好活下去”,母親走得決絕而又倉促,連只言片語也沒有留下。
他無處可去,無枝可依,房子已經賣了,還背負着一身債務,對于當時的周非來說,天已經完全塌了。
他連學費和住宿費也交不起,因為他的特殊情況,學校暫時允許他正常讀書住宿,可是周非根本沒辦法學習,他一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都是血,鋪天蓋地的血,空氣裏都是那種濃郁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周非整夜整夜睡不着,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形銷骨立。
就是在那時候,他認識了虞景程。
“周非,快來。”班主任面帶喜色,招呼周非道,周非從前是她最得意的學生,可是卻遭遇了這種事,班主任也實在憐惜他,明明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唉,真是個苦命的孩子。
班主任帶着周非來到校長辦公室,除他之外,還有幾個同學有些拘謹地在一旁站着。
班主任告訴周非,過一會虞氏集團的總裁虞向青會過來,虞氏一直致力于慈善事業,之前也捐助過不少學生,今年虞氏也給了學校一筆資金用來資助品學兼優,家庭困難的學生。
其實以周非現在的成績是拿不到這個資助的,但是班主任極力為他作保,保證将他的成績提升到從前的水平,再加上他情況的确特殊,學校還是将他的名字加了進來。
周非自己倒是無悲無喜,有些木然,經歷了那一天之後,他一直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機械地上課,吃飯,睡覺,将自己封閉了起來,沒有朋友,也不願意說話。
班主任為他做這些,他知道班主任是個好人,是個好老師,他應該感激,可是心裏卻空蕩蕩的,感受不到再多的情緒。
虞向青走進來,容貌氣質一看便很矜貴,但是倒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挺平易近人,鼓勵了他們幾句,還讓周非他們如果遇到困難可以聯系他。
周非木然地和其他學生一樣,微笑,鞠躬,道謝。
跟在虞向青後面的,還有一個和虞向青生得五分相像的少年,周非從校長和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了他叫虞景程,是虞氏集團總裁虞向青的兒子。
虞景程看着也不過和他差不多年紀,卻十分矜貴沉穩,周非沒有多看,收回目光,這樣的小少爺,和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周非那時候還沒有想到,這個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矜貴小少爺,從那時起,走進了他的生命,在那黑暗的一年中,給了他一點溫暖,那一點溫暖,足以叫周非銘記到如今。
有了虞氏集團的資助,周非在金錢壓力上總算能稍微松一口氣,不必再為學費發愁。
為了向虞氏集團表示感謝,學校讓他們幾位接受資助的孩子向虞向青寫一封感謝信表達謝意,周非木然地拿起筆,心中知道虞總那麽忙碌,虞氏資助的孩子也很多,大約沒有時間看他們這幾個孩子幼稚的感謝信。
周非寫了幾句客套的謝意,但是,或許是因為實在太孤獨了,他那時才十六歲不到,短短時間內,生活天翻地覆,一切都傾塌了,也沒有一個可傾訴的對象。
又或許是因為他并沒覺得這封信真的有人會打開,不過将這封信當成一個樹洞,當作一個情緒的宣洩口,周非将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迷惘痛苦都寫在信裏,寫下來之後,周非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将它裝進信封寄了出去。
周非以為沒有人看到這封信的,但是他收到了虞氏的回複。
回複他的不是虞向青,而是虞向青的兒子,虞景程。
虞景程比他大一歲,那時候也還在讀高中,原來他也在這所學校,他認真地回複了自己的信,安慰鼓勵他走出黑暗。
周非想起來那天匆匆一面,虞小少爺看着有點冷漠,信裏卻意外的溫柔耐心。
周非将回信妥帖夾在筆記本中收藏起來,周非沉默寡言,加上家裏出了事之後更加封閉自己,身邊一個朋友也沒有,也從來沒有和誰聊過這段時間以來的感受,機緣巧合,竟然從一個陌生人這裏得到了一點安慰和溫暖。
開了這個口之後,後來周非也和虞景程通過幾回信,難過的時候,虞景程總能給他幾分寬慰。
那枚小小的金色徽章,就是在周非高考前夕,虞景程裝在信封裏送給他的,是虞景程自己作文大賽上拿到的獎徽,希望能帶給周非一點好運氣,鼓勵他取得一個好成績。
雖然他沒再和虞景程見過面,只有這遙遙的一點聯系,但是正是這一點善意與溫暖,支撐着周非走過那段漫長的漆黑歲月。
這幾封虞景程的回信,他至今疊放得整整齊齊,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自己枕頭底下,每每迷惘困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遍。
虞景程是指引他生命的光,在他的生命裏,擁有着十分特殊的,無與倫比的重要意義。
不僅僅是鼓勵他走出黑暗的朋友,周非在那一字一句中,喜歡上了虞景程。
周非後來終于慢慢走出傷痛,重新開始努力學習,認真生活,總算也考上了優秀的大學,畢業後他毫不猶豫回到這裏,向虞景程的長風公司投了簡歷。
他的能力出衆,順利留了下來,成為了虞景程的助理。
也是那時候,他知道了虞景程已經有了要相伴一生的愛人。
于是他收起所有的情緒,收起他那深深埋藏在心裏,還未來得及發芽的愛慕,收起那打了許多次腹稿,已到嘴邊的問題。他想問,你還記得我嗎?
幾年過去了,或許虞景程也早已經不記得那個沉默、蒼白、瘦骨伶仃的小孩兒了吧。
周非苦澀一笑,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裏拿出那枚小小的金色徽章,最後一次通信時,虞景程說,“阿非,祝你取得好成績。”
這枚徽章,周非一直貼身收藏,曾經無數次想象着,有朝一日,拿着這枚徽章,再見到這枚徽章的主人。
可惜,見到這枚徽章主人的時候,他已再沒有立場将它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