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确認現場屍塊已經全部收集完畢後,兩輛出勤車一前一後開上了主路。夜色已深,路上幾乎沒有車輛。亓弋閉着眼靠在副駕上,半睡半醒之間,耳畔模糊地響起陣陣笑鬧聲。
“阿來,快些嘛!”
“阿來是外面的,哪裏見過這些呀,你們真是的~”
“外面的又怎麽樣嘛,今天之後就要叫塞耶了!”
“狗腿子!”
“你不狗腿?那你去呀!你都到不了老大身邊!”
“阿來!快去!不然就不新鮮了!”
“計時——開始!”
“阿來!阿來!阿來!”
“……”亓弋猛地睜開眼,啞着聲音說道,“停車!”
海同深連忙把車停到應急車道上,打開雙閃,幾乎是同一時間,亓弋推門下車,蹲到地上幹嘔起來——被砸扁的顱頂,被特意取出來的腦組織,多年前的場景重現在眼前,滑膩的觸感似乎就在指尖,揮之不去,讓他遍體生寒。
海同深輕輕嘆了口氣,從後備箱拿了礦泉水,遞給了亓弋。亓弋顧不上接,只是不停地幹嘔着,海同深蹲下身,輕輕給他拍背。
“有煙嗎?”亓弋問。
海同深在車裏摸索一番,找出半包不知道誰扔在車上的煙,說:“玉溪行嗎?”
“都行。”亓弋指尖微微顫抖,捏了好幾下才從盒裏拿出一根煙,又開始四下找打火機。海同深用車上的點煙器幫亓弋點了煙,亓弋猛地吸了兩口,靠着車門坐到了地上。海同深想了想,也點了根煙坐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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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平常不抽煙吧?”破天荒地,亓弋主動挑起了話題。
“嗯,不抽,但是會抽。”海同深從口袋裏拿出指尖陀螺,“我靠這個解壓。”
“這能解壓嗎?”亓弋問。
“習慣了就能。”海同深輕輕撥了一下,陀螺飛速轉了起來,“你平常也不抽煙吧?不然怎麽還找我要煙。”
亓弋:“以前抽,現在戒了。”
“戒了好。吸煙有害健康。”海同深覺得此時不再像之前那樣尴尬,便調侃道,“我還以為你是見多識廣,看見那些屍塊才沒太大反應,沒想到是反射弧長。這會兒後勁上來了?”
亓弋把手臂搭在膝蓋上,頭向後仰着,輕輕靠在車上,吐了口煙,并沒有理會海同深的調侃,而是緩緩問道:“這種案子,你經常見嗎?”
“很少。碎屍到這種程度的更少。”海同深回答。
“所以這個案子很嚴重?”
“對,這屬于影響惡劣的,如果披露出去容易引起群衆恐慌。”海同深彈了一下煙灰。
“那要怎麽辦?”
“接着查呗。”海同深無奈地笑了一下,“确認死者身份,調查死者的交際圈,逐個排查。”
“也挺難的。”亓弋這話确實出自真心。海同深這樣的态度讓亓弋有些想收回長久以來的偏見,以前廖一續總告訴他,穿上警服的人各有各的苦,今天看到這樣的屍體這樣的案件,亓弋自恃經歷頗豐都沒忍住,可海同深卻忍住了,甚至坦然接受可能面對的困難,這讓亓弋感到意外。
海同深側過頭看向亓弋,路燈的暖黃和車燈的亮白交織在一起,給亓弋的側臉鑲上了一圈使其明暗交織的光暈。眼窩,鼻梁,下颌,喉結……在這一刻,“完美”二字變得具象而生動。
亓弋手中的煙已近熄滅,他最後吸了一口,随手将煙碾滅在柏油路面上。
海同深将自己手中的煙遞了過去,說:“我沒抽。”
亓弋沒有接,盯着那忽明忽暗正在緩慢燃燒的煙,他搖了搖頭:“今天已經破戒了。”
“你還挺有毅力。”海同深把煙叼在嘴裏,輕輕吸了一口,“別浪費,等我抽完再走。”
“好。”不知怎的,亓弋心中驟然升起了一絲柔情,他靠在車門上,用餘光細細勾勒着海同深的輪廓。他并不知道,海同深此刻正在心中暗暗期盼,希望這根煙能滅得再慢一些。
海同深這一根煙抽完,亓弋也喝完了大半瓶水,他把剛才碾滅的煙頭撿起來,扔進礦泉水瓶裏。海同深也順勢将煙頭扔了進去,而後率先站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協助了?”亓弋問。
海同深搖頭:“暫時用不着,你回去休息,有事我再找你。”
到家時已經過了零點,亓弋沖了澡躺到床上,百無聊賴地滑着手機。零點之後的朋友圈了無生機,刷了半天也沒有新鮮的。退回到聊天界面,他點開了最近聯系人。頭像是一張深海照片,朋友圈沒有內容,朋友圈背景是一張手寫字條,字很漂亮,上面只有八個字——行川學海,旦慕同深。
那人俊朗陽光的笑容突兀地浮現在眼前,亓弋愣了一下,旋即自暴自棄般把手機扔到一旁,心想:人家是天之驕子,亓弋,你算個什麽東西啊!別做夢了!
上午,亓弋拿着一份資料敲開了刑偵支隊隊長辦公室。他把資料交給海同深:“這個,對你可能有用。”
海同深接過來大概看了看,道:“正好要開會,你一起來,詳細說說。”
二人一起走出辦公室,海同深關好門,直接開始了情況說明:“經過DNA比對,昨晚我們發現的屍體是張聰。”
這句話一出,整個辦公區的氣氛瞬間凝滞。被列為重要嫌疑人的對象成為了死者,還是早就死了,兜兜轉轉查了一圈,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海同深自然知道這個結果意味着什麽,他拉了椅子坐下,敲了敲桌子,說:“一點小曲折而已,別這麽垂頭喪氣的,要是案子都那麽容易查,還要咱們幹什麽?亓支那邊有新的資料,先聽聽他說,你們也換換思路。”
“我就打印了一份。”亓弋把手中的資料交給坐在身邊的古濛。
海同深:“資料傳着看,沒看到的聽亓支說。”
亓弋輕輕點了下頭,介紹起來:“張聰和蔡招娣都是遙城人,遙城屬于省直管縣級市,下轄的十個鄉鎮,雖然都歸屬遙城,但因為民族、信仰以及歷史原因,風俗習慣仍舊存在差異。蔡招娣是蔡家村出來的,張聰是勐龍寨出來的,兩個村寨離得不算遠,風俗在外人看來都差不多,但實際上仍有差異。勐龍寨更靠近緬北克欽邦,是佤族聚居寨,從建國初期直到六十年代時仍有活人祀。現在我國境內的佤族已經摒棄了這個風俗,但在克欽邦某些地方,至今仍存在着活人祀。”
“活……人?!”彭渤驚訝地看向亓弋。
亓弋點頭,又補充說:“或者也可以叫人頭祭,是将人牲的頭砍下進行祭祀。這種祭祀最開始只是原始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但在緬北克欽邦的某些寨子和許多聚集在緬北的販毒集團中,人頭祭已經變成了一種盟約,與領頭人一起進行人頭祭,是上位的儀式。”
彭渤追問:“具體要怎麽做?”
亓弋抿了抿嘴唇,說道:“先按照傳統祭祀流程将人牲的頭砍下,之後用鈍器把人頭砸開,要上位的人需要親手将人牲的腦組織取出來放入鍋中,等煮熟之後與領頭人一起喝湯。”
陳虞吞了吞口水,再次确認道:“喝……人腦……湯?!”
“是。”亓弋接着說,“販毒集團用這種血腥的儀式來鞏固彼此之間的凝聚力,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歃血為盟。”
海同深問:“你跟我們說這個儀式,是因為張聰的屍體?”
“是的。”亓弋說,“我昨晚跟方主任聯系過,張聰顱骨的碎裂狀态以及被特意取出的腦組織讓我有這方面的懷疑。”
“你懷疑兇手也是遙城人?”海同深問。
亓弋:“張聰被分屍的狀态,更像是毒販們對叛逃者的懲罰。尤其是方主任說,死者軀幹四肢的肌肉是被一片一片旋下來的。一般分屍都只是為了更方便抛屍,像這種處理方法,要麽是因為非常濃烈的仇恨,要把人千刀萬剮,要麽就是為了營造某種儀式感。”
古濛提出疑點:“但是相比而言,蔡招娣的屍體就沒那麽有儀式感。”
亓弋說:“這種懲罰只是對叛逃者用的,很少對外人使用。”
海同深輕輕點頭,讓衆人消化了一下這個消息後,才又說:“有一個細節。蔡招娣的死亡時間預估是在2月24日,而張聰的死亡時間推測比蔡招娣還要早兩天。但是,蔡招娣的指甲縫隙中提取到的DNA已經證實是屬于張聰的。”
“張聰先于蔡招娣遇害,那他的DNA是怎麽留在蔡招娣的指甲縫裏的?”陳虞疑惑道,“那個房間裏只提取到兩個人的DNA,是蔡招娣先殺了張聰然後又被殺了?可是死亡時間相差兩天啊,她兩天都沒洗手嗎?”
鄭暢看了看筆錄,說道:“蔡紅說過,蔡招娣元宵節那天原本要跟張聰出去吃飯,那個時候張聰應該死了,她這是……見鬼了?還是是別人約的她?”
“手機通話和聊天記錄顯示,約她出去的确實是張聰。”古濛說完又補充道,“或者說,有人用張聰的手機號和微信把蔡招娣約了出去。”
“但是,”海同深撥了一下手中的陀螺,“蔡招娣死亡時間是末次進食後一個小時,根據蔡紅交代,蔡招娣是下午三點離開的宿舍,而且午飯吃的東西與她胃內容物并不相符。合理推測她是在元宵節當天吃完晚飯後遇害的。如果約她出去的不是張聰,中間這麽長的時間她在做什麽?為什麽沒有反應?”
鄭暢提出想法:“被綁架了?”
海同深搖頭:“死者生前沒有遭受束縛,而且,綁架一個家政服務人員圖什麽?她沒有家人,不是有錢人也不認識有錢人,那個時候張聰已經遇害了,用她的性命還能威脅到誰?”
宗彬斌說:“又或許,蔡招娣看見了張聰的屍體,因為過于悲痛或激動,從屍體上抓了少量皮膚組織下來,緊接着她就被害了,所以張聰的DNA才會留在她的指甲縫裏。”
海同深想了想,說:“确實有這種可能。但是……如果那樣的話,張聰的屍體就得完整擺放至少兩天。如果按照亓支說的,張聰的死是一種懲罰或祭祀,會擺放兩天再開始嗎?”
亓弋:“按照以前的傳統,取了人頭就要盡快做祭祀。現在克欽邦保留人頭祭的地方也是這樣,在販毒集團之中更是,取出的腦組織越新鮮越好。因為很多人雖然販毒,但還沒有突破作為人的底線,對這種血腥的取人腦的活動多少會有抗拒,有時候會磨蹭或者幹脆放棄,所以毒販之中流傳着一種詭異的攀比——越快取出腦組織,就越是所謂的‘同道中人’。當然,張聰并不是寨子中的人牲,或許是兇手出于某種原因不得不把他的屍體完整存放了兩天。”
古濛仔細看了看屍檢報告,而後說道:“不是的,方主任在屍檢報告上給了結論,從冰櫃裏取出解剖的器官尚未完成自溶,二月底本市最低氣溫在10℃上下,這種氣溫下如果屍體擺放三天,自溶程度會比現在更嚴重一些。也就是說,在蔡招娣到達出租屋時,她見到的不會是完整的張聰的屍體,最起碼腦組織已經放進了冰箱的冷凍室。”
陳虞補充道:“還有,蔡紅在做筆錄時一直強調張聰是個混蛋壞人,可是從我們調取的聊天記錄來看,張聰重信重諾,對蔡招娣也很好。兩個人的相處過程中,張聰對蔡招娣言聽計從,兩個人的感情不說蜜裏調油,也絕對算不上是冷淡。而且張聰的通信記錄裏聯系人除了雇主就是蔡招娣,兩個人的文化水平不高,文字聊天經常有錯字,但語音聊天時可以聽出,張聰的狀态并不像蔡紅所說的那樣。還有昨晚我們說的,張聰和蔡招娣認識的時候原本應該在服刑,可這期間他們都沒有斷過聯系。哦對!張聰和蔡招娣也都去過家潤小區。”
“那可真見鬼了。”宗彬斌說道。
會議室裏安靜了一會兒,亓弋突然提問道:“張聰有沒有雙胞胎兄弟?”
“對啊!同卵雙胞胎的DNA一樣!”古濛輕輕拍了下桌子,“怎麽就忘了這事了呢!我這就去找人查!”
海同深道:“濛姐先找遙城那邊協助,确認戶籍信息,其他人繼續按照現有的線索調查。”
碰頭會結束,大家各自忙開,亓弋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市局,當然,他在系統裏挂了外勤,所謂“悄無聲息”,不過是無人在意。禁毒支隊巴不得他不坐班,他願意去查什麽都無所謂,只要不出現在市局,就可以暫時當作沒有他這個人。
傍晚時分,海同深領了“任務”走出市局,正好看到亓弋回來,他跟亓弋打了招呼,問道:“吃飯了嗎?”
“沒吃。你去幹什麽?”亓弋回答。
很好,這次亓弋會提問了。海同深感慨于亓弋的進步,不由得笑了起來:“我被小崽子們支使出來買飯,正好,跟我一起去,請你一頓。”
“為什麽請我?”
海同深說:“感謝你提出了‘雙胞胎’推論,為我們開辟新的調查方向和思路。這個理由可以嗎?”
亓弋盯着海同深看了看,說:“我覺得這好像不值得一頓飯。”
“哎呀跟我走吧!”海同深拉着亓弋走遠,把他帶到了拉面店內。
“老規矩……”海同深想了想,拿出手機道,“等會兒,我問問新人吃什麽。”
老板娘:“小虞兒嗎?她吃韓式烏冬。”
“看來你比我先了解我們的人。”海同深笑了笑,“我和同事在這裏吃,剩下的打包帶回去。”
“沒問題。”老板娘轉而看向亓弋,“這位警官還吃上次的魚湯米線?”
亓弋點頭。
吃飯時亓弋問起案件情況,其實這一天下來并沒有什麽太大進展,海同深簡略地說了些,而後似是想起了什麽,打趣道:“禁毒副支這樣打探刑偵的案子,我心裏有點兒慌啊。”
“為什麽?”
海同深道:“平潞市局查出的內鬼餘森,最開始引起懷疑,就是因為他過分關注刑偵的案子。”
亓弋:“難道不是因為他用蘭副部長來試探晏闌嗎?”
“嗯,你這麽說也對……”海同深看向亓弋,“不對,你那時候還沒來市局,你怎麽知道的?你認識晏闌?還是聽誰說的?”
亓弋把碗裏最後一口湯喝完,緩緩說道:“內部有案情通報,而且晏闌也沒再瞞着他和蘭副部長的關系。怎麽,你真的懷疑我?”
海同深注視着亓弋,半晌,他笑了一下,道:“我從不懷疑自己人。”
亓弋問:“哪怕有餘森那樣的前車之鑒?”
海同深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是。即便有餘森那樣的前車之鑒,我也不會懷疑自己人。如果連戰友都不能相信,我們還能信誰呢?”
“信自己不夠嗎?”
“但我們終究是一支隊伍,一個集體。我們榮辱與共,互相交托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