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夢與回憶

第14章 14、夢與回憶

“所以你內心深處最執念于想見的,就是阜熙公主跳城樓的一幕。”尹兆對穆周山說,“可你一次次地下紅塵秘境,只為了将自己永遠困在那痛苦之中嗎?”

穆周山起身從尹兆身旁走過,自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了外衣披在肩上,走到了窗邊。

他看着窗外院子裏的雪景,語氣極其的雲淡風輕,好像談及的并不是自己的事情:“是啊。”

曾幾何時,穆周山也無數次地問過自己,問過尹兆,輪回對衆生而言如果是天道常事,為何別人轉世什麽都不記得,偏偏他要帶着回憶重活一遭。

可重活一次若能彌補曾經全部的遺憾也就罷了,然而事與願違,他兩世想救的人都沒能救回來。

入萬雲閣幾年後穆周山終于明白,當年尹兆将他帶離穆家時說得那一句遠離父母才是保護究竟是什麽意思。

自古以來戰亂平息後解甲歸田的将軍能有多少呢?亂世時是帝王依仗的枭雄,盛世的時候就是哽在帝王心頭讓他們夜夜難眠的一根刺。那些嘉獎給那将軍的官位與財寶,戰事一平息就成了他們的一道索命符。

有根基的世家或許還有依仗,這些民間出身,靠着一次次戰役的勝利、用滿身傷病争來兵權的人,勝利歸來之後便成了最好下手的那一批敬候的雞。

穆周山前世的父母在他記憶中印象非常模糊,他好像根本就沒見過他們幾次,對家書中看到的屬于父母的字跡都記得比面容清晰。

在他前世十六歲那一年,父母永遠地留在了他們用熱愛守衛了一生的土地上。

如何能減輕帝王的猜忌呢?如果他忌憚的将軍并無後人,那是否能看在他們勞苦一生卻會在未來老無所依的份上,給他們一個安康的後半生呢。

穆将軍的那一句“若是敢去就逐出家門”的狠話其實是正合穆周山意的。

随着他的記憶越來越多,那幼小的軀體裏住進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靈魂,本身對于親情已經沒那麽多的眷戀和渴望。

離開穆家的這十幾年來,他甚至很少想起來這一世最初幾年與親人和家仆之間的回憶。

若是斷絕關系能守護你們一世平安,就也算我報答一份生養之恩了。穆周山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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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切卻好像無論如何也逃不開命運的捉弄——就在穆周山剛滿十六歲沒多久、他前世父母辭世的同一日,穆周山這一世的父母因被常風誣陷私藏靈器,帝王心底本來就埋藏着的一絲絲不安火苗就這樣被輕易點燃,下令滿門抄斬。

與穆家斷絕關系原本是穆周山以為唯一能為将軍父母做的,誰知這最終卻成了他的護身符。

穆周山當時以為,是因為前世他身上的劫難還未盡,所以今生他無論如何也繞不過,避不了那些悲痛與分離。

尹兆卻告訴他:“我原先認為盡早将你帶離他們身邊,或許能有個不同的結局,看來這并不能改變命運的軌跡,我們都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将一些穆周山還沒有回憶起來的、他前世的結局先告訴給了穆周山聽。穆周山這才知道,原來他前世父母的死也與靈器有關,不僅如此,前世他自己的死亡,也與靈器脫不了幹系。

歸根結底,靈器的濫用和凡人的貪婪是因,其餘釀成的一切慘劇都是果。

如果一切真的不能改變,那他的記憶算什麽呢?

上蒼既然給了他知曉過去的機會,一定是有理由的。

從那以後,穆周山幾乎是日夜修煉,不斷地去挑戰各種高于他自身修為限制的秘境,在險境裏求境界的突破。

為了不讓門派裏其他弟子發現他的異常,穆周山總是在三更半夜悄悄潛入後山秘境中去,又在清晨拖着一身的傷去不死橓那裏療養,只為确保能趕在辰時以無人察覺異樣的面貌去上晨課。

他人生中前十六年被塞滿的混亂和茫然,從此被恨意覆蓋。

如此勤于修煉穆周山只為了完成一件事,就是将門派內一切接到的有關凡間靈器出沒後需要外出的派遣任務攬在自己身上。

門內弟子和師尊都以為穆周山是前去收複靈器,但是尹兆和司軒卻知道,他并不為靈器而去,只為能用自己的方式懲罰那些對靈器心生貪婪的凡人。

最初尹兆發現這件事的時候,他親自下山攔住了穆周山。

可是那日穆周山滿面血污,英俊的臉上笑得可怖,宛若從獄火之中爬出的魍魉。他斜着眼幹脆利落地抹了那貪官的脖子,對尹兆說:“我饒了他,誰去饒了那些無辜枉死之人。”

他甩了甩劍上的血珠,就把那一地的狼藉留給尹兆處理:“師祖就莫說此舉不夠磊落,不符合萬雲之風了。您将一切告知于我,怎麽可能不料到這一天呢?”穆周山那時處理起消除人記憶的事還沒那麽熟練,一邊重複地施着法術以确保不出差錯,一邊漫不經心地繼續說,“做您的刀也是我自願的,至于怎麽做,您就全當沒看見吧,回去之後我自會領罰。”

尹兆本想反駁,可是那話到了嘴邊卻也說不出口。

良久,他只長長地嘆了口氣,對腦海中的不死橓說:“是我虧欠了他們,阿軒與周山從頭到尾不曾做過任何錯事。”

但是不曾做過任何錯事的又何止是他們。

十四歲的那一年穆周山曾經也按規矩走過一回紅塵一境,那時他還并不明白自己內心深處的執念到底是什麽,紅塵一境裏閃過了許許多多他曾經夢到過的片段,好像它也弄不明白應該呈現什麽樣的幻境給他。

十六歲得知父母死訊後穆周山又一次進入到紅塵一境裏,他想在這裏無數次地去經歷那些在他看來算不得美好的回憶,只為了加深心中的仇恨,好牢牢記住這一世他要為了什麽而努力。

可這一回他的紅塵一境變了。

變成了在一個空蕩蕩的書房裏,他前世收到雙親戰死沙場的信的場景。

他一遍遍地重複拆開信封的動作,一遍遍地經歷從喜悅到巨大悲痛的情感洗禮。

而在穆周山殺了越來越多妄求靈器、坑害無辜百姓之人後,有一天他再進入紅塵一境的時候,他從那個小小的書房走了出來。

穆周山知道,失去父母仍然是他的執念之一,他并非不再悲痛,只是對這樣的離別已經徹底麻木。

從這日起,幻境就變成了他騎在高高的馬上,遠遠地望着一個城樓,看着那個紅衣少女一次又一次地從城樓上一躍而下。

當時穆周山仍未知前世故事的全貌,只是震驚于原來那個他看着長大的女孩兒也并未擁有幸福美滿的一生,而是在還未綻放的年齡就選擇了這樣一個決絕的方式與世長辭。

直到他長到與前世之死相同年齡的那一天,他才終于回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也知道了他看着那紅衣少女跳城樓的一幕并非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只是他的想象。

穆周山的前世啊,皇城腳下風采無雙的穆小世子,一世只此兩個執念,便是他未曾奔赴的兩場死亡。

死亡不是執念,他沒能拯救任何一人才是。

——而他們的死亡全都與靈器降臨人間脫不開關系。

只是在穆周山還沒想好除了他現在做的這一切,究竟如何才能讓如今的凡世不再重蹈他前世覆轍的時候,他便意料之外地看到紅塵一境裏的景象變了。

那個十二三歲的紅衣少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穿月白色衣服的女子。

她與這幻境太過和諧,以至于穆周山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哪裏不對。

好像阜熙當日跳城樓以換蒼生性命的時候,就應該穿的是她最不喜歡的素色衣衫;她也應該就是這樣眷戀地看着山河日月許久,然後因為心中無法抹去的那一絲膽怯,背過身閉上眼才敢墜落人間。

所以穆周山飛身而上接住她緩緩墜落的身體時,心中最先冒出來的聲音并不是“師妹為什麽在這裏?”

而是“我終于接住你一回了。”

然後紅塵一境徹底崩塌了。

穆周山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着他窗外留春居裏那冬日的淩冽松香,結束了對昏迷前發生之事的回憶。

他繼續對尹兆說:“不困在痛苦裏,怎麽成事呢。”

若非如此,二十歲對于尋常修士而言,同人間的黃口小兒的年齡也是差不多的存在,他何須逼着自己這樣快速成長呢。

尹兆沉默不語。

良久,穆周山才問道:“所以師祖究竟是為什麽,特意讓師妹闖入我的幻境之中呢?”

尹兆緩緩搖了搖頭:“紅塵一境陣法有損,我并不知那日你就在幻境之中。”

“哦,是這樣啊。”穆周山這語調拉得有些輕浮,一聽便知他完全沒信尹兆的說辭,卻還是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那也只好算師妹遇到我倒黴了。這麽說起來,池魚這個名字,或許是不大吉利。”

說完他合上窗,朝門口走去。

尹兆在身後叫住穆周山,問他:“那你以後還下紅塵一境嗎?”

穆周山沒有回頭,只停住了腳步,聞言回他:“怎敢辜負師祖的好意,沒必要再下了。”

“這麽晚了,你方才醒來,又要去何處?”

“領罰呀。”穆周山語氣輕松,又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過身來,遙遙對着尹兆拜了一拜,“對了,還未謝過師祖耗費法力為我療傷,下回我定小心行事,不再讓師祖操心。”

他這話說得十分順暢,只因早不知已經講了多少遍,哪回不是說的時候情真意切,但他下次還敢。

于是尹兆無奈地笑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穆周山走出了留春居,只在院中雪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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