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次日,接近中午時,彭渤推開辦公室的門,扒在門框上說:“爸爸!有情況!”

“怎麽了?”

“那天咱們配合抓捕的那個嫌疑人醒了。”

“醒了就讓屬地帶走呗。”

“他說他要戴罪立功,必須要見到抓他的警察才肯開口。”

海同深皺了下眉:“現在這嫌疑人都什麽毛病?!我是長了三頭六臂嗎?他也不怕我找他報仇也捅他一刀!何局和姜局怎麽說?”

彭渤賣萌似的眨了眨眼:“二位領導說讓您和亓支屈尊去一趟。”

“還嫌我不夠忙是吧!”海同深站起身來,對彭渤說,“行了,去叫亓支吧。”

“亓支不在。宋哥說亓支上午剛到沒一會兒就出去了。”

海同深開車去了醫院,跟負責看守的警員打了招呼,而後拿出手機給亓弋發了消息:【去哪了?】

還沒等到回複,海同深就被人握住了手:“海支!這次真的多謝你!還連累你受傷,真是我們的不是。”

這人正是這次帶隊來俞江的湯雨維副支隊長。

“湯支別客氣,人抓了就好。”海同深收起手機。

湯雨維連忙道:“哎喲可別這麽叫,我只是副支。我們那小地方正副分得可清楚了。其實我還奇怪呢,你們這兒怎麽副支副局都不叫副啊?”

“我們局大部分副手都比正職年紀大,要不就是警銜高,所以就都免了。”海同深笑了笑,“而且吧,不同時在場的時候,給人擡個半級不也是大家都高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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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你們這兒的正職氣量大,我們那小地方啊……”湯雨維擺了擺手,“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唉,你也不容易。”海同深不想再聽湯雨維說那些事,便問道,“你這嫌疑人是什麽情況?為什麽非得見我?”

“這嫌疑人是昨天半夜醒的,醒來之後就死活要見抓他的警察,他說了,見到了他就交代。”湯雨維向海同深身後看了看,“欸怎麽就你一個人?那天那位同事呢?”

“那是我們禁毒支隊的副支隊長,今兒有外勤就沒過來。怎麽着?他還非得見我們倆才行啊?”

湯雨維想了想:“那先這樣,不行再說。”

要求還真多!海同深心裏有些煩躁,但還是保持了克制,說道:“我先進去跟他聊聊。”

“就你一個人?”嫌疑人被捆縛在床上,但話語中的氣勢卻絲毫不減。

海同深雙臂環在胸前,睥睨着他:“怎麽着?還想挑人給你審訊?”

“那天打我的人呢?我要見他!”

“你沒資格見他。”海同深說。

“沒資格?還是他害怕見我?害怕我把他那些年不為人知的一面說出來?”嫌疑人嗤笑道,“打人的時候挺狠,現在卻連面都不敢露,還是說……他平常也都是靠戴口罩來遮掩自己?”

神經病!海同深腹議,轉身欲走,卻聽那嫌疑人喊道:“我要舉報!你們警察系統窩藏毒販!”

“你說什麽?!”海同深猛地轉身回來。

“那個人!那個跟你一起抓我的人,把我打暈了的那個人!他是毒販!是大毒枭!”

負責輪值看守的警員茫然又驚訝地看向海同深,海同深卻在一瞬間就反應了過來,他嘲諷地一笑,說:“你知道每個警員在入職之前都要進行詳盡的背景調查和政治審查嗎?你說的那種事情根本不可能存在。而且,即便是存在,你覺得我們會不知道?”

“不!我不會認錯!我認識那雙眼睛!他僞裝得再好也沒用!他那雙眼睛帶着毒!那是見過血殺過人在狼窩裏養出來的眼神!我們才是一路人!”

海同深不再停留,徑直離開了病房,在他關上房門的一瞬間,嫌疑人的喊叫還是鑽入了他的耳朵:“他是畢舟來!”

“這……這是怎麽了?”湯雨維迎上來詢問。

海同深拿出手機,便撥號邊說:“我得請示一下,先叫裏面那倆同事出來,這事涉密。再讓醫生給他打一針鎮靜劑,別讓他瘋。我先打個電話。”海同深走到一旁去打電話,湯雨維則立刻去安排。

挂斷電話,海同深走到湯雨維身邊,說:“一會兒我們局長和省廳領導都來,跟你們的案子沒關系,是跟他這個人和他說的事有關系。這事處理完之前,剛才聽見嫌疑人的話的那兩位同志可能需要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

聽到省廳領導都親自出馬,湯雨維更是不敢質疑,連連應聲。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海同深拿出手機,翻來覆去地解鎖又鎖屏,最終還是點開系統,輸入了那個名字。

很快,一道協查通報出現在海同深手機屏幕上。雲曲省公安廳簽發的,給各級各地海關及邊檢的協查通報,稱畢舟來涉嫌參與重大販毒案件,如有入境請即刻羁押,并在第一時間聯系雲曲省公安廳。協查通報上附了畢舟來的身份信息,以及一張非常模糊的視頻截圖,但海同深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亓弋。

這就是他卧底時候的樣子嗎?海同深終于明白,為什麽當時張聰會那樣懼怕亓弋。“見過血殺過人”的眼神,像張聰那樣的人一定是見過,才會知道那眼神的可怕。所以平常的亓弋很少正視別人,很少與別人對視,那不是高傲和目空一切,而是掩飾。少數幾次與自己對視,也都是暧昧烘托,是在自己完全沒有威脅的時候。海同深想起那夜在抓捕現場,亓弋語氣冰冷地質問自己時,是先轉過身,只留了一個背影。或許那時他的目光就是嗜血暴戾的——一定是的,他逼問嫌疑人的時候就是那樣狠戾。即便那時嫌疑人已經暈了過去,小巷中只有他們兩個清醒的人,他也還是在僞裝,或者說,在隐藏。這樣隐瞞着自己,他一定很辛苦,海同深想。

廖一續下了高鐵就直接趕來醫院,進入病房和嫌疑人單獨對話,湯雨維在不停接聽電話,負責看守的警員茫然不知所措,而跟随廖一續而來的姜山則一言不發,靠立在病房外。海同深拿着手機走到姜山身邊,示意他看。姜山掃了一眼,說:“畢舟來是亓弋卧底時候的名字。”

“您早就知道?”

“剛才路上廖廳跟我說了才知道的。”姜山說,“當初廖廳把他送到市局,就只說照顧一下,有特情。你也清楚,廳裏領導說的‘特情’基本就是不該我這級別知道的,我也就沒多問。讓他在禁毒支隊當副手也是廖廳安排的,他直接帶着調令來的。”

海同深:“這種級別的特情,您還放任禁毒支隊這麽排擠他?”

“當時廖廳告訴我亓弋的保密級別很高,就連他有特情也不能告訴下面的人。我明裏暗裏地說了好幾次了,何冬陽他腦子不會拐彎聽不懂話,那我還能怎麽辦?我只能跟廖廳彙報啊,亓弋那性格又怪,彙報個兩三次之後他就知道是我告密的,估計又把我當成愛打小報告的人了。你以為我不難受?”

海同深心說:局長您在亓弋心裏的形象可不只“愛打小報告”這一點。

姜山可算是抓住了能聽他傾訴的人,一個勁兒地跟海同深倒苦水:“你以為當這個局長容易啊?何冬陽,帶傷轉業,上面說要照顧;技偵那邊正支半病退,副支擔不住,能擔住的資歷又不夠;禁毒這邊常鋒是在省裏都有名的優秀警察,現在又來一個帶着背景的亓弋;你這邊古濛是烈士遺孀,你,我就不說了,你也是個沒人敢惹的。你說說你們這幾塊料,哪個我不得照顧?哪個我敢得罪?”

“您怎麽還捎帶上我了?我可沒說讓您照顧我啊!”海同深連連擺手。

姜山重重地嘆了口氣:“捎帶你怎麽了?我說錯了嗎?誰敢惹你?上次你受傷進醫院之後你爸就差拿槍對着我了!我好歹也是個局長,好歹當初跟你爸也算是有交情,就這麽翻臉不認人,快把我家房頂都掀了!”

“我說您怎麽不去我家吃飯了呢,”海同深撇撇嘴,“原來是被老領導吓的。”

“你個臭小子!我倆現在沒有領導從屬關系!”

“那您怕什麽啊?”

“咝……是啊……那我怕什麽啊!不行!我得找個機會喊回來!”

“行了我的姜大局長,您就別郁悶了。”海同深勸道,“現在知道也不晚,而且其實您心裏清楚,這種與咱們無關的事情,反而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姜山戳了下海同深的肩窩:“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跟亓弋走得那麽近你不知道?”

海同深道:“亓弋以前是卧底,現在是禁毒副支,有保密條例在,如果他讓我知道了,還算是個合格的警察嗎?”

“也是。”姜山無奈搖頭。

沒過一會兒,廖一續就從病房裏走了出來。不知他們說了什麽,最終嫌疑人偃旗息鼓,再無半分嚣張氣焰。跟湯雨維交代清楚之後,廖一續就走到海同深和姜山身邊,招呼他們上車說話。

警用MPV裏,廖一續将司機打發走,把一份檔案交給二人,說:“如你們所見,亓弋曾經是一名卧底。畢舟來是他卧底時的名字。在雲曲,每年有許多像亓弋這樣的卧底,全國各地也有許多完成任務的卧底在‘洗身份’,遠離雲曲是對他們的保護。”

海同深看着檔案上那個名字,說道:“這個化名也太稀少了,我以為卧底化名得找個大衆一些的名字。”

“弋者窺未知,舟來避還去。”廖一續說道,“我以前也問過這個問題,亓弋說當初給他這個名字的人告訴了他這句詩。關于亓弋的身份,目前只能公開到這種程度,希望你們理解。至于局裏其他人怎麽對待亓弋的問題,姜山,這是你的工作。”

姜山:“是。領導放心,我一定處理好。”

傍晚時分,亓弋歪坐在座椅上,雙目緊閉。

——“你的身份已經暴露了。”

——“知道我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你的嗎?”

——“你一定想不到。”

——“我還是很喜歡你的。那兩個孩子也很喜歡你。”

——“塞耶來?畢舟來?都不是你,警官。”

——“可惜出了些意外,不然我就能知道你的真名了。”

——“不過沒關系,阿來,只要你跟我合作,我就放你回去。”

——“你現在只有兩條路,跟我合作……或是……死!”

——“給我打!既然不想活!那就送你上路!”

…………

亓弋猛地睜開眼。機艙內的廣播恰好響起:“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即将落地俞江國際機場……”

他稍稍坐直了身子,透過舷窗看向下方的車水馬龍以及萬家燈火,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此刻他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人,很奇怪,離開了都不到12個小時,自己就開始想他,想他溫和的笑容和身上讓人安心的味道。大概,真的淪陷了吧。不過這一點都不丢人,那麽完美的一個人,又把耐心都給了自己,換誰都會心動的。亓弋擡起手,隔着衣服摩挲胸前的項鏈,那項鏈墜在胸口,剛好蓋住了自己胸口那處子彈留下的痕跡。這感覺很奇妙,項鏈蓋住了傷疤,就仿佛是海同深的出現撫平了自己的過去一樣。亓弋垂下頭,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飛機落地,滑行,直至停穩。亓弋最先出了機艙,他打開手機,點開那個熟悉的頭像,消息停留在午後那人的詢問:【去哪了?】

亓弋直接發了個定位過去,而後打字:【能來接我嗎?】

消息剛剛發送,回複就跟着進來:【四十分鐘,找個地方等我,到了我給你打電話。】

四十分鐘後,亓弋準時等到了海同深。他把咖啡遞了過去,說:“不知道你喝什麽,就買了美式。”

“我現在有些受寵若驚。”海同深接過咖啡喝了一口,而後把杯子放到車裏的杯架上,“他們出去吃火鍋了,這會兒回去正合适,你想跟他們一起吃嗎?還是回家休息?”

“一起吧。”亓弋回答。

“行,那就回去,就在市局旁邊那家火鍋店。”海同深把車窗關好,“回去可能有點兒堵,你可以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那個……”亓弋猶豫着問,“能把你衣服給我嗎?我想蓋着睡。”

“行啊。”海同深脫了外衣交給亓弋。亓弋用海同深的衣服把自己罩起來,用力地吸了下上面的味道,很快便沉沉睡去。

二人到了火鍋店,亓弋原本是和海同深并肩的,但随着走近,他漸漸放慢了腳步,最後停在包間門口。

“老大們回來了!來快來!”彭渤和鄭暢招呼着挪位置。

“怎麽了?”海同深問。

亓弋搖頭:“我……還是不吃了。”

“為什麽?”海同深快速地看了一眼桌上的菜,低聲說,“沒有動物內髒啊,你怎麽了?”

彭渤剛要起身上前來迎,亓弋卻猛退了兩步,轉身跑了出去。

“吃你們的,我去看看!”海同深甩下這句話後就追了出去。

亓弋跑出火鍋店,撐在路邊的樹上,根本止不住胃裏的翻湧。

海同深走上前去給他拍背:“慢點兒,別急。”

“是胃不舒服?還是那桌上有什麽東西?”海同深問。

亓弋緩了半晌才回答說:“腦花。”

海同深繼續拍着亓弋的後背,此刻他的思路異常清晰,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你以前參加過活人祀?”

“是……”亓弋喘息着,勉強擠出了一個字。

海同深:“行了不用說了,你看你吐的都是水,中午沒吃飯吧?咱不跟他們湊熱鬧了,眼不見為淨,好不好?”

彭渤追上來遞了瓶水:“爸爸?!亓支怎麽樣啊?”

海同深把水塞到亓弋手裏,又拍了拍他,低聲在亓弋身邊說:“你先緩緩。”亓弋輕輕點了頭。

海同深往前走了兩步,擋住彭渤探究的視線,問:“今兒誰點的餐啊?”

彭渤:“我……我點的啊。怎麽了?我沒點動物內髒啊,爸爸你說過的,我記得。”

海同深敲了一下彭渤的頭:“上個案子張明的屍體你沒見着?這剛幾天啊你就點腦花吃?”

彭渤連忙捂住嘴:“我錯了!爸爸你別說了,我也惡心了……”

“把你這腦子涮了得了!”海同深無奈,“你趕緊回去吧,我帶他去吃點兒別的,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閉上你的嘴,別一會兒好好的火鍋全浪費了。”

“好的爸爸!”彭渤連連點頭。

把彭渤打發走,海同深轉過來,見亓弋已經靠在了樹上,他問:“沒事了?”

“嗯,沒事了。”亓弋長出了一口氣,“我都聽見了,謝謝你。”

“都說了跟我不用客氣。”海同深笑笑,“走吧,請你吃飯,想吃什麽?”

亓弋搖頭:“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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