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沒有案子的時候,生活又變得安定而有序。沒有約定,但兩人會一前一後到達健身房,一起健身一起上班,偶爾還會一起去食堂吃飯。不遠不近的關系,已經讓亓弋在海同深面前柔和了不少。然而月底最後一天,亓弋早上卻沒有出現在健身房。

【去哪了?】海同深給亓弋發了消息。意料之中的,并沒有收到回複。海同深到市局查看系統,才發現亓弋挂了外勤,目的地未知。而常鋒甚至跑來問海同深亓弋去了哪裏。海同深無語:“大哥,他是你的副支,你問我他去哪?”

“那他不是跟你關系好嗎!”常鋒也頗為無奈,“遙城警方說後來亓弋單獨提審過鐘艾然,檔案裏少一份筆錄,問我什麽情況,我哪知道啊!這不得找他來問問嗎,誰知道這麽寸,他偏偏今天挂了外勤。”

“他什麽時候單獨提審鐘艾然了?”

“就張聰交代那天啊,他不是沒聽完就走了嗎?就那會兒他去找的鐘艾然。”常鋒疑惑不已,“你不知道啊?我以為是你讓他去的。”

海同深:“我都沒資格單獨提審,我還能讓他去?估計是某位局長特批的吧。”

常鋒揉了揉額頭:“那我這筆錄怎麽辦?是補啊還是打報告啊?”

海同深:“你去問問姜局呗,特殊人物特殊對待。那天開會的時候姜局那麽淡定,明顯已經知道亓弋是什麽情況了。”

常鋒不由得感慨:“果然還是佛爺啊!得供着!行了,我去找姜局,你忙你的吧。”

雲曲省佤源機場。

亓弋坐上了來接他的警用MPV,打開手機,才收到早上海同深發給他的消息。他握着手機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回複,因為他沒辦法回複。

負責接機的警察雖然是省廳派來的,但職級年齡資歷都遠低于亓弋,見亓弋戴着口罩,眼神漠然的狀态,更是戰戰兢兢,連說話都有些發抖:“領導,咱們從機場到目的地大概有兩個小時的車程,您可以在車上休息一會兒。咱們這兒海拔不算太高,就兩千多米,但您從俞江過來也有可能會不适應,如果不舒服您一定跟我說,咱們車上有氧氣罐和制氧機。”

“謝謝,我能适應。”亓弋回答。

警員繼續硬着頭皮說:“省廳是安排您先去招待所暫住,休整好之後再去看守所。”

“是付熙安排的嗎?”亓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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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員一滞,連忙點頭:“是,是付副廳長安排的。”

“給他打電話,我跟他說。”

“我……我……”警員局促不已,半晌才回答,“我只能聯系到我們主任。”

亓弋看了看這警員肩上的肩章,便也沒再堅持,他從自己手機的通訊錄裏找到了電話號碼,撥了出去。

“是我。”亓弋說道,“我說過了我只過來一天,讓你的人直接帶我過去。”

MPV車門密封性很好,車內非常安靜,而付熙說話的聲音也并不小,以至于警員在副駕駛都能聽到付熙在說什麽:“來都來了,好歹一起吃頓飯再說。”

“你跟廖一續報備了嗎?”亓弋問。

付熙沉默了。

亓弋接着說:“我落地之後就把手機開機了,廖一續今天早上有兩場例會,之後還有一場和部裏的視頻會,最遲下午他就會發現我的手機定位已經飄到了雲曲,你猜他會怎麽辦?”

“你……你怎麽還開機啊!”付熙明顯有些氣急敗壞。

“不開機我怎麽聯系你?你覺得我會把你的手機號記在腦子裏?你配嗎?”亓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你要是真心歡迎我來,會找一個根本聯系不上你的一杠三星來接我?付熙,我早說過咱倆井水不犯河水,你又想給我下馬威又不得不按規矩辦事的樣子真的很狼狽。”

“亓弋!”付熙提高了音量,“你小子別得寸進尺!”

亓弋态度更加冷漠:“副廳長辦公室豪華嗎?是你想要的嗎?”

付熙被噎了一下,而後似乎終于意識到亓弋在什麽環境之中,他壓低了聲音,說:“你別當着那些小孩的面再說這事了,我這就給你安排還不行嗎?”

“今晚八點有最後一班飛機回俞江,給我訂票。”亓弋說完之後就直接挂斷了電話。

接機的警員和開車的警員此刻恨不得自己聾了,車裏安靜得只剩下三個人的呼吸聲。沒過一會兒,放在中控臺的手機就響了起來。警員接起電話,果然是領導安排他直接帶亓弋去看守所,他連連答應,很快就改了路。

而不久後,亓弋的手機響了起來。

“誰讓你去雲曲的?”廖一續劈頭蓋臉一句話,語氣生硬得仿佛亓弋不是在雲曲,而是在別的什麽違法暗場子。

亓弋:“付熙說梭盛想見我。”

廖一續:“我當然知道梭盛想見你,這件事我一直壓着,就是不想讓你去見他。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出現在雲曲有多危險?你怎麽就不聽話?”

亓弋難得沒有反駁,而是平和說道:“我也想見見梭盛。畢竟之前的案子牽涉到了那東西,我前幾天就跟您說過,這事不是巧合,我只有親自看見梭盛,才能給出判斷。”

廖一續沉默片刻,說:“快去快回,盡量別跟外人接觸,保護好自己。”

“我知道。”

廖一續又補充:“還有,梭盛交代與否都跟你沒關系,別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毒販嘴裏沒一句實話,他說見到你之後就交代,其實只是拖延策略。有了引渡條例之後,他大概不會在境內被判罰,只需要等到緬甸那邊啓動引渡,他就不用再接受我們的詢問。”

亓弋聽後略思索了一番,回答道:“沒關系,我保證他見到我之後一定會交代,也保證他回不去緬甸。”

這話說得非常狂妄,但聽到這句話的三個人卻都選擇了相信。廖一續相信亓弋的判斷,兩位當地警員則是相信“英雄”——在雲曲警界,車裏坐着的這個人,就是英雄。

廖一續思索片刻,說:“你盡力就好。另外,別跟付熙起沖突。”

“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亓弋一路上都沒再出聲,安靜得仿佛不存在。同行的警員以為他在放空,可實際上,他的腦海裏正在一遍又一遍重演那些噩夢般的經歷。

兩個小時的車程轉瞬即逝,亓弋下了車,在看守所領導的親自陪同之下,經過重重鐵門,終于到達了關押重刑犯的監區。

身在邊境的警員,多多少少都聽說過這位功勳警察的經歷,他們向亓弋投去了或是期盼,或是好奇的目光。亓弋迎着那些目光,淡然地走進了房間。

鐵門關閉,早已等在屋內的梭盛緩緩擡起頭來說:“你來了。”

“為什麽想見我?”亓弋坐到梭盛對面。

“只是想看一看,是什麽人能把大名鼎鼎的DK弄成了廢人。”梭盛說道。

亓弋冷眼看着眼前人,摘下口罩,說:“如果我沒記錯,之前我們見過。”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後,梭盛悵然失笑:“是你,竟然是你!我早該想到的!DK啊DK!你被最信任的人親手重傷!你到底還是輸了!”

亓弋仍是沒有任何情緒變化:“你不也是一樣嗎?又或者,你還不知道阿崗的真實身份?”

梭盛暴怒而起,卻被鐵鏈牢牢鎖住,掙紮只是徒勞,空曠的室內只剩下了腳鐐手铐與約束椅摩擦碰撞發出的金屬音。不刺耳,但有些惱人,亓弋用食指按了按鬓角,道:“阿崗比我厲害,他成功把你送到了這裏,而我不過是傷了DK而已。”

“你不許提阿崗!你不配!”梭盛怒吼道。

“是你不配才對。”亓弋仍舊淡然,“你只知道他是阿崗,卻不知道阿崗不過是個謊言。你所了解的他,全部都是假的。他是英雄的人民警察,而你,不過是被他踩在腳下碾壓的毒販。”

“你胡說!你閉嘴!”梭盛怒氣沖沖地喊道。

“以前沒聽說你這麽暴躁啊。”亓弋揉着太陽穴,“如果你見我只是為了發洩你的脾氣,那我也跟你沒什麽好說的了。無論你交代與否,法律都會給你一個公平的審判。”

梭盛盯着亓弋看了一會兒,漸漸冷靜了下來。剛才的暴怒與不甘漸漸轉為臉上的笑意,再開口時,他笑得有些狂狷:“你想抹掉過去的痕跡,所以才遠離邊境回到內陸去。但是你真的能抹掉嗎?經歷就是經歷,你無法改變,更無法躲避。深夜獨自一人的時候,那些曾經的經歷都會無止境地侵擾你,你穿着警服坐在警局的時候,難道就不會覺得害怕?曾經你瘋狂躲避這身警服,如今卻被警服環繞,難道就不會有身份上的恍惚?你非常知道如何做一個毒販,卻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個正常的警察,我說的對嗎?”

亓弋把手放到口袋裏,摸着那磨砂質感的指尖陀螺,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梭盛,你這是在做什麽?”

梭盛繼續說道:“有四年了吧?這四年你有沒有想念過以前的那種生活?你會不會覺得恢複身份之後那種約束讓你無所适從?會不會讨厭甚至厭煩那樣平靜的生活?”

“沒有。”亓弋回答,“我很喜歡現在的安穩,也很享受規矩的約束,我只是扮演了十年毒販,但在那之前的二十年,我一直都是在規矩的約束下長大的。不過這一點,你大概是不會明白的。”

梭盛仰天大笑:“荒唐!真的是荒唐!怎麽會有人喜歡約束!怎麽會有人喜歡規矩!”

直到梭盛笑夠了,亓弋才說道:“我從來不懼怕警服,因為那本來就是屬于我的,那是榮譽,是歸屬。我一直都記得我是警察。”

“為了贏得DK的信任,你受了那麽多傷,值得嗎?”梭盛問。

亓弋勾起嘴角,說:“在抓毒販這件事上,過程重要,但結果比過程更重要。中國人有句老話,叫‘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的就是好貓’。”

梭盛是聰明的,很快就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他說道:“可是你這只貓,受了很嚴重的傷,也只是把耗子弄傷,而沒有弄壞它的窩。你的貓同伴還不信任你,我覺得不值。”

“糾正兩點。第一,現在我好好地坐在這裏,代表正義的一方跟你對話,這就證明我的同事非常信任我。第二,耗子只配待在陰暗潮濕的洞裏,而耗子洞的位置都已經被我們掌握了,什麽時候鑿牆擴洞,把你們這些陰暗中的老鼠拎到太陽底下曝曬鞭屍,是由我們決定的。”亓弋露出了兇狠憎惡的眼神,盯着梭盛道,“你只是一個開始,瑪優、溫東、努珀、DK……很快你們就會見面了,在牢裏,又或者是在地下。”

梭盛被亓弋的模樣吓退了,更準确地說,他以前見過這個人露出這樣的眼神,而在那之後不久,承受這個眼神的人就消失在了衆人的視野之中,至今下落不明。

不過很快,亓弋就恢複了那副清冷的模樣,說:“現在你見到我了,該交代的就交代,該說清楚的就統統說清楚。你知道我的能耐,你或許能瞞住這裏的警察,但你一定瞞不住我,更瞞不住阿崗。所以不要想着撒謊,乖乖配合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不配合又能如何?”

亓弋故作深沉地嘆了口氣:“中國人還有句老話,叫‘不見棺材不掉淚’,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

“我不明白。”梭盛說。

“你很快就會明白的。”亓弋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撣了撣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站起身,撐住桌子,逼近梭盛,擲地有聲地說了三個字,“盛洪鵬。”

梭盛臉色瞬間慘白,表情凝滞,連呼吸都停了下來。亓弋不慌不忙地站直了身子,露出了屬于勝利者的微笑,而後轉身離開了房間。

等在這間臨時訊問室外的緝毒警們立刻圍了上來,亓弋稍稍退了一步,靠着牆環視了一圈,問:“誰負責主審梭盛?”

一名年紀在四十歲往上的老刑警站了出來:“是我,領導有什麽安排?”

“我一會兒給你一個電話,你直接聯系我們省平潞市市局刑偵支隊的晏闌,他會把資料給你。”

那警察道:“哎,好。您……您能告訴我是什麽方面的嗎?我好調整審訊策略。”

“梭盛現在咬死不說不過是想等着引渡回緬甸。他确實有緬甸國籍,但他……”亓弋往前走了兩步,示意那名警察跟上,二人與後面的人拉開了距離,亓弋一邊往前走,一邊接着說道,“梭盛真正的父親是中國人,名叫盛康華,是二十年前平潞市醫大二院爆炸案的兇手。前幾年平潞那邊查出來盛康華實際上是受人指使的,他當年同意作案的條件就是讓自己的兒子盛洪鵬受到庇護,所以在那之前盛洪鵬就被秘密送到緬甸,做了全套身份,改名為梭盛。”

“那……咱們可不承認雙重國籍啊,他入了緬甸籍可就自動放棄——”老警察話未說完,就已經反應了過來,“不對!入緬甸籍的是梭盛,不是盛洪鵬!”

亓弋點頭:“當年盛康華就是往返霁州和雲曲的車夫,他全家一直在邊境生活。晏闌那裏有盛康華的完整資料,包括相關人員的口供佐證,你跟他聯系就行。”

“好!好!太好了!多謝領導!”

正在亓弋被一衆仰望他的警察簇擁着走進辦公區時,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襯衫的身影。那身影挺拔利落,看上去很年輕。實際上也确實年輕,不到五十歲的副廳,全國也找不出幾個來。身邊的警察們三三兩兩停住腳步,疊聲問好:“付副廳長。”

“嗯。”付熙應了聲,道,“你們都散了吧,我跟他有話說。”

亓弋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如果不是不熟悉這裏的路,他現在肯定轉身就走了。

人群順着走廊魚貫離開,亓弋仍舊站在原地,等付熙走得近了,才不無嘲諷地說:“付副廳長速度還挺快。”

付熙走到亓弋身邊,說:“好久不見了,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我不覺得跟你有什麽可說的。”亓弋嗆聲,“如果付副廳長決定救援的時候能有這樣的速度就好了。”

付熙拉了拉亓弋的手臂:“都四年了,你還沒過去嗎?”

“別碰我!”亓弋壓着怒氣說道,“付副廳長貴人多忘事啊,我這條左胳膊上有鋼釘你還記得嗎?”

付熙讪讪收回手:“抱歉,你……傷還沒好利落?”

亓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住付熙的領口,将他直接推到牆上,用左臂抵着他的頸側,壓着聲音說道:“付熙,你身上這件白襯衫是我的半條命換回來的。這件事永遠不可能過去,你也永遠沒有資格站在我面前跟我說話。永!遠!”

“付副廳長——”遠處走來一人,在見到二人這姿勢之後吃驚地站在原地,不知是進還是退。

“是我秘書。”付熙說。

亓弋冷哼一聲,松開付熙,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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