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幾日之間,穆國那邊果然配合着将楚聞書趕到了遠鄢。

楚聞書一輩子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候,如同喪家之犬,被人追着打了一屁股。

他定下心來,開始布陣紮營。

“找個機會,讓于休從施恩城裏撤出來吧。”他嘆了口氣,“先前一直沒機會告知,但他再不出來,施長岚就難免要發現了。”

·

施長岚已經發現了。

這個叫于休的,是楚聞書埋在施恩城內的最後一個耳朵。他已經被施長岚的人盯住了。

于休在施恩城裏是個和和氣氣的中年人,在城主府附近寸土寸金的地頭上買了個宅子,說是小時候家裏用過一個北方的廚子,做的飯太好吃了,自己終于做生意賺了點錢,就來定居了。他每天就是養鳥,種花,聽戲,喝茶,吃飯的時候從最南街東頭第一家館子吃起,每次順着菜單點上兩三個菜,打算這樣一家家吃,吃到最北街西頭最後一個館子菜單上的最後幾樣菜去。手裏沒事盤着兩個文玩核桃,日子過得清閑而富貴。

他有時候還會去給一些當地望族的小孩子教教書,漸漸落了個尊稱,叫“大先生”。

最近這位大先生一路吃到了朱雀六街。施長岚的人已經不動聲色地替下了飯館的廚子廚娘跑堂賬房們,他落入了施長岚的網。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進了五月,于休的食欲就不大好,看着恹恹的,跑堂的已經和他混熟了,就和他借機聊了起來。

于休從不拒絕攀談,道:“我有一個表妹,尚未出閣呢,就染病去了。”

跑堂的聞言,楞了一下,嘆了口氣,道:“人總有生老病死,大先生,節哀吧。”

然後又試探道:“大先生的表親,我記得仿佛有人提過……是姓祝……朱……舒……?”

他故意模糊發音,把“祝”和“舒”這樣的音念得有幾分像“楚”。

于休在施恩城已經有幾個月了,不可能事事記得清楚。他想了想,自己不認識什麽姓“祝”啊“朱”啊的人,當時恐怕是信口胡謅,說了“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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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順理成章道:“是姓楚。”

“啊。”跑堂的一拍腦門,恍然道:“對對對,是這樣。”

說罷,又安慰了他幾句,就被別的客人叫走了。

“快回禀城主,”他到了後廚悄悄說,“就是他。”

他們私下裏查過,于休從未對別人提起自己有什麽表親。而他竟然順着承認了自己的表親姓楚——那恐怕不是一位姓楚的小姑娘,而是個姓楚的大将軍。

·

消息傳回城主府,施長岚恰好與孫破在一處。

是孫破再三請她來看看自己的新劍。自從甘怡走後,孫破不知道為什麽格外親近她,屢次死纏爛打,蒙追月都暗中吃了好幾回飛醋。她本來與孫破關系還不錯,眼下——譬如這次——就死活不肯跟過來見他。

這些在外刺探消息的人不認得孫破,因此直接附着施長岚的耳,壓低聲音道:“于休果真是燕橋探子。”

孫破耳朵一動,一字不落地全聽清了。施長岚還擡眼瞥了瞥他,他看起來毫無破綻。

那人離開後,孫破還故意問道:“說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捉了誰的奸嗎?”

他實際上不怎麽喜歡施長岚,施長岚實際上也不怎麽信任他。施長岚道:“告訴你也沒什麽。我府裏新來的賬房好像有點問題,不過很好處理,小事罷了。”

孫破笑眯眯道:“身居高位,仇家多嘛。”

·

這天晚上,施長岚在“去看看孫破白天是什麽意思”和“去陪陪蒙追月”之間搖擺了一會,選擇了後者。

因此,她不知道孫破趁夜溜出了府。

不過她找蒙追月,卻也有兩件事。

第一件:“我記得你跟我說過,有一種追蹤的藥,叫‘無極’,你下在了孫破身上,對不對?”

蒙追月眨了眨眼:“不是在他身上,是在他一件衣服上。就是那件藍灰色帶月白衽的袍子。”

施長岚想了想,孫破今天穿的是黑衣服。

她嘆了口氣,有心想把他的衣服都丢出去,然後買一堆新的,在“無極”裏泡個透,再送給他。

個殺千刀的,不讓人省心。她想道。

第二件:“你最近都和我一起睡吧。你想去我那,還是留在這裏?”

蒙追月的眼睛眨得更快了,甚至漸漸紅了臉。她道:“我……我還沒成年……女女……那個……授受不親……”

施長岚翻了個白眼,作勢欲言。蒙追月立馬正常,笑嘻嘻道:“別損我嘛,我去你那!”

她問道:“不過之前分開睡得不也好好的麽,怎麽忽然提起這事來了?”

施長岚并不瞞她:“甘怡不在府裏,眼下又開了戰,我瞧着孫破不大對。”

蒙追月滿臉訝異:“不應該吧?就沖着甘老五的面子,他也不能動手啊。而且是和燕橋開戰,他有什麽理由動手?”

施長岚聳了聳肩。蒙追月說的很對,她也只是直覺孫破有些奇怪,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

甚至來警告蒙追月,她都只是在相信自己的直覺。

當天夜裏,她是抓着蒙追月的手腕睡的。她不是怕。憑她的身手,施恩城裏沒誰威脅的到她,她是擔心蒙追月。

蒙追月睡覺很沉,手腳都攤開,半張着嘴,睡得沒心沒肺。

·

與此同時,城主府外,于家宅子。

于休被人捂住了嘴捏住了鼻子,耳畔發響地憋醒了。

他看見一個奇怪的人。

炎炎夏日,這個人卻不知道穿着多少層衣服,已經臃腫到了看不出身材。他連臉上也蒙着布,活像個南疆女人,只露出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睛。

就連那雙眼睛也是男女莫辨的,只是眼裏的笑意有點詭異,它既戲谑得像是在玩弄自己獵物的貓科猛獸,又含着清澈無辜的神色,像是手持利刃向人的嬰孩,讓人脊背生寒。

“還睡吶?被人盯上了都不知道。”那人毫不客氣地笑話他。

是個男人。

于休聽了他的話,心裏一沉,強作鎮定,道:“閣下在說什麽?這裏可是施恩城,路不拾——”

“你這麽誇施長岚,楚聞書高不高興啊?”來人直接打斷他。

于休沉默了。

事到臨頭,他竟然不怎麽怕。

他在床邊坐起來,問道:“你是誰?”

“譚四。”這人告訴他,“是個假名。”

于休:“……”

那人就笑起來。于休就忽然覺得他像個小孩,因此眸光一冷,驟然擊向對方颞颥穴。誰料對方反應比他更快,只将頭一仰就躲了過去,順便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握,“咔”的一聲,于休的冷汗就下來了。

他腕骨折斷,冷汗是疼出來的。

于休死忍着沒叫出聲。

對方一把甩開他,笑道:“你這三拳兩腳的,不好意思,離我還差得遠。”

于休整個人歪倒在床上,忍痛道:“你……到底要來做什麽?”

“來救你狗命。”對方道,“我要是想害你,還用這麽費事?”

“去換一身黑衣服。”他命令道,“快點,別磨磨蹭蹭的——我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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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休剛換好衣服,還沒轉回身,就被那人從窗戶扔了出去。

于休:“……”

于休私底下極其保守,一想到自己可能在別人的注視下換了衣服,便羞臊難耐,質問道:“你他娘的不是說不看嗎?!”

“怎麽,在軍營待過,還這麽羞澀,你該不會是個兔兒吧?”那人居然順口就調戲他。

于休:“……”

他就不該說話!

不過那人到底還是解釋了一句:“我是聽的。你可別多想,我有家室了。”

于休終于忍不住拿話去痛擊他的臉皮:“……誰問你了?!”

對方臉皮厚如城牆,絲毫不為所動,只笑了一聲,也翻出窗戶,一把抓起他,就開始瘋跑。

這人跑起來半點聲音都沒有,一聽就是練過的。

這個時候于休才聽到有人接近了自己的家。他不用自己跑,回頭看了一眼,只看到一片黑壓壓的人,泛着寒光的冷鐵,他們三兩下打開了自己的家門,魚貫而入。

于休心都涼了:“他、他們是——!”

那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拐進一條小巷子,又是翻牆又是鑽窗的——反正就是不走大街和正門,很快就到了一處小城門。

“飛爪,會用吧?”那人遞給他一坨東西。

于休接過來。

“翻出去,帶着這堆包裹,去找你們家楚表妹。”他道,“問問他需不需要施恩城這邊的關逢。”

“你到底是誰?”于休又問了一遍。

對方笑眯眯地充耳不聞:“翻出去的時候小心點,你要是被人抓住了,我就直接殺了你哦~”

于休:“……”

他算是楚聞書帳下的精銳,單手也能用飛爪翻越城牆。

其他的完全不用擔心。對方比他要厲害許多,在暗處信手幫他殺了巡邏的衛兵,目送他逃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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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城衛隊求見!”

施長岚皺了皺眉,看了眼蒙追月,見她沒被驚醒,才披衣下來,道:“叫人去外間等着。”

蒙追月哼唧着動了動,抓住她含混地問:“你去哪?”

施長岚給她重新蓋好被子:“我去解手。”

她系好外袍,走到外面。

燭火已經點了起來,傳信的人已在外間等着了,臉色發白,不住咽着口水。施長岚把手按到她肩上,道:“冷靜一點。怎麽回事?”

施長岚此人薄情,對施恩城內的諸人卻着實有凝神定心之效——那人見了她,肩膀被她一按,大喘了幾口氣,終于漸漸穩定下來,只有瞳孔還在輕輕顫着。

“于休家裏沒有人,也沒有痕跡……他好像就是從床上坐起來,然後就消失了。我們搜了附近,也沒有。”

施長岚想了想,确認道:“該搜的地方都搜到了嗎?”

那人點了點頭。她是個新手,明顯是因為性別優勢才得以過來回話。她驚魂未定地看着施長岚,終于問道:“城主,我們……我們是不是放跑了重要的人?要是甘将軍那邊為此……怎麽辦呀?”

施長岚在心裏皺了皺眉:我難道要哄小孩兒嗎?

施長岚道:“沒什麽。回去告訴弟兄們,好好休息吧。我心裏有數了。”

她說得篤定,那小姑娘也就信以為真了,吸了吸鼻子,退了出去。

施長岚沒有馬上回去睡。

她估計過于休這個人。如果沒有一個十分強力的幫手,他跑不掉。

而且,于休既然已經暴露,就不會再留在施恩城了。如果他有一個這樣強勁的幫手,他們最有可能的去路,就是出城。

果然,她杯裏的茶水還沒涼,又有個人過來求見。這人和剛才的新手姑娘不可同日而語,熟門熟路地進來,垂着眼睛,單膝跪下,道:“城主,東側城牆有守城将士被殺了。附近的女牆有用過飛爪的痕跡。”

“先起來吧。”施長岚嘆了口氣,低聲道:“坐下喝口水,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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