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月剛過,甘怡就出了京城辰歡。她孤身一人,去往邊陲重鎮八元。

八元鎮地處偏遠,氣候幹旱燥熱,春夏秋冬雨貴如油——春雨要格外再貴一些。眼下已是二月十六,甘怡正穿過一片小沙漠,放眼望去,只有粗粝的沙子、粗粝的植物殘骸,還有沉靜的天。天空看起來不那麽粗粝,可是可望而不可即,更叫人口幹舌燥。

甘怡兩天沒喝水了,夜間收集的露水連潤喉都不夠。她不斷流汗,汗再流到唇上幹裂的口子裏。這會兒剛過午時,日頭最烈,甘怡像個腳夫般,抓起遮陽的頭紗,毫不講究地把汗一擦,機械地再往前走。

兩天前她被一個商隊買走了所有的水。商隊的頭領一邊說自己隊伍裏有個孩子,外號水牛,馬上就要渴死了,願意重金買水;一邊瘋狂暗示甘怡再過一天就能走出沙漠,到達辰臺北方的“副都”施恩城;一邊将她誇得天花亂墜,說她一看就年輕貌美,菩薩心腸,定然不會不幫這個忙,他早在水牛面前誇下海口……

她被煩透了,實在說不過,又不想與人糾纏,想着既然快走出沙漠了,便将水一扔。

——悔不當初。

甘怡已經暈了,一邊走一邊習慣性地往後腰處摸地圖,結果摸了個空,才想起來自己來八元鎮就是要來繪制地圖的。她苦笑一下,預感自己将成為辰臺建國以來死的最窩囊的一個将軍,說不好還要成為笑柄,被一群老朽借以證明“女将軍”的存在之不合理。

——若是如此,不知要給三殿下添上多大的麻煩。

她迷迷糊糊地想道。

她走着走着,腿一軟,跪在了沙漠裏。沙子瘋狂迎向她的視線,最終将她埋了起來。

所幸,在她死之前——這裏來了個騎着駱駝的男人。他一身便服,緊緊收着褲管和袖口,雖然年輕,卻一看就是常年在外的人,不是無知可欺之輩。只是在這水貴如金的沙漠裏,他不知為何忽然停下來,把一囊水奢侈地全部澆進沙子裏,剛好沖出甘怡的背上的行囊。

此人毫不意外地看了看自己的發現,露出一個壞笑:“啧。”

·

甘怡是沒想到自己還能醒過來。

正在入夜,她被埋在沙子裏,只露出一張臉,看起來離昨天宿營的地方很近。一尺開外,站着匹駱駝,駱駝旁邊有一個人,在業務娴熟地刨坑。

“醒啦?”對方友好地向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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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怡條件反射道:“醒了。你是誰?”

“你猜。”年輕老練的男人終于回過頭,對她笑了一下,“得讓這麽個好看的小姑娘自己想起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吶。”

甘怡:“……”

甘怡慢慢漲紅了臉。她分明是普通容貌,可對方誇她好看的時候看起來也不像在騙人。周圍的沙子原本溫度剛好,卻在這一刻全都開始發燙。

“你進沙漠怎麽不帶水啊?”年輕男人很快刨坑完畢,把自己也塞進坑裏保暖。

“賣了。”

“賣了?”對方詫異了一下,又輕車熟路地撩她:“換了一副好身材?”

“……”有些油膩,甘怡不想說話。

這沒正形的人又找了個話題:“駱駝呢?”

“沒錢買。”

于是這人擺出一副沒見過世面似的樣子,開始大呼小叫:“你為什麽來這兒?別人讓你來的嗎?他沒給你錢嗎?”

甘怡想了想自己去宮中告辭時辰池溫和的笑容,自己也覺得自己丢人:“我不好意思問她開口要錢。”

對方再次裝模作樣,嘆了口氣,侃侃而談:“小姑娘呢,就是要臉皮厚一點……”

甘怡盡量給足顏面認真聽,聽了萬八千字之後,終于發現此人言語沒邊沒落,還在不停拐着彎地說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話,于是繃不住耐心了,問道:“閣下,有水嗎?”

男人被打斷,愣了愣,大概是自己也渴了,于是只又說了兩三句話,就從身邊撈起一個水袋扔給她。甘怡先嗅了嗅,含了一點潤了潤口,慢慢往下咽,漸漸才忍不住痛飲——痛飲了一口,便驚醒過來,放下了水袋。

然後她覺得這水袋好像有些熟悉。

她又仔細看了看,想了一會,問道:“這水袋是哪裏來的?”

“有個商隊行騙,騙到我頭上了,我就把他們搶了。”此人滿不在乎道,“這會我多的是水,你放開了喝。”

甘怡:“……”

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甘怡:“商隊?行騙?”

“是啊,他們頭領說隊伍裏有個小孩,太能喝水了,人家都叫他水牛——我最後看了一眼,什麽小孩,他們商隊裏根本沒有小孩,那是個侏儒!水牛也不是什麽狗屁外號,是一頭真的木頭水牛。好不好笑?”過分年輕的男人自己放聲大笑,乍一看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還逗甘怡:“可真是破綻百出,不知道有沒有什麽可憐的小傻蛋真被他們騙了!”

甘怡:“……”

小傻蛋不說話。小傻蛋默默喝水。

過了半晌,甘怡忽然開口問道:“敢問閣下是誰?來這沙漠做什麽?”

埋在沙子裏的另一個人已經說累了,正在閉目養神,聞言耳朵一動,不正經道:“你猜~”

甘怡:“……穆國平驿将軍孫破。你來辰臺國有何貴幹?”

對方玩世不恭的笑容終于凝固在了臉上。他睜開眼看了看甘怡,聲音沉了沉,不顯得那麽輕浮,形容舉止倒還是一副天真做派——他反問道:“你怎麽覺得我是他?”

“你配着劍,劍鞘上有平驿二字,我一醒來就認出來了。”甘怡一板一眼地回答他,然後又問了一遍:“你來這裏做什麽?”

“離那麽遠還能觀察這麽細致,是個做弓手的好料子,我倒低估了你。”孫破再也無從抵賴,卻還是死不親口承認,甚至反問她,“你是誰?”

甘怡閉口不言。

孫破于是學着她剛剛的調子,道:“辰臺将軍甘怡,好雅興啊。”

甘怡整張臉都燒起來了。她總覺得這句話帶着說不出的諷意。要不是對方是穆國的三品将軍,換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別人,她早就甩袖而去了。

孫破顯然瞧出她的窘迫,故意笑出聲來,火上澆油。甘怡努力擡頭看天,假裝自己也沒有尴尬。

“你……你怎麽知道?”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

孫破斜着目光看了她一眼,又笑了聲,才道:“其實你被騙的時候我就在商隊裏。你手上那麽厚一層劍繭,袖子底下有個沒蓋住的箭疤,走路大步流星,帶的東西也都是辰臺軍用最好的一批貨色。你說話帶着辰歡城的口音,偶爾又蹦出幾個大穆國和燕橋國的詞兒,就算換個連商隊都能騙到的小傻蛋,只要是行伍之人,估計都認得出來你。”

甘怡又被他的“小傻蛋”暴擊,死于巨大的無話可說的尴尬,享年十八歲。

她垂死掙紮,鬼使神差道:“嗯。”

于是孫破覺得她是想在尴尬裏跟自己魚死網破。

·

次日,甘怡醒來的時候孫破已經不見了,他什麽痕跡也沒留下。甘怡晃了晃腦袋,覺得有點暈。

她從沙子裏把自己刨出來,一邊起了疑心。平驿将軍孫破,他首戰成名,成名之戰竟是穆國的潰敗之戰,是個邪門到威名遠揚的人。這人無利不起早,來辰臺絕不可能是旅游。

在京城待了兩年,現在甘怡下意識地就想把這事告訴辰池。而這地方……

甘怡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終于在黃昏時分看見了人煙。

甘怡走進了一家客棧。

甘怡被哄出了門。

甘怡再次走進了同一家客棧。

甘怡一進門就亮出了劍。

甘怡放倒了撲過來的十來個夥計。

甘怡被迎進了一間上房。

俗話說窮山惡水出刁民,看來這地方也是如此。甘怡泡個澡也不敢放松戒備,握着佩劍回甘,緩緩把自己沒到水裏。

微燙的水從浴桶邊緣震回幾道波紋,舔舐着她憊乏的皮肉,舒服極了。甘怡躺屍了一會,把自己搓幹淨,爬了出來。

在沙漠裏的時候她蓬頭垢面,又汗流浃背,身上發馊,跟個乞丐似的,也難怪客棧将她攆出去。她洗完澡,抱着劍往床上一癱,一邊琢磨着孫破為什麽要來辰臺,一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夢見自己不知道為什麽在沙漠上跑,跑着跑着身後就多了隐天蔽日的敵軍,她被為首的戰馬撲倒,馬蹄正踏在她左肩上。她正和那畜生面面相觑,忽然腳上一輕,被人脫掉了鞋襪,瘋狂撓癢癢——

她最怕癢,一邊笑一邊奮力把腳一縮,醒了。

“甘五!”

有人叫她。

是個童聲。

甘怡一聽這個聲音就頭大,也沒反應過來,生怕這夢變成個噩夢,反而閉緊了眼。結果不一會身上一重,有人虛騎在她腰上大聲叫她:“甘五!”

——震耳欲聾。

甘怡被吓得一哆嗦,徹底醒了。她認命地嘆了口氣,坐起來把身上的小孩掀開。

“你怎麽過來的?”

小孩乖乖坐好,一笑,眼睛笑成彎彎的,露出兩個小巧的酒窩:“三殿下讓我跟你帶個手令,叫你畫完地圖去一趟施恩城。她說施恩城最近不太平,怕是有人搞事,讓你去看看。”

三殿下就是辰池,甘怡的摯友,辰臺皇嗣中最小的公主。甘怡出身将門甘家,甘家與謝家蒙家世代交好,并稱謝甘蒙三家。她在謝甘蒙這一輩中排行第五,故稱甘五。這小孩叫蒙追月,是蒙家家主的嫡長女,三家中排行第十二,是個心黑的小姑娘。

“我最近新聽說了一種□□,據說是在施恩城這邊的,于是我就主動過來了。”蒙追月小大人似的跟她解釋,“你畫個地圖怎麽這麽慢?我都在這等你好幾天了,今天看這群夥計都鼻青臉腫的,就猜着應該只有你這麽暴力,溜過來看看。”

甘怡:“……我暴力個屁,他們先動手的。”

蒙追月:“嗯嗯嗯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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