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飛機落地俞江,熟悉的環境和空氣中的味道讓亓弋驟然松了神。廖一續特意安排秘書親自到機場接亓弋,亓弋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車。

“辛苦你跑一趟了。”亓弋對秘書說。

“亓支客氣了,廖廳之前就想讓我來俞江照顧您的。”

“沒必要,我又不是不能自理。”

秘書一邊開車一邊說:“廖廳其實一直挺關心您的,我們每天都會向他報告俞江這邊的天氣情況,一有陰雨天氣,他就擔心您身體會不舒服。這次我過來還帶了一些補品,廖廳說您無論如何都得收下。”

“嗯,好。”亓弋看向窗外,輕聲道,“回去之後跟他說一聲,我今天差點打了付熙。”

秘書握着方向盤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只是良好的職業素養讓他沒有出錯,他咽了咽口水,說:“廖廳一直擔心您見到付副廳長會忍不住,所以才不讓您去雲曲的。”

“我知道,但事情總要解決。”亓弋難得“有心”,安慰了一下秘書,“放心,我沒真的動手。”

但秘書卻從亓弋的語氣之中聽出了些許遺憾,他再次咽了下口水,讓自己顯得再波瀾不驚一些:“廖廳托我轉告,關于綠水鬼的事情,您有自己掌握裁決的權利,但是無論做什麽決定都要及時彙報,廖廳會替您料理好後續的事情。”

“他給我這麽大權限,不怕違規?”

“廖廳今天單獨參與了一次不記入日程的秘密會議。”

亓弋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他想了想,說:“我知道了,替我謝謝他。”

“好的亓支。”

回家後亓弋一直心緒不寧,直到躺在床上,付熙那張頤指氣使的臉還時不時浮現在眼前,擾得他恨不得再飛去雲曲真的揍他一頓。

翻了個身,亓弋瞄到放在桌上的指尖陀螺,腦海中無端回想起那時海同深說的話,他想了片刻,還是擡起手敲向身邊的牆,而後起身拿着外套去了陽臺。也是到這時,他才看到屋內的時鐘已經指向了淩晨一點。亓弋笑了一下自己,像海同深那樣的人,肯定不會有睡眠障礙,這個時間大概早就睡了。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隔壁窗臺的燈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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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以為你不在家呢。”海同深攏了攏身上的外套,“怎麽?今天又郁悶了?”

“你沒睡?”亓弋問。

“正準備睡,結果聽見你召喚,難得自己有點兒用,再困也得陪你。”

“那你去睡吧。”

“開玩笑的聽不出來?”海同深走到靠近亓弋這側的欄杆旁,把手臂搭在上面,看向亓弋說,“來,讓我看看你郁悶的程度。”

“沒有郁悶。”亓弋也靠了過來,兩個人隔着兩三米的距離對視。亓弋其實有些害怕與海同深對視,海同深的眼神總是讓人欲罷不能,亓弋能從那裏面看見許多內容,不只看到他的情緒,還能看到自己的那些難以啓齒的秘密。

少頃,亓弋笑了一下,說:“你這人真的很不會隐藏。”

“隐藏什麽?”

“我看見了欲望。”亓弋默默咽下了後半句話,他看見了海同深的欲望,也看見了自己的欲望。

“這倒是沒錯。”海同深坦然接受,“我覺得面對你的時候,我不需要隐藏。”

他如此自若地承認欲望,更襯得自己懦弱膽小,亓弋的笑容帶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悲戚,他旋即用戲谑掩蓋:“你以前也這麽油膩嗎?”

“這很油膩嗎?”

亓弋搖搖頭:“算了,頂着這張臉,說什麽好像都不油膩了。”

“你這話才油膩。”海同深用玩笑輕松的語氣探問,“想說說嗎?”

亓弋默然,海同深也沒再追問,二人之間只餘夜風低吟。片刻之後,亓弋出了聲:“問你個問題,如果你覺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

“問吧。”

“你被人放棄過嗎?”

“應該沒有吧。你有?”

“嗯。”亓弋輕輕應了聲,而後指向自己胸口,“昏迷五個多月,醒來發現當初放棄我的人升官發財,就差死老婆了——哦對,其實差不多,他離婚了,現在也是無配偶狀态。”

海同深問:“你有什麽想法?”

“理智上我知道他的選擇沒錯,但作為那個被放棄的人,我無法接受,也無法原諒。”亓弋無奈嘆息,“可是我醒來之後,所有人都勸我要放下。”

“你是當事人,你當然有資格不接受不原諒。”海同深認真地說道,“真正承受痛苦的是你,別人的勸慰和開解都是徒勞,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如果不是我,你還會這麽說嗎?”

“一樣。這跟你是誰沒有關系,這只關乎你是當事人。每個人對痛苦的承受力都不一樣,對事情的看法也不盡相同,即便是同樣的遭遇,不同人也會有不同感受。這種事情沒有對錯,也不分高低。原諒可以被接受,持久的恨同樣可以被接受。只要你不在這恨意的驅使下做出違反法律的事情,沒有人有資格懲罰你。”

亓弋:“不愧是當領導的,這話說得真好聽。”

“領導才不會這麽說話,領導一定會說以大局為重。”海同深停頓片刻,了然道,“我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姜局了,他就是個會說‘以大局為重’的領導。”

“這可不是我說的。”亓弋笑道。

在月光的描摹下,低眸淺笑的亓弋溫柔到有些不真實。其實他的眉眼并不淩厲,若是仔細端詳,甚至能看出一絲柔美,只是五官太過立體,再加上氣質硬挺,讓人第一次接觸就能感覺到壓迫感和距離感,才會忽略他的相貌。海同深覺得自己有些像在開盲盒,每靠近一步,都會撕開一層包裝,看到亓弋全新的一面。

“亓弋,答應我件事好嗎?”海同深說。

“什麽?”

“哪怕不能告訴我實情,也要回個消息,別讓我提心吊膽地等着。”海同深說。

亓弋知道海同深說的是早上那條信息,他愣了愣,問:“我回什麽?”

“回個句號都行,就是別不回複。對我來說,失聯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海同深凝視着亓弋,身子微微向前探,“你現在有人記挂着,所以別讓記挂着你的人擔心,好嗎?”

“這可是22層,你別掉下去。”亓弋岔開了話題。他害怕回應,害怕給出承諾,今天梭盛說的話沒錯,那十年的經歷不可能抹去,黑暗之中的掙紮也無人能理解。自己就像戰争結束後退回家鄉的老兵,帶着不能言說的傷痛,在無數個黑夜裏害怕又渴望回到戰場。平靜的生活只是表象,是粉飾,他連真正的自己都不能面對,更不可能坦然面對和接受別人遞出的溫暖。

“真不打算答應我嗎?”海同深又往前探了探。

亓弋連忙說:“答應,我答應,你趕緊回去。”

海同深退回到安全範圍內,從口袋裏拿了個東西出來,對亓弋說:“送你的,接好了。”

一道完美的抛物線畫在兩個陽臺之間,亓弋穩穩接住,拿在手中看了看,是一瓶薰衣草精油。雖然這東西對自己來說沒什麽太大用處,但畢竟是海同深的心意,亓弋還是欣然接下,道:“謝了。”

“不用跟我客氣。”海同深對亓弋說,“這周末我不回來。”

“是愚人節玩笑還是真的?”

“真的。後天我媽生日,我明天下班直接回家住。”

亓弋輕輕點頭:“那是應該的。”

海同深又說:“你如果睡不着可以給我打電話,我跟我爸媽不住一層,不會有影響。”

“知道了,知道你家不止一層樓了。”亓弋戲谑道。

“畢竟我是高幹子弟,對吧?”

亓弋:“你這麽記仇嗎?”

“只是逗你開心而已。”海同深拿出指尖陀螺,随意撥了撥,“周日請你吃飯行嗎?”

“理由?”

海同深道:“亓弋同志,你到底有沒有認真理解咱們倆的關系?”

“哦。”亓弋用手指輕輕掃了下鼻尖,“我沒經驗。”

海同深:“那就聽我的。周日早上十點半我來接你,穿好看點兒。”

“啊?”

“別老穿你那一身黑,弄得跟個黑無常似的。”

“知道了。”亓弋看了眼手表,說,“時間不早了,去睡覺吧。”

次日,海同深下班後直接開車回了家。海同深的母親岑羨原本是省警院的老師,後來又去了公大任教,退休之後被省警院返聘成為專家教授。作為桃李滿門的老師,生日這天,岑羨收到了很多祝福,不過最讓她開心的仍然是海同深能回家陪她。

周六午飯後,海同深就陪着母親到了書房。岑羨的書桌前有一面照片牆,上面是她任教以來跟每一屆學生的合影,岑羨從抽屜裏拿出兩個相框和工具交給海同深,說:“來,幫我挂上。”

“又帶了兩屆啊!岑老師果然厲害。”海同深拿着相框比畫了一下,“您再帶幾屆咱家這牆可就要挂不下了,這倆都只能挂在旁邊了。”

“等挂不下的時候我就徹底不幹了。”岑羨說,“把這倆挂在左邊,左邊都是省警院的,往上面挂吧。”

“好。”海同深确定好位置,就開始拿釘子在高處敲打。等把兩張合照都挂好,準備收工時,海同深在那最新的合照下面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雖然隔着十多年的光陰,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人的眉眼,比現在更青澀,也更陽光。

“媽,這是哪年的?”海同深指着照片問道。

岑羨戴上眼鏡看了看,說:“這是我去公大那年,得有十五年了吧,這幫孩子跟你應該是一屆的,我只帶了他們大一那一年,第二年我就去公大給你當老師去了。”

“就是說,如果我當初不是死命要考公大,我跟這些人就是同學了?”

“對啊。”岑羨不無感慨地說,“說起來這個班裏倒是有幾個好苗子,不過後來也不知道詳情了,就知道有一個孩子退學了。”

“是誰?”海同深問。

岑羨仔細看了看照片上的人,指着那張海同深熟悉的臉,說:“這孩子,大一結束就退學了。”

海同深追問:“為什麽退學?”

岑羨說:“每年警校都有不少退學的。有堅持不下去的,有被選拔走的,有去執行秘密任務的。走了就是走了,沒人去追問。你不是也有同學中途退學,到現在都聯系不上嗎?”

海同深暫時沒有打算告訴岑羨他們的事,于是轉了話題,開始套話:“您記性可真好,十多年前的人都還記得。”

“因為他太突出了。”岑羨回憶道,“十五米精度射擊彈無虛發,第一次百米固定靶十發十中,全十環。之後每一次射擊訓練他都是第一。”

海同深撇了撇嘴:“我也行。您怎麽沒這麽誇過我啊!”

“你左手行嗎?”岑羨輕輕拍了一下海同深的手臂,“這孩子雙手都可以,打十環對他來說幾乎是閉着眼就能做到的事。這不是訓練出來的,而是天賦,有的人天生就适合摸槍。而且他心态還特別穩,無論什麽樣的環境,永遠是指哪打哪,雙手同時開槍能瞄準兩個不同方向和速度的移動靶,甚至左手比右手還要靈敏。別說你了,你爸都不行。”

海同深嘆道:“這麽優秀的人都退學了,真是可惜。”

“他應該是被挑走了。”岑羨說,“這種尖子生幾年不見一個,上面一般不會輕易放手的。後來一直沒他消息,大概是進了保密單位。這樣也好,國家會好好對他的。”

會好好對他嗎?後背那懾人的刀疤,能打出全十環的左手如今布滿鋼釘,胸口那一槍離心髒又那麽近,還有他親口承認“被人放棄過”。十五年前神采飛揚眉眼含笑的優秀學生,十五年後對人疏離防備,敏感多思的緝毒警察……海同深心裏漸漸有了答案。亓弋不是被選拔走進入了保密單位,而是被人送去做了卧底。如今功成身退,所以才能擁有如此高等級的保密檔案,才能在這樣的年紀就擁有了這樣的職級,那是他以命換回來的功勳,一切都是他應得的。

“想什麽呢?”岑羨打斷了海同深的思緒,“套完我的話了,還不告訴我實情?”

“我……”海同深無奈,“就知道瞞不過岑老師。他現在是我同事。”

岑羨早已洞悉了這“同事”的含義,她淡淡笑道:“改天帶回家來吃頓便飯,好歹是我學生,這些年沒見,還怪想他的。”

“您別太着急,他現在還是特情。”

“你都帶人去3號地了,也難怪你媽着急。”海同深的父親海雲垂端着茶杯走了進來,“這麽多年你終于想通了?”

“爸,您怎麽也跟着起哄?”

海雲垂道:“我年底退休,你最好在那之前給我個交代。”

“我又不是您手下的兵,我才不聽您的呢。”海同深正色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您別多管。”

海雲垂:“慣的你!以為我願意啊!要不是姜山給我打電話,我才不管你呢。”

“堂堂局長怎麽還打小報告啊!”海同深暗自腹議。

“3號地那幾個站樁和沙袋是你幹的嗎?”海雲垂又問。

“我說是您信嗎?”

“你把那孩子氣着了?”

海同深張了張嘴,醞釀半天才說道:“爸,您兒子是那樣的人嗎?”

“那可沒準。”海雲垂笑了笑,“不催你,等差不多了帶回家來吃頓飯。不過你得了解清楚,我聽老姜說那孩子是廖一續帶來的,這廖一續可是個人物。”

“怎麽說?”海同深連忙問道。亓弋身上秘密太多,不能說的事情也太多,能從其他渠道多了解他一些也是好的。

“知道廖一續以前是誰的秘書嗎?”海雲垂拉過海同深的手,在他手心上寫了個字。海同深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說:“他不是剛升嗎?他的秘書怎麽會來咱們省?犯錯下放?還是準備鋪路?”

“那誰知道,我又不是你們系統的。”海雲垂輕輕抿了口茶,彎了彎眼睛,“你不是一直都用這個話來堵我嗎?還你!”

“爸!”

“行了啊你們倆。”岑羨打斷了兩個人,拍了一下海雲垂,“多大個人了還跟兒子嗆聲,閑的吧你。”

“行,知道你們娘倆才是一頭的。”海雲垂撇了撇嘴,“廖一續确實需要在基層轉一圈給履歷鍍個金,但并不急在這一時,最起碼不應該在那位還在任上的時候。所以啊,廖一續為什麽來你想明白了嗎?”

“我……去……!這得多大事啊?!”

“那我就真不知道了。你這麽大歲數了,總不至于談個戀愛還讓我替你做背調吧?”

“行,不用,父親大人您歇着,我明天就跟人約會去。”

“你個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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