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綠豆糕

第16章 16、綠豆糕

穆周山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想起來那夜尋芳閣裏二人古怪又可笑的對話。

他瞥了眼池魚舉起來的糕點,表面上雕刻了一枝栩栩如生的桂花,确實是出自傅沅的手藝,她愛在甜點上加上各色各樣的花朵樣式作點綴。

穆周山最不喜歡花了。

“你是真不怕死嗎?”穆周山感覺自己的腦袋越來越沉,卻并沒有因此就将劍收回,反而向上側了側,與池魚的喉頭抵得更緊了些。

常家大宅中,紅塵一境裏,她出現的時機太過微妙,如今又在他昏迷之時挑選了這離他留春居最近的尋芳閣作為自己的宅子……巧合實在是太多了,很難讓人不多想。

但穆周山的猜測實在是冤枉了池魚,尋芳閣根本不是她親自挑選的,前兩次相遇也都是被那不死橓坑了去。

池魚并不知穆周山那愈發陰沉的目光背後在想什麽,只是她稍稍換位思考一番,就知道這不是打個馬虎就能含糊過去的,索性打算兵行險着,攤牌拉倒。

她看到穆周山背在身後的手上聚起一團靈力了,往壞處想那或許是不留痕跡取她性命的術法,往好處猜或許他打算再一次消除她今夜的記憶。

“怕,但我相信大師兄不會傷害我。”這句話太過輕飄飄了,池魚明顯地能從穆周山眼神中看出他并沒被自己說服,便繼續道,“否則紅塵一境裏師兄大可不必救我,或者說從一開始,常家大宅內,就不需要大費周章地消除我的記憶。”

裝來裝去,遲早是要露餡的。

“你從什麽時候記起來的。”穆周山蹙起眉頭,神色冷若冰霜。

穆周山确實如池魚所說,沒有打算真正傷害她。

他曾經懷疑過池魚是否與尹兆有不為人知的約定和秘密,得了旨意才被一再派往他的身邊。所以今夜以刀劍威脅只是想逼池魚說出背後的秘密,若一切真的只是巧合,他只需再消了她的記憶當做無事發生,以後離池魚遠一些便好。

卻沒料到她真這麽直白地與他講了實話,反倒讓他有種事情超出掌控的不悅感。

“從紅塵一境出來後。”池魚語氣平平,心裏卻是有些慌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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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把劍離自己脖子遠了一些,她才在心底松了口氣。與此同時,池魚腦子裏飛速思考着要怎麽編造一個圓滿又與之前和其他弟子交流能對得上的謊言。

沉默許久,池魚才擡頭,貌若無辜地眨了眨那雙大大的眼睛,似乎是做了好一番心理鬥争才開口道:“師兄不覺得這院子裏的景象好是奇怪嗎?”

不死橓在識海中聽池魚這麽一講,竟是忍不住捏了把汗。它方才一直靜觀其變,見池魚一直沒有召喚他出來,便默不作聲地看着二人對話,此時不死橓卻忍不住了,出言提醒道:“阿魚,你想做什麽?”

穆周山環顧四周。他當然覺得這周遭奇怪,盡管人為地裝飾上了許多流星與熒光,在夜色中顯得華麗非凡,卻還是遮不住這夢幻表象下腐朽的死氣。

銀劍在他手中挽出道利落的劍花,穆周山把劍豎到身後,微擡下巴,示意池魚繼續說下去。

這才是池魚初見那日認識的穆周山啊。

不死橓見她沒有回應自己,就又喚了池魚一聲。

池魚不免暗自感慨,難得見不死橓露出這樣焦急的一面,真是稀奇。

她低了低頭,像是要用夜色的陰影掩藏起眼中的失落,連語氣中都帶了點傷感:“紅塵一境的崩塌還讓我想起了橓先生找到我之前,家中遭遇的事情。”

池魚給穆周山編了一個和她沒半點關系的故事。

她說家裏原先住在一個極其偏僻貧困的山村裏,父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為家中獨女,她也會偶爾去山間摘點果子、草藥什麽的下山去集市上賣。

那日到了她半月一次的下山時間,待傍晚回家的時候見到的卻是可怕的一幕。

十來個身穿華服的官員,舉着火把點燃了他們那間小小的草屋,而池魚的“父母”已經身死官員之手。

只因為他們說在此處探查到了靈器的蹤跡,懷疑他們私藏靈器不交。

“他們見我回去就将我一并捆住,打算把我扔到那火海裏毀屍滅跡。我當時太害怕了,就暈了過去,暈倒之前只記得有一陣風卷着許多樹葉,将我與那烈火隔絕開來。”

盡管方才在心中已經打好了草稿,可真撒起謊來,池魚顧着神情就顧不上言辭,再加上有一絲的心虛,說起話來磕磕絆絆的,卻偏偏有種提到傷心處哽咽的感覺。

她用餘光瞥向穆周山,見他神色松動,就知道自己的幌子扯到了點子上。

與穆周山初次見面的那一夜,她便從他的話語中知道,穆周山極其厭惡人間濫用靈器之人,她便故意這樣說道,試圖得到穆周山的同情與理解。

還順便将她為何身賦上品根骨卻到了這樣的年齡都不曾被修士發現給找了借口。

“再恢複意識的時候我就已經被送到常家大宅了,一個老者把葉子給我的時候并沒有告訴我要做什麽,我也不知道你是誰,後面的事情大師兄就知道了。”池魚把真話和謊話捏在一起,心裏有了些底氣,語句也就順了起來,“紅塵一境中我看到的是我家山頭的那片樹林,我想走出樹林去到家裏再看一看我父母的模樣,可是樹林外面卻只有一座城樓,然後我就再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眼睜睜看着自己走了上去。”

池魚終于擡頭,将整張臉轉到有月光照耀的地方,忽閃着一雙明亮的眼睛,真誠地看着穆周山。

穆周山前幾回與池魚相處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的,他又明顯能感受到這位師妹的疏離和謹慎,所以對她僅僅留下了個不鹹不淡的印象。

他只記得池魚渾身上下最讓人能記住的就是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她雙眸的顏色相較于旁人來說有些過于淺了,在長長的睫毛下仿佛嵌着一顆烏金色的寶石,看向哪裏都澄澈透亮,宛若映着一池秋水。

此時穆周山卻發現,池魚五官的其它部分原來也是十分精致的,眉毛細細彎彎,肌膚勝雪,只是在那雙惹人注目的眼睛襯托下就都顯得太淡了些。

他忽然有些走神,心想:應該用些濃墨重彩的顏色才能壓得住這樣一雙眼睛。

池魚自顧自地繼續說:“師兄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我與師兄的幾次遭遇都像是被人故意安排似的。”她在“人”和“故意”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可是那一日師兄是為何在紅塵一境裏。”

穆周山将劍收入劍鞘,語氣仍是十分冷淡,卻比剛才稍微緩和了一些:“與你無關。”

當他以為池魚失去常宅記憶的時候,雖并不像其他弟子那樣對池魚自來熟得很,但還算是和顏悅色的。此刻知道池魚已經全然記起那時他的模樣,索性也就不再裝什麽好人大師兄了。

池魚卻完全不介意穆周山的态度,追問說:“那師兄以後還會下紅塵一境嗎?”

“不會。”

池魚道:“那就對啦。”

對上穆周山不解的目光,池魚笑吟吟地解釋:“我想這個故意讓我跌入師兄幻境中的人,目的就達到了。”

她見穆周山身上的敵意散盡,就又伸出右手,将手上的綠豆糕遞了過去:“師兄還吃點心嗎?”

穆周山在心中失笑。

這師妹可真是……好生奇怪。

他拿她性命威脅,她卻關注他吃不吃糕點。

“不吃。”穆周山掃了一眼她手上分不清黃色綠色的塊狀食物,忍不住皺起眉頭,“我讨厭所有帶着花粉的東西。”

說完,他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向前倒去。

池魚茫然地伸手接住穆周山的身體,被那突然襲來的重量壓得整個人站都站不直。好在她背後就靠着一棵樹,要不然穆周山可能會将她直接壓垮到地上。

也因為池魚這下意識地伸手一接,她手上的兩塊綠豆糕齊齊掉到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池魚看着地上那綠豆糕的殘骸,這才注意到表面的桂花紋路,回想起剛才穆周山的話,輕聲抱怨道:“以貌取糕了,明明不是桂花糕呀。”

真是可惜了傅沅姐的好手藝。

但她眼下也管不了這麽多。

“樹老頭兒你說我現在要幹什麽啊?”池魚拖着穆周山軟綿綿的身體,有些哭笑不得。

*

不死橓一路是借用池魚的手施展靈力,把穆周山送回留春居。

留春居與尋芳閣真的離得很近,但盡管知道有不死橓把關,并不會被任何弟子看到,而且萬雲山巅本就少有普通弟子踏足,可是池魚仍然有種做賊的感覺,時不時探頭探腦地張望四處。

直到走入了留春居的地界,她才松了口氣。

可留春居那霧霭般的屏障散去後,映入池魚眼簾的景象卻驚得她說不出話來。

留春居院子裏宛若一個小小的森林,到處都是十分美麗、修剪得當的綠植。可是這樣一幅生機勃勃的春日色彩,卻無一例外地覆蓋着厚厚的白雪。

池魚擡頭向樹冠上看去,有好幾處樹梢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彩虹,但與池魚院子裏的流星幻影并不相同的是,那彩虹居然有實體,此刻它們都被皚皚白雪遮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底部藍紫色的弧度。

她問不死橓,留春居留的就是這樣的春嗎?才問完,她的注意力又被留春居院子中央站着的白須銀發老者吸引了去。

尹兆雙手負在身後,替不死橓回答池魚道:“自然不是。原本這裏是沒有雪的。”然後他走上前來,沒有繼續用那浮空術,而是将穆周山扶到地上,對池魚繼續說,“這裏就交給我了。”

即使她早就知道尹兆能知道她和不死橓的一切對話,但這樣交流起來還是怪怪的。

池魚便一言未發,直到看着尹兆扶着穆周山走入了那一層高的屋子裏,摸了摸鼻子,轉身離開。

她發現自己對尹兆有一些矛盾的感覺。

池魚既覺得那他分明就是不死橓人身應該有的模樣,也因此心生親近之感,可同時又完全不敢在尹兆面前擺出任何與不死橓對話時輕松狀态和不敬态度。

這滋味真不爽利,一點兒也不像她。

“樹老頭兒。”池魚邊順着石階走下,邊呼喚道,“你給我說說那跳城樓的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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