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次日,婦女節。
早起路過辦公室的亓弋被海同深叫住,他拿着一束花交給亓弋,說:“市局傳統,由直屬領導給各自隊員送花,今天常鋒出外勤,剛才後勤沒找到你,把你們支隊曲鴻音的花交給我了,你給帶回去。”
“曲鴻音早就說過,放假比送花實惠。”亓弋說。
海同深說:“一線警察就別做放假那種不切實際的夢了,有束花就不錯了。今年後勤還算有心,已婚的給康乃馨,未婚的給玫瑰。”
“這是月季。”亓弋緩緩說道。
海同深無奈:“亓支,商量商量,咱們能不能不拆臺?”
“好。”亓弋垂下眼皮,道,“我拿去給曲鴻音。”
等亓弋走後,海同深拿着兩束花去了辦公區,陳虞沒在工位上,他把花放好,又抱着另一束花去找了古濛。
古濛的花是最特殊的,一半康乃馨,一半玫瑰——月季。古濛帶着海同深去了停車場,按開自己車的後備箱,示意海同深把花放進去。
“嚯,濛姐今天沒少收禮啊。”海同深道。
“是領導照顧。”古濛靠在車邊說道,“今天洪傑忌日,我一會兒抽空去看看他。”
“應該的。”海同深說,“案子我們盯着,沒着急的事你下午就回家去吧,正好今天嬌嬌也放學早,娘倆出去過個節。”
古濛:“她?小沒良心的,早跟小男友約好出去吃飯了。我帶她看完洪傑就送她去約會,然後我就回來。”
海同深愣愣,感慨道:“現在的孩子真是早熟啊!”
“說的就是啊,嬌嬌都有對象了,你怎麽回事啊?不會等嬌嬌嫁人的時候你還單着吧?”古濛又開啓了操心模式,“姐手裏一大堆好看的小夥子,你倒是挑挑看啊。”
Advertisement
“小……小夥子?”
“哎喲行了啊,跟我還瞞着?姐可還沒老眼昏花呢。”
海同深無語凝噎,半晌才道:“姐,你饒了我吧。”
古濛把海同深拉到身邊,低聲說:“來,跟姐交個底,你到底為什麽不找?真就眼光高到誰也看不上?”
“也不是眼光高。這不是我爸他老人家還沒退嗎?我怕影響不好。”
古濛無奈說道:“海同深同志,你真以為我閑到無聊當紅娘嗎?五年前令尊和令堂二位大人就開始旁敲側擊讓我替你操心這事。且不說你這個取向根本對你爸沒影響,就算有影響,他今年也該退休了,還能影響成什麽樣?”
“濛姐,真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他就是退了也住在大院裏,那個環境——”
“跟你有關系嗎?你又不去住。”古濛打斷道,“而且全天下沒有哪個當父母的會因為耳邊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讓孩子放棄自己的前途和幸福。”
“就算我不在意,我家都不在意,那人家家裏就不在意嗎?我總不能耽誤人家大好前途吧?”
“人家……?”古濛捏住海同深的手腕,“好啊你小子,就是有情況!說!是誰?!還耽誤人家前途?是咱們系統裏的吧?省廳?分局?還是市局的同事?”
海同深自知說漏了嘴,連忙掙脫了古濛道:“不是!沒有!別瞎說!我去查案了!”
而那個被海同深默認的“有大好前途”的“人家”——亓弋,此時正在技術大隊的辦公室裏聽梁威講彈道分析。梁威深入淺出地用幾個實際案例把彈道痕檢解釋清楚,亓弋收獲頗豐,又轉而看向坐在另一邊的方嘉輝,說道:“方主任,刑偵那個案子可能是雙胞胎作案,您能幫我從法醫角度分析一下嗎?”
方嘉輝擺了擺手,起身走到飲水機旁,一邊接水一邊說道:“改天吧,我今天有點兒不舒服。”
“您還頭暈呢?”梁威擡起頭問道,“您這經常頭暈可不是什麽好事,不行去醫院查查吧。”
“等退休的吧。這現在手頭有案子,我請假去看病不合适。”
“您都這級別了,誰敢說您啊!”刑攝李恩說道,“您最近臉色真的不太好,還是抓緊時間去看看吧,別耽誤了。”
“就是高血壓而已。”方嘉輝緩緩走到自己工位上,“我從四十歲就血壓高,高了二十年了,能有什麽事?你們別一驚一乍的了。亓弋你也是,出去別亂說。”
“好。”亓弋輕輕點了下頭,“那方主任您先歇着,我改天再——”
“主任!”李恩猛地站起身蹿到方嘉輝身邊,扶住他問道,“您怎麽了?哪不舒服?”
方嘉輝臉色慘白,用手扇着風,冷汗已經洇濕了警服襯衫。
“可能早上沒吃飯,低血糖了……”方嘉輝松了松領口,閉着眼靠坐在椅子上。
梁威也站起來往方嘉輝身邊走:“主任?您可別吓我。”
亓弋仔細看了看方嘉輝的狀态,連忙放下手中的筆記本,随手抓了個桶沖到方嘉輝身邊,道:“都讓開,他要吐!”
幾乎是同一時間,方嘉輝的嘔吐物就噴射而出。
技術室的實習生和小科員都吓了一跳,紛紛圍了過來。亓弋一邊用桶接着方嘉輝的嘔吐物,一邊喊道:“都閃開,開門開窗通風,別圍在這兒!”
方嘉輝搖搖晃晃的,已經無法獨自在椅子上坐穩。李恩和梁威一左一右地架住他,勉強讓他撐住。
一陣嘔吐停止,方嘉輝臉色仍然慘白,眼神也變得渙散,含含糊糊地說着什麽。
“方主任?!方主任?!”亓弋擡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看得清我嗎?”
方嘉輝沒有回答問題,自顧自地說:“梁威啊……我這手麻啊……你給我捏捏。”
“別!別動!”亓弋說道,“方主任,您擡擡手我看看?”
“不行,擡不起來!”李恩說,“我這邊兒死沉死沉的!他用不上力!這什麽情況啊?!叫醫務室的來看看?”
就在這時,方嘉輝又吐了起來,大量嘔吐物直接噴在了亓弋身上,亓弋側開頭,并非躲避,而是向在技術室門口圍觀的人喊道:“別看熱鬧了!快叫救護車!快點兒!”
衆人回過神來,打電話的,叫醫務室的,忙着通風和驅散人群的,各自忙開。
“方主任,千萬別睡!”亓弋撐住方嘉輝,不停地叫着他,“跟我說說話,方主任。”
聞訊趕來的宋宇濤從方嘉輝辦公桌上拿起一個藥瓶說:“降壓藥!給他吃點兒降壓藥!”
“不能吃!”亓弋嚴詞拒絕,“急救車來之前不能亂吃藥!來個人幫忙,讓方主任躺下,把腰帶和襯衫扣子都解開,頭偏向一側。去醫務室拿個血壓計來。”
在衆人都手足無措的時候,有人指揮,就像是有了主心骨,哪怕之前有過龃龉,哪怕亓弋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也沒有人責怪他。
醫務室的大夫聞訊趕來,急救電話也已經撥通,一名警員把電話開了免提,遞到亓弋面前。接線員正在确認病人情況,亓弋語速飛快又條理清晰地說道:“病人六十歲男性,有高血壓史,頭暈持續數日,五分鐘前頭暈加重,意識模糊,噴射狀嘔吐,可能是腦梗,血壓正在測量。”
接線員說道:“請讓病人平躺,頭偏向一側,防止嘔吐物堵塞呼吸道。解開病人的皮帶領口,保持室內通風。注意病人意識狀态和呼吸心跳,如果病人心跳驟停,在救護車到達之前需要進行不間斷的心肺複蘇,你們有會做的嗎?或者有沒有AED設備?”
“有AED。我會急救。”亓弋說,“我有急救證,這裏也有大夫。”
接線員:“很好。救護車已經出發,我把電話轉到救護車上,請保持和急救醫生的通訊通暢。”
…………
十分鐘後,救護車趕到,接走了已經昏迷的方嘉輝。
亓弋跪坐在地上,長長地出了口氣,緊接着,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他順着那骨節分明的手向上看去,海同深正看向他,說道:“起來吧,身上髒了,去洗洗。”
亓弋搭着那手站起來,搖了搖頭:“沒事。”
“我替你看門。”海同深說,“離家再近也不如就在市局洗,我這兒有衣服和洗漱用品,借你。”
亓弋猶豫片刻,點頭道:“好,多謝。”
海同深确實說到做到,替亓弋清了場,浴室裏一個人都沒有。亓弋洗完澡出來,正看見海同深坐在更衣區的長凳上,而在他旁邊,整齊擺放着疊好的衣服——連內褲都有。
“有必要準備到這種程度嗎?”亓弋問。
“以防萬一。”海同深說,“新的,沒拆過,尺寸應該差不多。”
“多少錢?一會兒我轉你。”亓弋彎腰拿起內褲,問道。
海同深挑了下眉:“亓支,你現在這個打扮,很不适合說這話,容易讓人誤會。”
“都是男的你怕什麽?”
海同深看向亓弋,一句話毫無防備地從口中溜了出來:“我還真挺怕的。”
亓弋停了手中的動作,凝視着海同深,安靜片刻,才說:“原來你的善意是帶着目的的。”
話已至此,暧昧充盈,海同深幹脆順勢而為,問道:“你介意嗎?”
“随便吧。”亓弋仍舊面無表情,“不過倒确實有些意外,我以為你不是個交淺言深的人。”
海同深:“我以前确實不是,但總有例外,比如你。”
“為什麽是我?”
“說不清。”海同深坦然道,“如果能說清,我就不會坐在這裏了。”
亓弋背過身,解開腰間的浴巾蓋在後背,利落地穿好內褲,才再次轉過身來,把浴巾和一直挂在脖子上擋在胸前的毛巾一起扔到了長椅上,而後指着自己胸口說道:“海支,我們不是一路人。”
海同深看着那槍傷痕跡,說:“警察都會受傷。”
“你在ICU躺了三天,就有手下不再讓你親涉險境。而我在ICU躺了半年,卻仍舊是不被人理解的存在。”亓弋穿好上衣,接着說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人在生死之間真的會看破一些東西。很不巧,我看破的是欲望。財富、前程、仕途,還有……情愛。”
“亓支這話說得很真切,如果——”海同深站起身來,向亓弋所在的方向邁了一步,侵入到他的安全範圍內,垂下眼皮,輕聲道,“如果你能控制住自己的生理反應,我大概就信了。”
“?”亓弋下意識地低下頭,卻見身下并沒有反應。只一瞬間,他就意識到自己上套了。果然,海同深退了一步,說:“謝謝亓支,我見到了真正的生理反應。”
“……”亓弋在心中無聲地罵了句髒話。
“僅止于此了,亓弋,謝謝你。”海同深說完後就出了門,留亓弋一個人在發愣。
他什麽意思?什麽叫僅止于此?亓弋這下徹底不淡定了。
亓弋穿好衣服追了出去,卻在路過禁毒支隊的時候被攔了下來。沒話找話般的寒暄,尴尬的熱情,塞到手中還有辦公桌上的糖果零食,讓亓弋有些無所适從。曲鴻音從自己的婦女節禮物中抽了幾枝花遞給亓弋,說道:“剛才梁哥打來電話,方主任是突發腦梗,已經送去溶栓治療了。如果不是你,可能我們還要慌亂一陣呢。”
“方主任沒事就行。”亓弋把花推了回去,“婦女節快樂。”
“嗯……”曲鴻音低聲說,“謝謝亓支。”
從去年七月入職到現在,這是來自禁毒支隊警員的第一聲“亓支”。亓弋輕輕搖頭,道:“案子還沒進展,我去刑偵那邊。”
“亓支!”似乎開口叫過一次之後,再這樣稱呼就不覺得別扭了,曲鴻音喊住了亓弋,道,“亓支,你是禁毒的副支隊長。”
“我知道。”亓弋語氣平淡,“我知道我是緝毒警。”
被這麽一打岔,剛才和海同深的那些拉扯暧昧已經徹底被壓了下去,亓弋不打算再繼續糾結那模糊不清的“僅止于此”,無論海同深是在欲擒故縱,還是真的理智克制不打算搞辦公室戀情,對亓弋來說都無所謂了。無論怎樣,他都不會再給回應。
海同深沒有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坐着,而是跟刑偵隊員一起在辦公區看案卷找線索。陳虞看見亓弋走來,連忙拉了把椅子示意他落座:“亓支剛才好帥!”
“沒什麽。”亓弋順勢坐到椅子上,沒話找話地問,“方主任怎麽樣了?”
“在做溶栓。”陳虞說道,“剛才梁哥打電話回來,說不用擔心,送醫及時,處置也很得當,溶栓之後慢慢恢複就行,不算太嚴重。”
“那就好。”亓弋輕輕點了下頭。
陳虞又說:“剛才我們都吓傻了,真的多虧你了。說真的,我也考過急救證,但是完全沒想起來,腦子一片空白。”
“咱們又不是大夫,理論和實際差距太大。”鄭暢接話,“說起來,亓支你是特意學過嗎?怎麽判斷出是腦梗的?”
“以前見過。”亓弋簡單回答道。
大概是習慣了亓弋這樣的說話方式,其他人也沒再追問,彭渤直接挑起了新的話題:“方主任這一病,咱技術大隊怎麽辦啊!現在連個實習法醫都沒有。”
海同深對着電腦,一段一段看着監控,看似沒在意他們聊什麽,卻在此時接話說:“姜局向省廳要人去了,放心吧。”
“省廳鑒定中心能給咱們支援法醫?我怎麽那麽不信啊!”宗彬斌哼了一聲,“之前還想跟咱們搶方主任呢!你看看全省,但凡好一點兒的法醫,有哪個沒被省廳搶走?只見他們搶人,可沒見他們往下放人。啊對,王軍沒有,人家直接被公大搶走了。可就這樣,每年公大放假的時候省廳還要‘借’王軍去做講座和技術指導呢。”
海同深:“行了宗哥,別抱怨了,省廳搶人是真的,但也不會坐視咱們挂空擋的。”
亓弋用餘光看向海同深,那人神色平靜,似乎剛才浴室之中那樣的對話從未發生過一樣。他在心底裏自嘲了一番自己的自作多情,旋即垂下頭去。
“有信兒了!”陳虞突然舉着手機說道,“果然,不是省廳的人。”
“小虞兒你怎麽一驚一乍的!吓我一跳!”彭渤捂着胸口說道,“什麽不是省廳的人?”
“我閨密要來找我啦!”陳虞興奮地說,“今晚就到!平潞刑科所的法醫謝潇苒!”
“靠!又讓平潞支援咱們!”宗彬斌頗為郁悶,“咱就不能硬氣一次嗎?省廳就不能硬氣一次嗎?”
陳虞撇了撇嘴:“這還不硬氣?!謝潇苒可是法醫學碩士畢業!而且平潞的刑科所在全國都有名,能進那裏的都是很厲害的人物!”
鄭暢說道:“小虞兒你不知道,宗哥不是對你閨密有意見,他是對平潞市局所有人都有意見。咱們英明偉岸的支隊長海同深同志,年少有為,前途無量吧?放到平潞,毛都不算。同樣是市局刑偵支隊長,那閻王現在都正處級了,咱海支才是正科。而且人家那刑科所是什麽級別?是副省級市市局支隊級別的建制。咱們技術大隊?地級市大隊級別建制,差了何止半級啊!”
“那人家就是副省級市,比不過就比不過嘛,你又不能讓上面給咱們市擡級別。”陳虞咕哝道,“再說了,咱們也有高配啊!亓支難道不比晏支隊厲害嗎?煩死你們這些把級別算得那麽清楚的老男人了!不理你們!海支,我晚上去高鐵站接潇潇,批假嗎?”
海同深依舊對着電腦,擡了下手,說:“挂三個小時外勤,順便問問省廳有沒有給她安排住宿。”
“好嘞!謝謝領導!我去給潇潇打個電話!”
看着陳虞離開的背影,彭渤無奈道:“我們又成老男人了。”
“很正常。”海同深說,“在她們這些小姑娘眼裏,我都算半截入土了。”
宗彬斌笑出聲來:“那我估計就土埋脖子喽。”
“行了,從平潞來個高手指導沒準也是好事。”海同深把話題帶回來,“或許能給我們帶來新的思路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