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心

第12章 初心

“我很抱歉地通知您，因為您的地方推薦公函沒有按時發送到中心城出入管理中心，所以您今年喪失了‘助苗計劃’的選拔資格。”

助苗計劃，一個由中心城公益組織和聯邦政府共同發起，用于資助周邊縣城貧困學生的人才選拔計劃，最終入選者将獲得中心城大學入學資格，并享受學費全免待遇和生活費補貼。

佟初的瞳孔顫了顫，因為是跑着來的，此時此刻的她氣喘籲籲，心髒撲通撲通直跳，幾乎蓋過了眼前業務員的聲音。聽到這個消息，她的心髒就要在胸膛裏爆裂開來，全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間都沸騰了起來，兇惡地在她的血管裏沖刷。

“——怎麽會呢？......老，老師，我的成績很好，我這次聯考考了第五名，而且我的材料都準備齊了，體檢我也合格——”

“抱歉，我知道不是你的問題，你已經在規定時間裏做到了你力所能及的事。”業務員打斷了她，“但是通知裏的需要手續寫的很清楚，我們是按規矩辦事，你的學校沒有把你的推薦公函及時發送過來。我們在發現你缺少材料之後，在第一時間就聯系了你的學校，至今杳無音訊。但我們收到了你們學校其他人的材料，所以我很抱歉，這是不可抗力原因導致的失敗，或者說你的學校對你的成績有争議，總之，現在申請已經截止，事情已經成了定局，請您明年再嘗試申請吧。”

“老師，您真的不能再通融一下嗎？”佟初慌了，她擡着頭，不顧汗水順着流海滴進她的眼睛，她幾乎是把手穿過櫃臺玻璃下的窄窄縫隙，抓着業務員的手苦苦哀求。

“我不會有機會明年繼續讀書了......我必須拿到這個名額，不然從此以後我都再也讀不了書了，他們會賣了我的......老師我求求你，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我得去中心城上大學。”

“抱歉，我知道你有難處，只是你确實缺少申請材料，所以我們無法接受你的審理。”似乎是佟初的臉色太過慘白，業務員不忍地閉了閉眼，“這是不可抗力。”

這是狗屁。

佟初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沒用的，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沒有人會為了她特意重新打開一扇小門。

佟初一言不發地接過自己的申請材料，她漫無目的地在鎮上閑逛，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學校。

不同于她的世界崩塌了，有人喜氣洋洋，學校特意為五個入選“助苗計劃”的五個人豎起了充氣拱門。

在雪白的陽光之下，佟初仰着頭無聲地念着那些幸運兒的名字，念到第五個人的時候她頓了s頓。

她認出那是某位老師的女兒。

三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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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文惠破相了，她的腦袋上包着一塊紗布，參與測試人工智能的報酬也沒能拿到全款，這讓她感到付出遠大于回報，于是心中越發郁悶。

盡管鄭文惠竭力想要規避身上的這一特質，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像她這種出身寒門的學生，要比居住在中心城這一階層的人們更加在乎做一件事的成本。

所以鄭文惠這會兒有點兒惱火，她重重地踏過通往實驗室主樓的小路。當她擡頭時，只能看到陰雲密布的一片天——研究中心所處四面環海的島國，受到海洋上飄來的暖流影響，這裏一年四季都濕氣很重，陰天遠多于晴天。長時間生活在灰蒙蒙的世界，人們的心情很容易受到負面影響。

糟糕透了，糟糕透頂。鄭文惠想，礙于頭上的傷口，她不能像以前一樣肆無忌憚地揉亂自己的頭發，只能暗暗咬牙。從馬克宣告實驗失敗的那一刻開始，鄭文惠就失去了與“圖爾茲查”項目接觸的唯一途徑。

她在意識層面和人工智能意識體BK2301假扮的鄭燦之間短暫的對話，還有BK2301對她“帶自己逃離人類控制”的請求，都讓鄭文惠無比在意。

其實鄭文惠在剛剛清醒的時候，曾經質疑過人工智能所說的是否是真實的，畢竟正如BK2301推算的那樣，能讓鄭文惠下定決心蹚渾水的只有那些女孩的姐姐被監控的實驗照片。

但是鄭文惠不好大張旗鼓地直接發短訊給佟初确認——如果佟初真的被“圖爾茲查”實驗室的人員監控了起來，那麽這通确認電話可能同時把鄭文惠和佟初都暴露在危險之中。

好在兩個女人從小一起長大，有着許多共同的回憶。盡管鄭文惠曾在幾年前和失了神志一樣的佟初大吵一架，從此兩人再也不聯系，但其實鄭文惠沒有把那次吵架放在心上——好吧，她其實放在心上了，所以固執地和姐姐拗氣，可是這也不怪她，她什麽也沒做，因此不願承受佟初莫名其妙的妒火。

但是同時，鄭文惠也認為，這和她與佟初之間擁有深厚的情誼并不沖突。

眼下鄭文惠無法判斷佟初是否真的陷入危險之中，還是智能意識體BK2301為了尋找合适的人類幫手，特意從互聯網上查詢了有關于鄭文惠弱點的蛛絲馬跡，從而對軟弱的人類女孩進行煽動和威脅。

這也許就是從五十年前互聯網時代開始的那一刻就如影随形的弊端——除非人類不上網，不然但凡人類在社群網絡留下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都會在數十年、甚至百年後盡數挖掘出來，對于現代人類來說，想要保住隐私反而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所以哪怕長大後的鄭文惠早已注銷了小時候中二時期的社交賬號，但人工智能依舊可以在宏大的網絡世界挖掘到女孩曾和一位叫“佟初”的表姐的親密回憶。

鄭文惠必須要搞清楚佟初和實驗有沒有關系，所以她得聯系佟初——她不可能就那麽站在旁邊看着。他們不能那樣對待佟初。

鄭文惠一邊焦慮地啃着手指，一邊試圖找回自己小時候和佟初一起注冊的企鵝賬號。因為賬號上有很多條佟初給自己的留言，所以鄭文惠沒有舍得把它注銷。萬幸的是，密碼仍然有效，鄭文惠順利用佟初的生日成功登入界面。

鄭文惠面無表情地在留言板上飛速地打下一串數字：

104,131.2,110.4,142.4,126.4,136,126.4,120,100.8。

實際上在兩姐妹的童年時代，類似于這種加密的溝通還有很多，就像是很多爺爺奶奶輩的人小時候會用摩斯電碼傳達訊息一樣。這些數字代碼是鄭文惠和佟初之間的小暗號。

那時候學校為了順應科技水平迎來爆發發展的時代，給同學們開設了微機課，而佟初對此尤為感興趣，她甚至把五十年前十分流行的電腦系統編碼ASCII碼所對應的字母背得滾瓜亂熟，再次之上，她們衍生出了眼下交流用的數字編碼。原理非常簡單，但十分私密ASCII碼乘以1.6倍。

比如ASCII碼中，十進制數字65對應了“A”，乘以1.6之後就變成了104。同理可以得到，鄭文惠給佟初留下的是：ARE YOU OK

但鄭文惠不能确定佟初是否會注意到她的留言，她心中明白佟初早就從內而外發生了改變，而這種變化并不是突然間鑄就的，就像一個新鮮的蘋果不可能一瞬間就失去水分，它是一步一步走向腐爛的，早在佟初被迫辍學的那一刻就有跡可循。

現在的佟初可能早就不是鄭文惠記憶裏的那個活潑的、向上的、堅韌的姐姐，她現在可能和任何一個平庸的大人一樣，膚淺、無知、并且俗不可耐。

讀書沒用。女人生來就是要生孩子的。女孩子生來就是要笨一些。

我沒有那個命。所以你也認命吧。

膚淺是因為她張口閉口都是有關于自己老公有錢雲雲；無知是因為她在學習上長時間的停滞，所導致的腦袋空空；俗不可耐，則是因為......

鄭文惠猛地止住思緒。難道只是因為長大後的佟初，在物質長久的匮乏之後，滿腦子都是錢和高檔的用具，佟初就有罪嗎？

不知道為什麽，鄭文惠閉了眼，總能夠看到十八歲的佟初在自己面前化妝的模樣，斜陽順着閣樓木制的窗縫溜進來，照在佟初臉上，好像一團火，把她的眉毛燒掉了，一同燒掉的還有她眉宇間的鬥志。佟初拿着鏡子慢慢地把殘缺的眉毛補上，那截位于她眼睛上的黑線越畫越長，越過了太陽穴，後來竟然直直戳進了她的腦子。

鄭文惠深吸了一口氣，關掉了網頁，她的頭又開始疼了，決心自己之後每天都要登錄賬號檢查佟初是否給自己回信——初心，只要佟初還記得自己的初心，就還會登上和妹妹一起搭建的精神樂園，并且發現這串只有彼此能夠看懂的數字。

可是初心有那麽重要嗎？人是會變的，人的每一個階段想法都不一樣，初心二字，唯一搶占先機的不過是一個“初”字，何為初心？如果是佟初先一步自己抛棄了先前自己所厭惡的、怯弱的自己，是否也叫喪失了“初心”？

只要佟初确認那就是她想要的心意，即使不是初心又何妨？

毫無疑問，鄭文惠始終愛着自己的姐姐。只不過當你愛的人已經在悄無聲息地發生改變，最終變得和過去毫無相似之處，不知道這份愛是否還能持久。

鄭文惠也不知道答案，她伏在桌子上想了許久，最終做出了一個權宜之計。

也許我的大腦會欺瞞着我繼續愛她。

只是鄭文惠眼下陷入了十分被動的境地，她告訴自己，她不能一直處于等待之中。

鄭文惠額下的神經連接器也在身體檢查之中被醫生眼疾手快地挖去了，這也意味着她原本打算等待BK2301主動聯系她的計劃徹底泡了湯——如果再找不到渠道接觸到“圖爾茲查”實驗室，那麽像一只迷途羔羊一樣的佟初将會一個人被困在實驗之中——他們不僅僅把佟初當成了可以一只被圈養起來的、可以随意侮辱的玩具，鄭文惠甚至懷疑他們曾經抽過佟初的血來研究，和那些仿生人的血混在一起——無論如何，鄭文惠不能扔下她。

佟初一定是很獨特的。鄭文惠咬着指頭想，佟初一定有不可替代之處，才使得實驗室冒着陷入争議的危險研究活人。但鄭文惠對整個實驗的了解少之又少，想破頭也無法猜測出被囚禁的佟初究竟承擔着什麽樣的角色。

鄭文惠無意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再一次觸碰到傷口讓她疼得“嘶”了一聲，鄭文惠的腦海裏突然想起了那個醫生所說的話。

他叫失去了神經連接器的鄭文惠可以搞點兒二號維他命吃吃，這種一次性的藥幾乎和神經連接器等效。

鄭文惠明白自己此刻平凡的、人類的大腦如果想要再次接收到BK2301的溝通信號，她必須再一次搞到實驗許可，然後進一步拿到這種短效藥。

而眼下，唯一合适的人，就是那個看到自己會表現出害羞的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