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在辰池給甘怡回信批複前,穆翎帝的命令先一步被送到了孫破的手上。

穆翎帝顯然不是剛收到孫破的信就做出了指示,而是又等了一等,至少等到甘怡擊潰了楚聞書,才寫了這封信——

“辰臺武備已然不可小觑。我們與燕橋尚且算是知己知彼,辰臺這股力量卻令人膽寒。燕橋要用離間計?那我們就還施彼身,讓燕河奉與辰池離間得更徹底些。辰池這小丫頭魄力未必足,幸好有個在她心裏地位很高的甘怡在前線。趁着現在辰臺剛剛宮變、辰池更着意于軍權——殺了甘怡,嫁禍楚聞書。”

孫破讀信讀到一半,臉色就是一變。所幸他不信任施長岚,此時正躲在自己的房間。

看完信,他眉頭緊鎖,思考了許久。

孫破很會猜穆翎帝的心思。他要殺甘怡,除了激化燕橋與辰臺的矛盾以外,也是為了削弱辰臺的戰力。

一石二鳥,再也沒有更簡潔的辦法了。

不過沒關系。

激化矛盾,虐殺楚聞書也可以;削弱辰臺,去殺了施長岚也可以。

至于施長岚是辰臺人……只要做得夠幹淨,甘怡遠在前線,永遠也不會知道。

穆翎帝向來說一不容二,可孫破最清楚,他重情。孫破是他養大的,只要他的目的達成了,區區抗命,他不忍殺孫破。

老話說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而這天夜裏,或許是有感于辰池異常的态度,或許是有什麽別的原因,甘怡在營帳裏,做了個夢。

夢裏辰臺亡了。辰池血流披面,厲聲質問她為什麽要叛國。“為你區區數月的情愛,你就毀了整個辰臺嗎?!”

甘怡只知反複申辯道:“我沒有,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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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池拿着回甘,冷笑着剜自己身上的肉,直剜得千瘡百孔,還不停下,嘴上唾道:“到今天我也毀了,那個穆國人才要高興,是不是?!”

甘怡吓得忙撲過去,辰池卻像個幻影,她怎麽也碰不到。最後辰池自己把自己剔成了白骨——那白骨又忽然化作謝雲令、又化作蒙追月,又化作許許多多謝家甘家蒙家的人,拿着形形色色的兵器,白慘慘的颌骨開開閉閉,都在質問她:“為你數月的情愛,你就毀了整個辰臺嗎?!”

甘怡既驚且怖,拼了命地跑出城,結果正撞入孫破懷裏。她抓住孫破,疾言道:“我沒有叛國!”

孫破臉上全是血,對她露出一個寬容又憐憫的笑。他柔聲問道:“你忘了麽?”

甘怡倒退了幾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原來辰歡城外是一片荒廢的戰場,孫破手裏的平驿劍還在往下淌着血。

泥土都變成鏽色,城門上高挂着帝王的首級。

——甘怡就是夢到這裏醒來的。

她滿身冷汗,難受得很,于是叫李典打了點水來,自己随便擦了擦身子。

她有些頭疼。

不過她覺得自己知道這個夢是怎麽來的。

前段時間擊退了楚聞書後,副将溫宇抓到了一個俘虜。

那俘虜被五花大綁,懷着恨意盯住她,道:“你以為,孫破懂得怎麽愛人嗎?”

甘怡倘若不信孫破,就不會和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因此她不為所動:“你就是要跟我說這個?”

俘虜怒道:“他來辰臺就是不懷好意!”

甘怡來見俘虜,沒有避開旁人,帳子裏全是各路将領。他這話一說,就有人忍不住低聲議論了。

甘怡虛虛一按,把議論止住,道:“他來辰臺的目的,不光我知道,三殿下也知道。不勞你一個俘虜費心。”

俘虜咬了咬牙。

甘怡道:“你若是沒什麽別的要說的——”

“哪怕他來時的目的你們知道,難道他的目的就不會變嗎?!孫破向來口蜜腹劍,誰真能看透他的心思?你就為了區區情愛,”俘虜不畏捅破孫甘二人的關系,甚至有意挑撥軍心,“信任這麽一個人?!”

甘怡依然不以為意,不愠不火地反問道:“我信任孫破,是因為我了解他,我對他的情愛,也正是基于我對他的了解。你又對孫破有多了解,敢在我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呢?”

可她眼力卻仍是稍遜,那俘虜原來是打定了主意,大聲道:“辰臺可不是你一人的!回頭孫破找了借口來到前線,和楚聞書裏應外合,別說你了,恐怕整個大軍,都只能落個屍骨無存!到時候,你又怎麽向辰歡城交待?!”

帳子裏又響起議論聲。甘怡不由得冷笑道:“你這樣怕他?以為他有這麽大的神通?”

她環視了一圈帳內将領:“你們也都這樣怕他?”

一時靜了下來,無人說話,也無人回答。

孫破的确惡名遠揚,這算是一種不甘心的默認。

可甘怡同樣身為名将,自然有她的信心,因而哪怕無人信任孫破,她仍可道:“孫破再厲害,也不過是肉眼凡胎的一個人,不可能立于不敗之地。何況,他眼下在城主府內,若有什麽動作,施恩城主自會知道。哪怕他真來了前線,手下一個兵将也沒有,又能做什麽?”

她提到城主府,将領們便松了一口氣。那俘虜正要再說什麽,甘怡卻忽然敏銳地察覺了蛛絲馬跡,只問他:“楚聞書生性謹慎,他的人極少靠近施恩城,甚至當着面都沒有人能認出孫破——你怎麽知道我和孫破的事?!”

俘虜顯然對這個問題也早有準備,只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若要人不知?我和孫破情投意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我倒是希望人人都知道。”甘怡也回了一個冷笑,“施恩城內一直就有一夥孫破的死敵,沒想到還有人混到了這裏!”

俘虜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狠狠開口:“等他真到了前線,裝模作樣幫你贏幾場,然後再算計了辰臺殺了你,到了下面,你可別來找我認錯!”

他已經全不聽甘怡所說、色厲內荏了,只知道一味叫嚣。

甘怡本一句話都不想再多說,只想了了這個人性命。卻終究知道這大軍來路頗雜,內裏埋着無數耳朵,便斬釘截鐵說了句:“沒有那一天。”

然後她才處死了那個俘虜。

末了果然有人問:“将軍,孫破向來令人防不勝防,将軍真的敢信任他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甘怡只好道:“我信任他,也不會失了分寸。辰臺的兵權,我絕不會委于穆國人手中。請諸位放心。”

·

這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可是那之後,甘怡少不得花一些心思來穩住那些将領的心。同時,她從前的憂慮也漸漸浮現出來:若有一天辰臺與穆國開戰,她和孫破又該如何?

再加上辰池的反常,她才做了那個夢。

不過孫破說得對,辰穆開戰,那都是尚未發生的事。而且燕橋與穆國不睦已久,眼下自己已與燕橋開戰,哪裏會有和穆國的矛盾呢?

何況,聽三殿下的意思,是有意和穆國結盟。雖說大國間關系瞬息萬變,但若結了盟,至少短期內是安穩的。私心裏,她也不想和穆國開戰,孫破也不想和辰臺開戰。

她很快就将這件事抛到腦後去了,對孫破的态度也并沒有變。

哪怕做了這樣的夢,她也只是想了想,寫在信裏告訴了孫破。

·

沒過幾日,就有一位叫鐘鄯的将軍來到了施德關——甘怡現在駐紮的地方。

這位鐘鄯将軍和孫破截然相反,是個很懂規矩又很守規矩的穆國人。他只帶了兩三個人,先給甘怡這邊看了穆翎帝那封客客氣氣的手令,又一板一眼地入城拜會了施長岚,最後才返回到施德關。

連甘怡看着都覺得麻煩。

鐘鄯奔波了一路,此刻頂着兩個黑壓壓的眼圈,終于站在了甘怡的帥帳裏。

同時還有甘怡這邊的一群将領。

他們圍着一個輿圖。

“楚聞書從此處入我穆國境。”鐘鄯在輿圖上戳了一粒小石子,“我軍接到甘将軍消息,即刻在縱雲關設障。”他擡頭看了甘怡一眼。

甘怡颔首道:“嗯。繼續。”

鐘鄯道:“但此事史無前例,又涉及穆辰之交,我軍不敢妄動,只暫時将其圍困,等陛下旨意下來,才敢行動。”

辰臺不與人交戰,燕橋與穆國好鬥善戰的将領們,要麽像孫破那樣入京,要麽被安排在燕穆交界。甘怡早就知道穆國的邊将們也盡是楚聞書之流,對這樣的謹慎——拖沓——毫不意外,道:“嗯。”

鐘鄯又細細說明了他們将楚聞書擊退的路線和過程。甘怡聽着,覺得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将楚聞書原路擊退出穆國,眼下楚聞書餘部不足一萬,還有三日,就要入辰臺境了。”

甘怡聽得昏昏欲睡,卻忽然想起了什麽,瞥了一眼董德。果然,董德聽得津津有味,甚至眼睛都亮了。

他和鐘鄯是一類人:婆婆媽媽類。

鐘鄯講完,就規規矩矩地垂手站到一邊,問道:“諸位将軍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甘怡道:“楚聞書斷不會再來施德關。鐘将軍,你認為他可能在何處入境?”

鐘鄯沉吟了一下,指了幾個地方。甘怡一掃,沒什麽來由地,就認準了一個地方。

她覺得她若是楚聞書,她會青睐那裏。

那地方叫遠鄢,和施恩城施德關隔着一道小山谷,地勢高,易守難攻。

當下甘怡就指着那地方問:“鐘将軍可否請貴軍将領配合,将楚聞書趕到此處?”

鐘鄯看了一眼,想了想,道:“可以。不過,按陛下的意思,我軍将在此地戒備,直至楚聞書這支軍隊回到燕橋,或全軍覆沒。我們絕非對辰臺心懷歹心,請甘将軍放心。”

“這是自然。”甘怡道,“不過此事,我也要回禀三殿下。”

接着甘怡又與鐘鄯就此事約法三章:雙方各要離開邊境多遠,穆國不得超過多少人數之類瑣碎的東西。談到後面甘怡都在暗暗乍舌:幸好自己用慣了的副将裏,沒有這樣性子的。

溫宇都要睡着了。甘怡餘光瞥到旁邊的人将他怼醒了兩次。

末了,鐘鄯道:“還有一事。”

甘怡內心嘆了口氣:腦殼痛。

甘怡客客氣氣道:“鐘将軍請講。”

鐘鄯正色道:“我穆國的平驿将軍,過了年就再未出現。有人說,他在施恩城內,還與甘将軍相處甚密,請問可是謠言?”

他盯着甘怡。

甘怡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什麽。她不信穆翎帝不知道孫破行蹤,無論鐘鄯是何派系,這話聽着都另有深意。因此一凜,不動聲色道:“是哪裏傳出了這樣的話?”

帳子裏的衆人又聽到孫破這兩個字,也瞬間精神了。

鐘鄯道:“市井流言罷了。平驿将軍樹敵頗多,傳出這樣的話,敗壞他的名聲,動搖陛下對他的信任,也不奇怪。”

甘怡道:“我倒不清楚。平驿将軍的名聲,還能更敗壞嗎?”

鐘鄯笑了笑,道:“我也如此認為。”

說着他不再追問,只道:“我原本還打算,若平驿将軍在此,我就将他帶回穆國,給那些人一個交待。既然如此,便算了。”

甘怡點了點頭,裝作不知道般,一本正經道:“鐘将軍也不必太擔心。平驿将軍本事過人,無論身在何處,都必定平安無事。”

·

鐘鄯走的時候,還額外回頭看了一眼甘怡,用一種古怪的禮儀和她拜別。甘怡一頭霧水,卻還是原樣還了禮。

她心道:都哪來的禮數,這麽多。

她當然不知道——很少有人知道,鐘鄯與孫破一樣,是穆翎帝養大的。孫破排最末的廿九,他排十四。

那個在家裏老也正經不下來的周老五周溫,年初奉穆翎帝的命令,暗中去沙漠裏尋了孫廿九一趟,回來的時候,嘴都樂開了花。

他把孫廿九救下甘怡的事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孫破一直是棵不肯開花的鐵樹,猛地一傳出什麽桃色的消息,衆人心中,早就對甘怡好奇得很了。

尤其是鐘鄯一見甘怡,就發現了她的佩劍。孫廿九的佩劍他能不認識?孫廿九對甘怡的認真把他吓了一跳,那一瞬間他都忘了自家弟弟是個什麽德行,反倒擔心起他會吃了虧來,因此忍不住拿話去試探甘怡的态度。

他當然沒打算把孫廿九帶回矛盾中心去“給誰一個交待”,而甘怡明顯是回護了孫廿九。

于是他最後特意跟甘怡拜別,簡直是拿她當弟妹看了。

這個弟妹多好啊,行事認真一板一眼,正好和孫廿九互補;武功高強官階四品,正好能配得上孫廿九。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這弟妹不是穆國人。

但這也不是什麽大問題。辰臺人嘛,最近穆翎帝的意思,他聽着像是要放任燕橋與辰臺沖突,穆國置身事外。孫廿九這個弟弟,和甘怡這個小弟妹,還有大把的時間。

他心裏愉悅極了,甚至編排好了回頭調侃孫廿九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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