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留春居
第13章 13、留春居
留春居內。
穆周山已經昏迷了整整五日,恐怕在他記事以後便再沒有睡過這麽久的覺。
穆周山人生中前五年的歲月過得十分快樂。父母不在家,猴子稱大王,将軍府裏沒什麽規矩,只他這麽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要什麽給什麽。他走哪兒都跟着一群家仆,又無人盯着他背那些四書五經,逼着他學什麽琴棋書畫。
在穆大将軍看來那文人風骨都是些沒什麽用的花架子,他一心想培養穆周山做個武将,可穆周山幼年不算是個健康的孩子,将軍夫婦常年征戰在外,總覺得有些虧欠獨子,便想着先将他身子養好,練武的事情晚幾年也不為過。
這一等,就等到了穆周山六歲的時候。
從這一年起,他開始頻繁地跌入奇怪的夢境之中。
一開始穆周山沒明白夢到的是什麽,只以為自己中了什麽邪才會一直夢到一個同自己長得十分相似但又看起來比自己大上些許的男孩兒。
他也不敢告訴身邊的乳娘和仆從這夢中之事,怕被當作什麽怪物看待。而且小孩子忘性大,晚上睡不好,白天補個眠就照樣玩耍,所以穆周山大部分時候并沒有拿它當回事。
可是當穆周山夢境中那個看起來同自己差不多的小孩兒在夢中以一個飛快的速度長大後,他在白天對于夢中經歷過的一切開始印象越來越深。夜間夢到了什麽,當他醒來後那些情形好像已經不再是夢,而是自己的一段回憶。
随着他那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越來越多,穆周山開始變得不太像之前那樣愛說話,因為有時他甚至分不清什麽才是真正發生過的,什麽是他晚上做夢夢到的。
直到有一日,管家按照将軍夫婦的為穆周山請來了啓蒙師父在家中教他認字讀書,穆周山驚訝地發現,這有什麽好學的,他全都會啊。
可是他為什麽全都會呢?即使夢中見過一次,也不應該有這樣深刻的印象吧?
從這一天開始,穆周山最大的困難,從隐瞞他會做的這些奇奇怪怪的夢,變成了即使夫子說的書他一看書名就能背出所有的句子,卻必須裝成天地玄黃都記不大住的蠢笨模樣。
是的,任何一個稚子都該經歷的學習階段,在穆周山看起來與蠢笨沒太大差別。
穆周山的性格也在經歷過一陣不太愛與人說話後,變得刁蠻起來。從前他十分頑劣,和家中仆從打鬧成一團,卻是個十分好說話的小少爺,整日裏樂呵呵的。如今他卻變得十分挑剔,對日常用品的整潔要求到了苛刻的地步,食物應如何擺盤也有了講究,糕點裏的糖少加了兩勺竟然都吃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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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沒能滿足他的要求,他倒也不鬧,只小嘴一撅,耷拉着眼簾,什麽話也不說。于是家仆們再被折騰也沒了半點怨言,只想給這小祖宗重新伺候高興起來。
穆周山性格的轉變傳去了穆将軍那邊,可大家都只覺得孩子還小,心性不定,無論什麽變化都有一陣沒一陣的,并不值得特地關注。穆将軍甚至嗔怪妻子:“早說不該學人家讀什麽書,腦子讀壞了吧。我大字不識幾個,不照樣帶兵打仗做成了武将。”
但穆周山卻知道這并不是小孩子心性不定的緣故,只是在他夜間的夢裏,那個比他大上幾歲的男孩兒就是這樣的性格,夢得多了他就忍不住将那挑剔不講理的性子學了過去。可當他白日清醒地提出這些稀奇古怪要求的時候,卻又覺得一切理所應當。
好像他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随着時間的增長,穆周山并沒有在夢中經歷那個孩子的每一日,一切都好像有一個節點。他在夢中看着那個孩子一歲歲長大,每變大一些,穆周山腦海中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就越來越多,有一些沒有夢到過的東西都能在白天清晰地“回想”起來。
比如在夢中的少年過了十歲生日的時候,他的身邊多了一個肉嘟嘟的少女,又過了兩年,二人身邊又跟上了一個話都說不太清的小娃娃。
穆周山便看着這個少年、少女和奶娃娃一同成長起來,與此同時,他對這個少年的印象卻愈發割裂。
從前夢中那個一不被滿足要求就将府裏鬧得雞飛狗跳的少年是他,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閑的是他,可是拿着史記與兵法教少女讀書的是他,握着奶娃娃的手從橫豎撇捺寫起的也是他……
一切的一切,那麽違和,卻又詭異地被揉捏在了一起,成為了他夢中那個立體又多面的人。
直到有一天,他在夜半夢中驚醒過來,床邊站着一個白須及胸、滿頭銀發一絲不茍地被一根樹枝簪起的老者。
老者與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那不是另一個人的人生,那是你的前世。”
他正夢到那個少年接到一封邊陲寄來的信,興高采烈地将它當做家書打開,迎來的卻是他雙親的死訊。
穆周山并沒有在夢中見到過那少年父母,卻一直有種隐隐約約的感覺,若是那少年與自己長得這般相似,他的父母會不會也有着自己父母的面容。
這感覺怪異極了,更不吉利的是,他的父母和自己父母一樣,都是駐守邊陲的将軍。
可那老者卻告訴他,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前一世的他自己。
于是穆周山根本來不及關注這老人是誰,他為什麽夜半闖入自己的屋子,會知道自己一直在做奇怪的夢,又憑什麽确定那夢中之人是他的前世。穆周山急急地下床拽住老者的袖子,問他:“那我的父母呢?”
老者卻搖了搖頭,慈愛地看着他:“他們并非是你前世父母的轉世。”
正當穆周山松了口氣的時候,他又說:“但你如今與前世的處境并無甚差別,若要保護他們,便随我離開,徹底遠離他們吧。”
那個時候穆周山對于前世所有的記憶還夢得不太周全,并不知道老者所說的無甚差別的處境究竟是什麽,以及他為什麽非得離開不可。
可是他就這樣全然相信了這老者的說辭。
或者說對當時的穆周山來說,即使老者騙他,也沒什麽關系。他半點也不想拿父母的未來作賭注。
穆周山就是這樣,在距離七周歲生日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拿出他畢生的演技,哭着鬧着一定要做修士。沒等穆大将軍那封“若是敢去就逐出家門”的家書送回穆家,他就跟着尹兆回萬雲閣了。
也不知是不是背山間充沛的靈力影響,成為萬雲弟子後穆周山做夢的次數比從前頻繁了更多,而自從接受了夢中之人是他的前世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将夢境之事與現實中的事情弄混過。
這昏迷的五日裏,他反反複複夢到的,正是他最不喜歡的一段記憶。
他并不是能夢到所有前世的回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段,有時候夢到的會是人生中比較重要的節點,但是也有一些只是尋常的瑣事。
穆周山至今尚不知道他前世在十七歲這一年到底為什麽突然去了邊疆,但他從此以後的夢境畫風就與之前再不相同。
他不知道前世去的那個戰場對應的是現今的哪個地方,只記得那地方十分古怪,似乎并不在平原之上。
那少年身處一片草原,草原上紮着許多帳篷,頂上挂着花花綠綠的三角旗幟——這并不是中原人的習慣。不打仗的時候,士兵們就在篝火旁圍成一圈,壺裏不知道溫的是茶還是酒,熱熱鬧鬧地分着木架子上的烤羊。
小的時候穆周山做夢都是以一個空中的視角看從前發生的一切,但是随着穆周山越長越大,和那記憶中的少年年歲相似之後,他便在夢中寄居到前世自己的身體裏,共用一雙眼睛去看周邊的世界。
他就随着前世的自己走動而觀察周邊的情形,這個地方十分神奇,草原的一側是一座雪山,可是另一側卻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海。
最初他在夢境中看到這海的時候非常震驚。
穆周山見過大海,但他一直以為海只存在于大陸的東邊與南邊;他也見過雪山,但無論是大片的草原還是雪山,大多出現在西北處——那些沒有海的地方。
前世的他并不總和将士們待在一處,甚少在那篝火旁一同吃喝唱歌。
他總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夜裏,到一塊巨大的岩石上孤單地支起一堆火,溫着一個水壺,然後坐在旁邊,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那片海。
或許那個地方地勢很高,所以無論冬夏的銀河都劃破天空連接到大海深處。而穆周山更是沒有在別的地方見到過更圓更大的月亮,那月亮懸挂在海上,明明離得那麽遠,卻讓人覺得伸手就能從天上摘下。
很多人都說穆周山的留春居位置極好,雖并不在萬雲主峰最高的地方,卻能見到一輪完整明亮的月亮。
萬雲群山錯落有致,當月亮升到留春居的主屋正上方時卻是沒有半分遮掩,顯得月亮與留春格外得近,頗有月宮仙居的清淨之景。
但穆周山卻覺得,留春居的月色遠沒有他在夢中見到的海上明月來得震撼。
可是他一個人坐在那巨大的石頭上,看着亘古不變的月亮,背後不算遙遠的地方有吵鬧的呼喊與不在調上的歌謠,穆周山只覺得他無比的凄涼。
每次夢到這個場景醒來的時候,他都要花上許久時間才能從那近乎窒息的孤獨中掙紮着走出來。
于是當穆周山醒來的時候,他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覺察到房內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他坐起身喘了許久粗氣,才覺得背後那雪山風霜帶來的涼意慢慢褪去。
尹兆見他額頭冒出了絲絲汗珠,就取出一塊手帕遞了過去。
穆周山将那帕子接過來,并沒有向尹兆行禮,也不和他道謝,只一言不語地盯着那茶色的手帕。
上面繡着一朵木荷。
這花并不常見,就一下子讓穆周山想起那裙擺上繡着木荷的少女。
與她代替他環境中那個紅衣少女後,閉着眼睛轉過身去,毫不猶豫向後倒去的身影。
穆周山皺起眉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尹兆卻先開口問他:“做了什麽噩夢?是又夢到她身死的情形了嗎?”
這話在穆周山看來卻是十分可笑,他從鼻腔裏嗤笑出聲,語氣談不上太恭敬,卻還是極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緒:“您明明知道我只會夢到前世經歷過的事情,阜熙赴死的時候我若是在她身邊……”
他停頓了一下,低聲苦笑開來:“我若是在她身邊,她又怎麽會這樣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