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蒙追月不遠千裏來北方一趟,本來也有些要務。

蒙家雖與謝家甘家同為将門,卻是劍走偏鋒。像謝甘兩家,家族子弟最要緊的一是武藝,二是兵法。蒙家則不然。蒙家子弟所習最要緊的是醫術,一般并不出現在交戰的最前線,而是作為軍醫出現——但醫毒不分家,他們制毒的手段也層出不窮。

其中蒙家這一代的家主蒙潛鳴,他的嫡長女就對制毒有着與生俱來的熱愛,甚至罔顧“毒不掩醫”的家訓,時而搞些刁鑽必殺的東西,連自己都配不出解藥。蒙潛鳴數次矯正無果,又見女兒只是一味制毒,制後即毀,最終也便只好由她去了。

這位嫡長女,學名蒙追月。

她這趟來施恩城,實際上是因為聽說了施恩城中的一種毒物。這東西據說邪得很,能将人折磨得在字面意義上肝腸寸斷,然後慢慢死去。可這種叫“石散”的□□仿佛只存在于施恩城的傳說裏,從來沒見誰真正地用過,也沒聽說惹過什麽真正的禍端。唯獨蒙追月只聽了只言片語,就着了魔一樣從辰歡城一路找了過來。

恰好次日就有場源自施恩城本地的“柳戲”,戲目是《斷紅塵》。蒙追月死纏爛打地要去看。

“石散第一次出現就是在《斷紅塵》那劇本裏,我不去現場聽一遍看一遍,都對不起我這麽遠跑過來的路。”蒙追月拽着甘怡的手一個勁撒嬌,“我就為了這東西,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

甘怡巋然不動地靠窗坐着,刻意看向另一邊,卻暗自留意着隔壁孫破的動靜。半晌,被蒙追月搖得煩了,道:“過些日子不也還有麽?”

“誰知道他們下次演這場得什麽時候呀?再說了他們戲班子走南闖北的,好容易在施恩城遇上……”

甘怡其實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聽蒙追月這麽求她,只是表面上巋然不動,心中早為難了好一會,最後終于把自己的顧慮拿出來說:“眼下這裏只有你我和孫破。孫破是穆國的,誰也不知道他來這裏是何居心,得有人盯着他。你那點功夫是不夠用的。而施恩城……最近未必太平,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回去怎麽向蒙家主交代?”

蒙追月鼓起了臉。

她忿忿不平地想道:我若是個大人,你也如此不放心我麽?

可才過了一會,她靈機一動,眉飛色舞道:“我雖然功夫不行,但是我可以下毒啊!先把他放倒一天,然後你陪我出去!”

甘怡——至少表現在人前的——性格溫厚,縱然對孫破起了疑心,也覺得自己跟人家沒仇沒怨,聞言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她雖然素日寡言少語,這個白眼可真是靈動極了——脖子不屑而緩慢地一轉,兩只眼裏連一點黑眼仁都找不到了。

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在言語上争不過別人、又全然不認同對方觀點的時候,将這個動作練習了多少遍。

蒙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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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追月依然不甘心,又道:“你若如此放心不下孫破,就将他一并帶着去嘛。”

甘怡其實也未嘗沒有想過這個法子,只是想了想孫破,便心中抗拒——他那張嘴,真是太難招架了。

不料她才這麽想着,蒙追月已經扔了她的手,蹦着去開了門:“我去叫他!”

甘怡:“……”

她從未如此恨過自己是個悶葫蘆。

·

蒙追月說話爽快,孫破順水推舟地也答應了。兩人三言兩語敲定了次日的行程——柳戲是在傍晚,他們先早起去城主府,拜會城主,中午找點小吃,然後一路溜達溜達,在城中逛逛,最後去看柳戲。

甘怡聽了,道:“明天我嗓子不舒服,你們兩個別跟我說話。”

蒙追月深谙她的德行,答應了。

·

結果第二天,蒙追月并沒能一起去。

甘怡走在街上,臉色發青,全程離一邊的孫破有一臂遠。孫破閑庭信步,看着她,又犯了調戲姑娘的老毛病,便故意不動聲色地向她那邊靠。甘怡便退。很快,甘怡退到街的最邊緣,幾乎被孫破鑲進了牆裏。

甘怡:“……”

甘怡當然知道孫破是故意的。她試圖後退幾步,或者快走幾步,卻都無濟于事。她終于清了清嗓子,道:“你讓開一點。”

這反應正中孫破下懷,孫破笑道:“不。”

甘怡:“……”

甘怡吐出了一口氣,出手如電,驟然抓住孫破的右肩和小臂,将他向街邊一甩,兩人便易地而處。孫破眨了眨眼,還沒反應過來向來溫吞的甘怡為何忽然變了性子,便聽甘怡壓低了聲音,道:“孫将軍,我容你一次兩次罷了,你可別——”

“城主車駕,速速避讓——”有人飛揚跋扈地打斷了甘怡的話。她威脅孫破的那句子還沒說完,眼裏令人膽寒的鋒利還沒退去,聞言便極快地擡頭一掃。這麽一瞬間的功夫,急促的馬蹄已經悶雷般滾了過來,一輛馬車飛也似的沖向她,車夫一邊喊叫一邊不住拉馬,甘怡視力極好,看得清楚,那馬被拉得幾近人立,眼睛卻是紅的,鼻孔裏噴出霧樣的熱氣——

高高的馬蹄已經要向她踏下來!

甘怡來不及多考慮,已經本能般地将身邊人一推,順勢側腰、拔劍、挺身、劈斬!

一人高的馬重重墜地,腥熱的馬血濺了她一頭一臉。馬頭遠遠地飛入一間商鋪,那馬臨死的哀鳴還沒有散去。

失控疾馳的馬車也猛然一颠,停了下來。四個輪子有三個前面豎着一根簪子,簪子們深深插入地面,向前傾倒。馬車原本那勢若千鈞的力量,竟然頃刻就被這細巧的小東西震住了——足以見出手人武藝之高。

孫破不知何時已在五步之外,與甘怡之間隔了四位姑娘。

這個時候,才有人受到驚動,從街兩邊的鋪子裏紛紛湧出來,和還急着要避開馬車的人紛紛撞在一處。孫破與甘怡之間的四個姑娘也正連連後退,掩口驚呼,結果長發忽然雲瀑般整齊地垂落。

甘怡冷厲地看了孫破一眼,知道是他用三根簪子止住了向她沖來的馬車。她冷淡地點了點頭,正要說話,便已有人開了口——

甘怡覺得自己今天不适合說話,不是被打斷,就是被堵住。

這回開口的不是車夫,是車裏的人。那是個沉靜溫和的女聲:“在下車馬受驚,驚擾各位,實在抱歉。”

車簾被車裏的人親自卷起來,是個年輕的女人。她信步下車,看了一眼街上的狼藉之象、趕來圍觀的人,最後看了一眼孫破和渾身是血的甘怡,挑了挑修長的眉毛。

“好武藝,不知二位大名?”她問道。

甘怡眯了眯眼,還沒開口,便再次被人截斷。這次是孫破搶答:“敢問閣下可是施恩城主?”

女人毫不動怒,只是颔首道:“在下施長岚。”

“那麽明日,我恰好要去叨擾閣下。到時,你便知道我是誰了。”

施恩城主不卑不亢道:“靜候大駕。”

說罷,便抛下車夫,縱身一躍,遠去了。那車夫驚魂未定,半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擦擦冷汗,叫人幫忙一起擡走了馬車、馬屍,走進了那家被馬頭光臨的鋪子。

施恩城主是個讓人察覺不到敵意的人,甘怡站了片刻,被孫破惹炸的毛便都順了。孫破把玩着手裏剩的一根簪子,走到離自己最近的姑娘面前,笑道:“事出緊急,不得已借用了各位姑娘的發簪,還請見諒。”

說罷,将簪子遞給她,問另外三個:“敢問各位姑娘的簪子,各花了多少銀錢?我唐突佳人,自當賠給各位……若非今日不方便,本該請諸位吃頓便飯,以告慰……”

他笑意真誠溫柔,這番長話說得體貼含情,見他又好看又是力阻車馬的英雄,四個姑娘都臉紅起來,害羞點的在小聲推脫,開朗些的在努力搭話。甘怡在一旁看着,對他這樣勾搭姑娘的行徑倒不是很在意,卻不知為何打了個寒戰。

她看不透孫破。她覺得不光是自己,孫破也是戴着一層皮活着的人。而她看不透的,才是真正的孫破——方才那一瞬間出手的孫破。

這個時候孫破已經在當街給第四位姑娘梳頭了。也難為他,沒有梳子,只有一把小篦,也能十指翻飛,飛快地梳了個整齊的髻。連甘怡都自嘆不如。

這位姑娘恰是個大膽些的,甘怡看見她已經紅着臉,伸手去探索孫破垂下的手了。而孫破不着意地一避,笑着跟她打了聲招呼,才道:“在下還有一個伴,實在不能耽擱,先行一步。”

那姑娘這才留意到甘怡還在——明明甘怡的出手才更驚豔,那一身血跡也更引人注目,可她往暗處一靠,不言不語,存在感竟然近乎沒有。

甘怡看着孫破,無所事事,反複在想他的出手。那一手實在超乎軍中的技藝,孫破必然也有他的出身。

她想,若是自己,也能那樣悄無聲息、力阻千鈞麽?

·

甘怡被濺了一身血,只好自認倒黴,去買了一身新衣服。

她為了方便,幹脆做了男子打扮。這新衣服的料子有點硬,她總是不自覺地想調整。孫破還在旁邊聒噪:“我為将軍當的這次馬前卒,将軍感覺如何?”

甘怡用了個萬能模板敷衍他:“還行。”

孫破:“……”

這麽一會兒,甘怡已經又變回了那不善言辭的,傻乎乎的……也沒什麽脾氣的狀态。孫破覺得好奇,又開始用話試探她,試圖再把那個敢威脅自己的甘怡逗出來。

然而甘怡只覺得吵鬧,不能察覺到孫破竟然還有一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只會壓在心裏,不會被問出來。

“甘将軍擔心我過來為非作歹,卻偏偏還要把我推開,自相矛盾哦?”

“甘将軍不是怕我來辰臺有陰謀嗎,為什麽還要把我推開,你不愛辰臺了嗎?”

“甘将軍明知道我是穆國人還護了我一把,是不是也看上我了?”

……以上腹稿,連着配套的表情和肢體語言,都被孫破打了個叉叉,沒等出口就石沉大海了。

不過這樣也好,他要是知道了答案,會傷心的。

甘怡大概會回答他:“事出緊急,誰想得起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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