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彭渤陪着亓弋去做檢查,一路上都在挑起話題試圖緩解尴尬,只是亓弋一直以最簡單的回複應對着,就在彭渤已經詞窮到準備閉嘴時,亓弋終于提出了問題:“你為什麽叫海同深爸爸?”
彭渤立刻回答:“海支胸口那個傷是為了救我弄的。當時我剛上班沒多久,碰上嫌疑人的時候直接傻了,要不是海支護着我,我直接就交待在現場了。嫌疑人那一刀離心髒就1cm!那是什麽概念啊!就是海支為了救我這樣一個生瓜蛋子差點把命搭進去。我的天,我當時就差給醫生跪下求他一定要救活海支了,如果海支有什麽事,我可真的就萬死都沒法彌補了。人家都說救人性命等于再生父母,那我叫他爸爸也沒錯吧?其實就連我爸媽都說了,要不是海支沒比我大幾歲,肯定讓我認幹爹以後給他養老送終了。”
“他對你們還挺好的。”亓弋說。
“好!那是特別好!我們每個人家裏什麽情況他都知道,他雖然平常不提,但關鍵時刻都替我們想着。而且他特別會共情,總之就是情商超級高的大暖男!跟了這樣的領導真的是我們的福氣!”
所以,是自己想多了嗎?亓弋扪心自問,情商智商都這麽高的人,如果真的要試探套話,會讓自己發現嗎?
見亓弋不再回應,彭渤連忙問:“亓支?你是不舒服嗎?”
“沒。”亓弋說,“一會兒你回去吧,我陪他就行。”
做完檢查确認無礙之後,亓弋回到了病房,止疼藥的作用已經讓海同深沉沉睡去,亓弋拉了椅子坐到他身邊,安靜地凝視着這人的睡顏。畢竟是失了血,海同深的臉色有些灰白,唇色也十分慘淡,但仍然無法掩蓋他優秀的相貌。
大抵老天就是不公平的,亓弋想。海同深有着背景加持,自身能力過硬,長相優秀性格又好,無論怎麽看都是受老天偏愛的。自己卻是肮髒不堪,在泥濘沼澤裏滾了滿身污穢的人。自己用十年黑暗行走和滿身傷疤換來的現在這身警服,于海同深而言,不過是囊中之物。忠義與信仰,從海同深這樣的人嘴裏說出來,是“偉光正”,是被人信任的;而自己……甚至都不配提起忠誠二字,即便自己曾經真的為了這兩個字豁出過性命。無人在意,因為不值得被在意。這條爛命不過是別人功勳的墊腳石,死去才是最終歸宿,活着反而惹人嫌。亓弋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當初犧牲的是自己而不是楊予然,或許能讓所有人都開心。
晨光熹微時,海同深緩緩睜開眼,正看見亓弋坐在椅子上,頭微微歪向一側,靠住牆壁打盹。大概是後背瘀青的牽扯,他的背挺直僵硬,那樣的睡姿明顯很不舒服,以至于他在睡夢之中都皺着眉。海同深擡了下手,想去拿放在旁邊的水杯,亓弋卻醒了過來,搶在他之前穩穩拿到水杯。
“抱歉,沒想吵醒你的。”海同深輕聲說。
“喝吧。”亓弋的态度仍然有些別扭,但明顯比抓捕時要緩和不少。
海同深不敢貪圖此刻溫馨,很快喝了水,然後自己把床調成半卧。“說會兒話,別走。”他帶着一絲乞求的神情,讓亓弋無法拒絕。
亓弋把水杯放在床頭桌上,靜默片刻,輕輕點了頭。
“後背疼?開藥了嗎?我幫你抹藥吧。”海同深盡力找着借口,“沒別的意思,你傷在後背,自己夠不到,而且你也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你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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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謝謝。”亓弋說。
海同深還在愣神,手中就多了一管藥膏。而亓弋已經脫掉了外衣——海同深的夾克。當時從現場離開,亓弋并沒有回家,自然也沒有換衣服。
清瘦但結實的後背完全展露在海同深的眼前,或許是兩個人此時氣氛尴尬,海同深心中并沒有絲毫旖旎遐想。他打開藥膏,一點點塗抹在亓弋的後背上。微涼的藥膏被指腹的溫度熨熱,後背的疼痛漸漸舒緩,亓弋的心也平靜下來。
“對不起。”海同深再次誠懇道歉,“我真的沒有惡意,也不是想勾起你那些不能言說的痛苦記憶。我想走近你,想了解你,就不由自主地忘了循序漸進,然後失了分寸。”
“楊予然。”亓弋輕輕叫出那個名字,停頓片刻才接着說,“他犧牲在收網行動之前,為了掩護我。明明比我年輕,比我有未來,卻說我比他更值得活下去。哪有什麽值不值得呢?如果我沒活着回來,他甚至都不能被正名。”
海同深知道,亓弋這是變相承認了卧底一事。
“他的聯絡人呢?”海同深追問。
亓弋搖頭,沒有回答。
“那就不說了。”海同深把衣服蓋在亓弋身上,“別着涼,穿上吧。”
“別弄髒了你衣服。”
“沒事,人比衣服重要。”海同深靠坐在病床上,向亓弋伸出手,語氣輕緩,“原諒我好不好?我答應你,絕對不再問你以前的事情。”
亓弋回握,随後把他的手放進被子裏:“不是不能告訴你,只是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是噩夢,我不想回憶。”
“那就不提了。我們讓這事翻篇,行嗎?”
“嗯。”亓弋點頭。
海同深:“我有些好奇,當時你怎麽知道那人身上都有什麽東西?當然,如果不能說就算了。”
“見得多了。”亓弋說,“那人是個職業殺手,他身上的衣服褲子鞋子都能藏武器。這種人,只要不被打暈扒光,手铐都不一定鎖得住他。我們倆撞在牆上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他有槍,後來壓住他看他在那兒蹬腿就知道他鞋底也有問題。”
“難怪你當時就知道那刀不是普通的刀。”
“帶放血槽是最基本的了,還有帶倒刺的,帶鈎的,只要刺進去就不能亂動,拔了就會大出血。”亓弋似是在回憶,“我見過幾次,紮進去之後以為沒事,去黑診所止血拔刀,結果直接把腸子都鈎出來了。還有他那把槍,是Double Tap,簡易德林傑雙管,這都不是一般歹徒的配備。”
“所以,我應該謝謝你救我一命。”
亓弋搖頭:“我知道沒有我你也能制服他。說到底這次是我誤闖才驚了他,我只是在彌補我的過錯。”
“不是。”海同深斬釘截鐵地否認道,“是有人打電話提醒他,我已經讓人去查那個電話來源了。這事跟你沒關系,別往自己身上攬。”
“真的?”
“真的。但是有件事你得想好怎麽說。”海同深用拇指摩挲着亓弋的手背,“今天這場抓捕是跨省合作,你得想個說法,把你出現在現場這件事解釋清楚。如果只是省裏的事,廖廳還能替你兜着,但這次不一樣。”
亓弋抿了下幹澀的嘴唇,回答說:“我已經跟廖廳報備過了,他知道。”
“那就好。”海同深果然沒有繼續追問。
亓弋把自己的手從海同深手中抽出來,替他掖了被角:“你今天還不能出院,有什麽需要的東西嗎?我去給你拿。”
“一會兒彭渤會給我送來。”海同深說,“你如果今天沒事,就在醫院陪我吧?”
亓弋應聲,大概是覺得坐在病床上的姿勢太過暧昧,他挪到了旁邊的椅子上,之後才說:“彭渤說你救過他命,我想問你,救他的時候你在想什麽?”
“我比他抗造。”
“胡說八道!”亓弋嗔怪。
“逗你的。”海同深笑笑,“實話實說,因為我曾經也被前輩這樣保護過,這或許就是傳承吧。而且其實當時那種情況,大部分行為都是出于本能,看見有人持刀,向後退是人的本能,但迎上去是職業的本能。所以,就算那時真的犧牲了,我也不會怪任何人,因為這是我的職業,犧牲是我職業的代價。”
亓弋聽後愣怔片刻,說:“你語文老師應該很欣慰。”
“什麽啊!我這是發自真心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亓弋連忙按住海同深,“別亂動,一會兒扯着傷口。”
海同深聽話地靠了回去:“對了,有一件事,我覺得還是應該跟你說一下。”
“嗯,你說。”
“張聰承認了所有事情,卻否認了那個梅花,他也根本不知道李汌家裏有綠水鬼,我試探過他,準确地說,他是壓根不知道綠水鬼已經做成了。”海同深說完這些,停頓了一會兒,見亓弋沒有接話的意思,才又接着說,“我有一種感覺,梅花和綠水鬼是獨立在這個案子之外的,或許才剛剛開始。”
“現場有另外的人進入的痕跡?”
“沒有,複勘三遍現場都沒有查到。但是謝潇苒已經确認那個梅花肯定是在李汌死後放進去的。所以如果張聰沒有撒謊,那麽一定有人在張聰走後,我們去之前這段時間進入過現場。只是那人太過謹慎,完全沒有留下痕跡。”
亓弋思考片刻,說:“法醫能确定梅花放進去的時間嗎?”
海同深:“距離死亡時間很近,不超過一天。”
“你是在懷疑有人知道張聰要殺李汌,特意等他動了手之後去現場在李汌嘴裏放了梅花?”
“原本就有人知道張聰要殺李汌,不是嗎?”
亓弋呆愣愣地看着海同深,良久,他摸出手機,說:“我得打個電話。”
“嗯。”
看着亓弋離開病房的背影,海同深在心中默默嘆息,這個人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敏感。關于究竟是什麽“任務”讓他半夜單槍匹馬出來盯梢,闖進行動封鎖區的行為究竟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海同深不能再問了,有廖廳在後面托着,亓弋的行動不會太出格,也不會造成太大影響,這些事情就讓它“暫時”過去吧。
海同深受傷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局長的耳朵裏,天亮之後何冬陽趕來醫院看望,還順便帶了常鋒和宋宇濤。海同深提前支開亓弋,讓他去給自己買午飯。到亓弋回來時,他們還沒有離開,亓弋不太想見他們,幹脆就在病房外等着。病房的門并不隔音,斷斷續續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行了宋哥,你也別太郁悶,這種事情也并不是個例。”這是海同深的聲音。
宋宇濤聽起來有些憤懑:“是,我知道我現在什麽都改變不了,我也不想這樣。可是你知道嗎,今天發工資,我每個月看着我這工資到賬的短信,我是真的無奈。我媳婦現在在樓上做透析,我老媽在床上躺着,每個月工資一到賬,直接轉給保姆一大半,剩下的錢也就夠我媳婦透析的。2月底開學給閨女交完學費,這個月補習班又該續費了。人家都是月光,我倒好,直接日光。這錢到手就沒,一分都存不下。”
海同深玩笑着:“要不我借你點兒?”
“這不是借錢的事啊!”宋宇濤說,“你說如果沒有亓弋,我順利升正科,基本工資至少能多三百吧?還有公積金、績效、外勤補貼那一堆自然都跟着水漲船高,算下來一個月我至少能多拿八百,一年就是九千六!這還不算獎金和其他福利。像你這種不靠工資活着的人是理解不了這小一萬塊錢對我家的情況能有多少改善!我……唉……算了算了,我也是,跟你說這糟心事幹什麽!”
海同深勸道:“宋哥,咱們換個角度想。你現在手頭是緊,但你的時間也充裕,家裏有點兒什麽事,挂個外勤直接走,也沒人怪你什麽。可你要真當了副支,那一堆案頭工作就能把你捆在局裏讓你動都動不了。”
“那亓弋一天天的見不着人影,他不更自由?!我也沒見他被那些文件給拴在局裏啊!”
海同深:“你沒見不代表人家沒做,對吧?禁毒支隊這小半年的案頭工作可從來沒被落下過。而且宋哥你得這麽想,他一天天不見人影也沒人說他,不還是因為他有背景嗎?要換成你行嗎?你要是像他那樣甩手就走,你覺得局長會礙着面子不說你,還是跟你說那些‘職級越高責任越大’的官話?咱都已經選擇警察這個職業了,那些‘離家近掙錢多工作少’的事情就別想了,對吧?”
何冬陽插話:“欸你這臭小子,誰說我打算跟他這麽說話了?”
“對對對,您不說,我說,行嗎?”
“仗着身上有傷就胡說八道,透着是我不能打你是吧?”何冬陽翻了個白眼。
海同深:“我沒受傷您也不能毆打下屬啊。”
“行了,別貧了!”何冬陽率先起身,“看你傷得也不太重,要不要告訴家裏你自己決定,局裏還一大堆事,我先走了,你歇着吧。”
“局長慢走!二位也慢走!”
送走了他們三人,海同深拿出手機給亓弋發了消息:【怎麽還不回來?】
【馬上。】亓弋很快回複。果然,不到五分鐘,亓弋就拎着保溫桶走進了病房:“趕上早起看病的病人多,排隊。”
“嗯。”海同深應了,而後扒着保溫桶好奇道,“買什麽好吃的了?”
“鲫魚湯。”
“咳……”海同深抿了抿嘴,“我又不坐月子。”
亓弋:“你失血了。”
“鲫魚湯是下奶的,紅棗和動物肝髒才是補鐵補血的。”
亓弋眨了眨眼,說:“哦,那我去給你買——”
“哎喲行了,我逗你的,喝什麽不是喝啊!”海同深把保溫桶搶過來放到床尾小桌板上,“你說說你,審嫌疑人的時候那麽機靈聰明,怎麽這會兒又聽不出話來了?”
亓弋貼心地把筷子和勺拿出來擺放好,說:“你先吃,我出去辦點事。”
“你去哪?用不用我陪你?”
“不用,就在醫院裏,很快就回來。”
海同深看了看亓弋,沒再追問,放他自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