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平驿将軍因傷病去世,在穆國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大臣們表面上不滿的原因是他罪孽深重,竟然于家中安然逝世,沒能罪有應得,恨不得把他拖出來鞭屍。可是實際上上至穆翎帝,下至平驿将軍府的老管家,都知道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
他們惱怒的真正原因是,他們派去将軍府暗中監視平驿将軍的私軍,在平驿将軍過世的同一天,被人揪出來殺盡了。那人戴着面具,直接用了孫破的平驿劍,在治安良好的穆蘭城殺了百餘人,全身而退。
此人甚至左手有些殘疾。
此人也沒有自報門戶,只是事後留下了一塊腰牌。那塊腰牌有人認得,原是平驿将軍府女主人的信物。
可是,按說,平驿将軍府是沒有女主人的。
此人在街邊目送着平驿将軍出殡入葬,便就再也沒有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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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也同樣傳回了辰臺。
當時方清平正在陪小皇帝練字,傳信的密使進來一說,方清平便問道:“甘怡将軍呢?”
“沒有甘怡将軍的消息了。”密使道。
方清平倒早有預料,小皇帝卻不懂了,忙問道:“甘将軍不回來嗎?為何?”
方清平道:“陛下,人心終究不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這話太玄了,小皇帝沒聽懂。方清平于是細細給他說道。
窗外卷起秋風,露出年年相似的秋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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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數年,辰臺都在風平浪靜中度過了。直至文平九年,辰池出殡,舉國喪。燕橋以辰池與燕争帝之約期滿為由,出兵辰臺。
燕橋此時在位的這位皇帝争強好勝,以十年前的西亭之敗為恥,由原路進攻辰臺。他們取道膠迩、龍明,接着再度折戟沉沙。
阻止他們的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将領。那位将領帶着粗糙的面具,率八千精兵奇襲,與燕橋大戰于陽東,利用地勢,殲盡三萬燕軍。此戰太過經典,史稱“護國之戰”。那位将領沒有留下名姓,被後人稱為“陽東将軍”。
護國之戰後,那位将領再度失去蹤跡。但此後四十年,再無人敢對辰臺出兵。
——讓我們回到文平九年的陽東,護國之戰前夜。
陽東将軍——此時她還不叫陽東将軍,私底下她使用的名字是“薛裏”——正在排兵布陣。
陽東易攻難守,薛裏索性決定主動進攻。但她手上只有八千人,燕橋卻有兩萬七千人。
她是将軍仇端的先鋒。仇端暫時離開了中軍,親自來看她列陣。
列陣完畢,仇端忽然道:“薛裏。”
薛裏沒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向他。她性情冷漠,仇端對此見怪不怪,道:“你在我麾下,也有七八年了。我有時候覺得,你好像是一個位高權重的将軍。甚至出身比我更好,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
薛裏只用套話回答他道:“将軍放心。自投入你麾下的那一刻起,我就只作為薛裏活着。從前的事,恩怨好壞都已經抵消,除了殺害了無辜之人的罪孽,旁的都已經與我無關。”
仇端沉默了一下。這位将軍男生女相,原本是很柔和的五官,沉默時卻有厚重的威儀。
薛裏問道:“仇将軍,你想說什麽?”
仇端只無奈笑道:“你怎麽還是這樣直愣愣的,以後到了官場……連我都知道,你肯定要得罪人的。”
這話不知有什麽神奇的效用,竟忽然讓薛裏的态度好了一點。她甚至笑了笑,道:“将軍,我可不願入官場,不願見到那些人。我甚至不願回京。”
仇端若有所思道:“也是……這些年論功行賞,你也一次都沒回過京——你果然是有出身的人!”
薛裏:“……”
薛裏自覺露餡。這位仇将軍偶爾說話頗為跳脫,讓人無端想起一位故人,只是仇将軍不及故人那麽混蛋,薛裏得以又板起臉,道:“将軍,你到底想說什麽?”
仇端道:“我是想說……你不必對自己那麽嚴苛。這麽多年,我總覺得你是在向……贖罪。”
薛裏面無表情地聽着。好像剛剛那一點笑意,只是極北之地忽然綻露的一朵花,轉眼就在風刀霜劍之下消逝了。
她道:“将軍不知道我犯過多大的錯誤,不知道我愛過恨過的都是誰,不知道他們最終都落得了什麽樣的下場。”
仇端眼神一動,蠻不在乎道:“不過是一個死字。”
薛裏張開口,欲言又止。
仇端道:“我的愛人叫莊雲天。當年國破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很有資歷的将軍了,而我不過是一個平民。我借着三殿下的光,得以見到他,那就是一見鐘情了。”
莊雲天是燕橋的将軍,只不過這些年已經不再能聽到他的名字了。薛裏眉頭一皺,看向他。
仇端看了她一眼,笑着承認道:“他死了。”
薛裏馬上低下眼睛,輕聲說了句:“抱歉。”
“當時因為辰臺的事,我們隔着千山萬水,吵了一架。沒過多久,我就聽說他的故鄉被穆國夷為平地,他的母親屍骨無存。莊雲天在的那個派系,又和燕争帝有些沖突,不得重用。他心裏憤憤,大概一時想不開吧,親身去做了誘餌,死在了戰場上。我每每回想起來,都會再想起一次,我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是什麽。一句好話都沒有。”
薛裏不懂得安慰人,只好靜靜聽着,板得像塊石頭一樣。幸而仇端自己說了下去。
“人間事呢,總不過是如此。有生就有死,有聚就有散。你對一個人的感情越深厚,你最後悔的事就越有可能發生在他的身上。”
薛裏垂了眼睛,去撥弄着自己劍鞘上密密纏着的布條。那些布條已經很髒很舊了,有不少磨損,卻依然纏得很緊,沒有露出一分劍鞘來。
仇端順着瞥了一眼,嘆了口氣:“所以呢,這些都是尋常事,不必挂心。”
薛裏道:“你不懂。”
仇端:“……”
他再次覺得自己是對牛彈了琴。他憤而起身,欲言又止,坐下了。
薛裏道:“仇将軍,別廢話了。”
仇端:“……”
薛裏道:“将軍,我有一種預感。”
仇端用眼神問她:“?”
“如果明天我遇到了什麽不測,請你幫我祭兩杯酒。一杯敬向辰歡城,一杯敬向穆蘭城。”
常在生死間游走的人,唯有一種預感格外準。仇端沉了臉色,道:“你自己來敬。”
“每與燕橋沖突,這便是我的規矩。”薛裏道,“我說了我這麽多年是作為薛裏活着,唯有這件事,是我作為……從前的我活着。”
仇端沉默了一會兒,只道:“文平二年,陛下正式向燕橋稱臣。那個時候,燕争帝還沒有駕崩,三殿下的名諱,就是辰臺領土的護身符。”
薛裏不言不語,繼續撥弄着那些布條。
仇端道:“三殿下與燕争帝立約的時候,我不在宮裏。但是大家都長了眼,以三殿下的身體,不可能撐得到今年。而且既然剛剛複國的時候她出面了,為何在宮中養了兩個月,反而避不見客了?有些事大家其實都心知肚明,只不過不說出來罷了。”
薛裏道:“我卻不曾看出來,還是旁人告知,才……”
“所以,想必你是更合她心意的。”仇端道,“我也有相伴多年的愛将,如果他做錯了什麽,我哪怕知道了,也是不忍苛責的。”
薛裏轉過了頭,肩膀泛起微微的顫抖。要不是仇端在,只怕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壓抑着聲音,問道:“如果……如果他恨過你呢?”
“他一直在恨我嗎?”
薛裏搖了搖頭。她像在承認自己的什麽彌天大錯一樣,痛苦地猛然攥住劍,啞聲道:“只有……只有一瞬間,卻愧疚了許多年。”
“那豈非人之常情?”仇端笑道,“我甚至恨過莊雲天,可我愛他。”
薛裏垂眼道:“是你的下屬對你,而非你對你的愛人。”
“都一樣,都一樣。”仇端蠻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道,“誰也控制不住一瞬間的愛恨。如果我的下屬忠心耿耿許多年,恨我卻只有一瞬間,那我簡直會開心得好像在過年。”
薛裏不語,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彎曲,摳着布條。那些布條的邊緣已經冒出了短短長長的線頭,染着各有千秋的污色,不知被撫摸過幾萬次。
“而且愛人之間……”仇端笑了一笑,“莊雲天有一封遺書。白子卿知道我,後來把它寄給了我。他留下遺書的時候我們還在争吵,可是他說,如果有一天要死在我的手下,他是無怨無悔的。”
仇端道:“……薛裏。我們認識了這麽多年,你自己做決定的時候比較多,與其說咱們兩個是上下屬,不如說是同袍。這些話,我一直想說,卻一直沒有開口。今天你說你有預感……我才怕這話再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你恐怕要抱憾終身。”
薛裏道:“……多謝你。”
人家說了那麽一大堆話,薛裏只回了三個字,虧得仇端不跟她計較。
“人來的時候無牽無挂,走的時候也別戴着太多枷鎖。”仇端道,“若不是你,這些年我們不知道要多死多少士兵。你并非惡人。”
薛裏道:“嗯。多謝你。”
仇端嘆了口氣。他道:“素聞人類的本質是一種只能複述人言的物什,後人誠不我欺。”
“……”薛裏道,“多謝仇将軍。”
仇端:“……”
和薛裏說話真困難。
薛裏道:“明日,我且盡力一搏。若不能阻燕橋大軍,還請将軍做好準備,另派一支隊伍阻截。”
仇端:“……”
薛裏道:“我曾經立誓,要窮盡此生,守衛辰臺。壽終正寝,我根本想都不曾想過。幸而薛裏單純而簡單,沒有生出多餘的愛恨,不必勞人送行。”
仇端見勸不動她,也便不勸了。中軍還有事務,他終于要走。
他最後問道:“如若明日……你還有什麽私願麽?”
薛裏想了想,道:“有。”
仇端看向她,等她說。
薛裏內心掙紮了一下,不過沒有很久,她語調平平道:“前段日子碰到施将軍,聽她說從前的施恩城城主府裏……有一叢鳳仙花。仇将軍以後如果調去施恩城,請替我折一支吧。”
仇端好奇道:“這是什麽意思?”
薛裏沒有回答,只是壓不住地笑了笑。這笑意寂寞又缱绻,竟然是超脫了容貌的美。
可惜,她的唇角才彎了一下,臉上的神色馬上就被愧意取代了。
這些年她常有這樣的神情變化,仇端是這一次才瞧得分明。薛裏這個人,好像總覺得自己笑了就是對不起誰一樣。
她垂着眼睛,沒有回答,只是向仇端拜別。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頭望故鄉。”她道,“仇将軍,我先行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