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海同深從廚房端着粥走出來時,亓弋已經窩在沙發上睡着了。他把粥放在茶幾上,輕輕蹲下身,拉了拉亓弋身上的衣服。亓弋動了一下,睜開了眼,尚未對焦的眸子将他平日裏的疏離感融化掉,只剩下惹人憐惜的純淨。海同深凝視着那雙眼睛,二人對視片刻,亓弋先挪開了目光:“別看我。”

“為什麽?是怕我發現你也跟我喜歡你一樣喜歡着我?”

“你好油膩!”亓弋推開海同深,坐了起來。

海同深笑了笑,沒有反駁,而是把粥端到亓弋面前:“喝吧。”

“謝謝。”亓弋接了過來,又問,“你吃什麽?”

“不用管我,我不餓。”海同深坐到亓弋身邊,把抱枕攏到自己腿上,看了看亓弋的側顏,試探着道,“問你個問題,你是不是晚上睡不好?”

“算是吧。”亓弋幾乎沒有猶豫就說了實話,“經常睡不着,而且睡着了也總是醒。”

“我就說,不然你也不會一上車就睡。”海同深揉了一下懷裏的抱枕,說,“今天下午的時候,那天咱倆抓的那人醒了。他一醒來就不老實,吵吵嚷嚷的,說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話。”

“他都說什麽了?”

“反正驚動了廖廳,廖廳把他給摁滅了。”海同深頓了頓,“後來廖廳給我們看了一份檔案,是畢舟來的檔案。”

亓弋手停頓了一瞬,接着又輕輕搖頭:“畢舟來是假的。”

“是,但你是真的。不過廖廳也沒有多說,畢竟你參與的案件還在保密期,現在這件事也就只有我和姜局知道。放心,我不會違反保密條例,這件事到此為止。”

“看完之後有什麽感想?”亓弋問。

“更心疼你了算嗎?”海同深窩在沙發裏緩緩說道,“沒開玩笑,是真的更心疼你了。畢舟來八年前進入警方視野,四年前失蹤。所以,你卧底了四年?”

“十年零七個月。”亓弋回答,“發協查通報那會兒我已經開始接觸核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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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那些傷?”

“都是卧底期間弄的,不過都很早了。後面……”亓弋語氣平靜,并未有任何難以言說的痛苦表露,甚至還笑了一下,“後面只有我讓別人受傷,沒人能再傷害我了。”

海同深見他這模樣,反而心中更加難受,他擡起手,隔着衣服摸了摸亓弋的後背,低聲問:“很疼嗎?”

“早忘了。”亓弋回頭看向偎在沙發裏的海同深,“怎麽覺得你情緒不對?”

“怎麽?心疼你就是情緒不對?”海同深反問。

亓弋喝完了粥,把碗放下後轉過身正對着海同深道:“說吧,有什麽想問的。”

“真沒有,你想多了。”海同深淡淡說道。

亓弋還想追問,電話鈴聲卻打斷了二人的談話,他把手機屏幕轉向海同深,是廖一續。

“我回避?”

“不用。”亓弋按住海同深,“你坐着,我去陽臺。”

陽臺的落地玻璃門隔音效果并不好,亓弋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飄了進來,雖然不太真切,但“遙城”“綠水鬼”“調查”這些詞還是很好辨認,同時被海同深辨認出來的還有一個人名。這個名字很耳熟,但海同深一時想不起來,他拿出手機,沒有點開警務系統,而是用了普通搜索引擎,排列組合了幾個常用字,最後确認了這個人的身份——付熙,現任雲曲省公安廳副廳長。

公開網頁上付熙的身份資料很少,只有出生年份以及現任職務,在曾獲榮譽一欄中有集體一等功三次和個人一等功兩次。按規定,個人一等功人數不超過全國警務編制的萬分之三,這樣堪稱萬裏挑一的榮譽,付熙一個人拿了兩次,也難怪他不到五十歲就當上了省公安廳副廳長。亓弋和付熙有關系,付熙又是在雲曲任職。所以……亓弋當年應該就是在雲曲卧底吧?否則他不會對那邊的情況這麽了解。即便不是緝毒警,海同深也知道雲曲這個地方意味着什麽,那是個風景優美的旅游勝地,也是個魑魅魍魉橫行的人間地獄。這些年來,無數緝毒警前赴後繼,将鮮血抛灑在邊境線上,用生命阻擋毒品流入境內。青山綠水埋忠骨,烈士英魂護國境。對外人來說或許只是一句普通的感慨,可對于身處其中的每一名緝毒警來說,掩埋的忠骨是同伴手足,守護國境是責任更是信仰。

挂斷電話後亓弋仍是看不出情緒,本來也是,這個人臉上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而且除了在自己面前展露過笑容之外,他平時甚至都不笑。亓弋走回到海同深身邊,拿起剛才放在茶幾上的碗,向廚房走去,同時說道:“我要回趟局裏。”

“我陪你?”

亓弋猶豫了一下,說:“也行。要成立專案組了,廖廳說一會兒會通知專案組成員,有你。”

海同深彎了彎眼睛:“就說我逃不掉吧。你刷碗,我去換身衣服。”

亓弋先單獨去見了廖一續,海同深則站在樓道裏安靜等候。畢舟來,卧底十年……猜到他做過卧底時,海同深就給自己打過預防針,那段經歷一定會很痛苦。可在知道他卧底了十年之久時,海同深的心還是被狠狠掐了一下。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最寶貴最璀璨的十年青春,亓弋一個人在毒窩裏摸爬,滾出了一身傷,也磨去了他眼中所有的明媚。海同深不敢想,那十年之中有多少次危險,有多少次面臨生死,如果有那麽一次出了差錯,自己現在都不會見到他了。

廖一續很快就和亓弋談完,他拉門出來看見海同深,倒是沒有太多驚訝,只說道:“十點半,第一會議室。去那裏等。”

晚上十點半,市局第一會議室內,廖一續端坐正位,姜山坐在側方。海同深和亓弋分坐兩邊,同時還有宗彬斌、鄭暢、宋宇濤和謝潇苒參會。

廖一續沒有做任何開場白,直接說道:“人到齊了,我長話短說。請各位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們六個人就是負責偵破梅花案的專案組核心成員,姜山只負責後勤支持,不參與案件具體內容。專案組由海同深和亓弋共同主導,謝潇苒負責技術支持,剛才已經把你們都拉進了工作群,這個群裏除了我只有你們六個,案件進度同步更新在群裏,大家都能看到,任何人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随時在群裏找我。刑偵支隊和禁毒支隊其他人會在必要時給予你們幫助,但案件的核心內容,以及日後在這間會議室內發生的所有對話和傳看的所有資料,還有工作群裏的內容都嚴禁外洩。明白嗎?”

“明白!”衆人點頭。

廖一續:“好,我現在先說第一件事,也是你們這個專案組的最高機密,哪怕案情洩露,這件事也絕對不可以讓除了你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聽得廖一續這樣說,在座的人都不由得正襟危坐起來。廖一續把衆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裏,而後才擡起手指向自己右側:“現在請大家重新認識一下,亓弋,曾用化名畢舟來,在克欽邦最大的毒枭DK身邊潛伏十年,內部代號‘綠萼’。”

“啪嗒”一聲,宋宇濤手中的筆掉落在桌上,其餘所有人也都是差不多的反應,就連知道亓弋曾經是卧底的海同深和姜山都睜大了眼睛。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綠萼”是個傳奇。他單槍匹馬深入克欽邦販毒集團內部,傳回了無數寶貴的信息,為打擊邊境販毒活動立下了汗馬功勞。幾年前綠萼功成身退,因為尚未解密,只留下了影影綽綽的故事,就連內部都很少有人知道綠萼究竟是什麽模樣。誰也沒有想到,被禁毒支隊集體孤立,性格孤僻不合群的“空降來的關系戶”,竟然就是那曾經令所有人敬仰贊嘆的英雄。

廖一續給大家留出了驚訝反應的時間,才接着說道:“當年綠萼同志成功潛伏到DK集團內部,贏得了DK的信任,才為我們帶回了許多信息。他返回國內之後,DK集團遭受重創,但仍然沒有被全部殲滅,剩餘的人在積攢力量反撲,這對綠萼來說是很危險的,所以我們将他調離雲曲,封存檔案,連警方內部也只有少數高層知道,這樣可以大大降低內部洩密的可能性。關于這一方面,你們沒必要知道太詳細,只要做到心裏有數就行。現在讓亓弋來簡單介紹一下克欽邦的情況,主要是DK集團。”

亓弋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筆開始邊寫邊說:“DK其實不是代號,而是名字的縮寫。他本人名叫David Khong,緬甸華裔,中文名孔德。他有一對龍鳳胎子女——姐姐Nanda,中文名孔娜,代號為A;弟弟Nando,中文名孔南,代號為O。另外有一個緬甸人,平時被稱為塞耶提,他的代號是T。David重傷昏迷之後,所有事務全部交由這三人打理。”

宗彬斌舉手打斷:“亓支,還是用字母代替吧,這樣更清楚一點。”

“好。”亓弋答應,接着說道,“大約在六年前,DK手下的得力幹将努珀帶了一群人出走,自立門戶,現在已經是克欽邦叫得上名字的毒幫了。努珀手下最有名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叫坤木,但根據我的了解,坤木有把柄在T手上,他不會全心向着努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T更有能力支使坤木去做事。在前段時間的張聰案中,坤木應該就是按照T的要求在裏面攪渾水。克欽邦另一股勢力的領導人是溫東,溫東手下有兩名大将,一個叫瑪優,另一個叫梭盛。梭盛已經被我們秘密抓捕,克欽邦那邊目前只知道梭盛由他最得力的助手阿崗在陪着養病,由于阿崗仍然在正常安排手中的事務,所以沒有人懷疑。”

廖一續補充解釋說:“阿崗是我們的人。”

剛剛還有疑問的衆人立刻都明白了。亓弋接着說道:“審訊張聰時我說的DK多年前布下的棋局都是真的,他利用懷孕女性和人販子的渠道妄圖打破我國的邊境線,不過操辦這件事時DK還很年輕,那時他還在上一代毒枭手底下,這件事也不是由DK主導,他只是實際執行人,當然這是題外話了。上一代毒枭覆滅之後,DK崛起,他執行‘孕母計劃’所遺留下來的那些人都被他捏在了手中。在上一個案件中,張聰的生母和他本人,都是這個計劃的産物。所以從根上來說,張聰是DK的人。DK有雙胞胎子女,而張聰和張明又剛好是雙胞胎,DK利用這一點,以暧昧不明的态度拴住了張聰,所以張聰不會也不敢背叛DK。另一方面,鐘艾然是梭盛的人,這一次鐘艾然給張聰送貨,背後也有着不小的排布。T安排王根在獄中教唆張聰殺掉李汌,同時讓坤木在張聰出獄之後聯系他,而O則利用自己和溫東手下瑪優的暧昧關系,讓瑪優假借梭盛的名義派鐘艾然來這邊給張聰送貨。這樣瑪優可以借機砍掉梭盛的一條線,在溫東面前博位置;DK那邊可以同時除掉張聰和李汌這兩個棘手的‘廢棄品’。同時,因為是坤木聯系的張聰,不知道坤木與T私下勾連的人都不會把這件事跟DK那邊扯上關系。”

海同深問:“為什麽是鐘艾然?”

這是之前就存在的疑問,現在身份公開,亓弋不能再用“這我不能說”搪塞過去,于是承認道:“我單獨問過鐘艾然,他這幾年一直負責暗中觀察T,T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平常深居簡出,身邊跟着的保镖就有十幾人,而且他本人也非常機警,鐘艾然的盯梢很有可能早被發現了,而這次的事情也有很大可能是T一手策劃的。”

鄭暢很快理清了思路,說:“所以上一個案子其實是DK那邊的人借我們的手同時對付溫東和努珀?如果是這個T一手策劃的,他這一招可就是一箭四雕!解決了李汌和張聰,削弱了溫東的實力,把努珀引入警方視線,還除去了一直盯梢自己的鐘艾然。所以當時亓支你才說是有人把他們送到我們手上的。抓鐘艾然和張聰時,那棟樓裏一直暗中觀察的……應該是DK那邊的人!”

亓弋點頭:“沒錯。”

鄭暢:“但是張聰交代了坤木是用以前的方式聯系的他,這也沒問題嗎?”

亓弋:“張聰進去的時候努珀還沒自立門戶,所以坤木用以前的方式聯系他也無可非議。”

宗彬斌追問:“那梅花呢?梅花是不是有別的含義?李汌和唐臨嘴裏都有梅花。”

廖一續示意亓弋回來落座,說:“關于梅花,最開始我和亓弋也并不能完全理解,直到剛剛,我們在一直監控的暗網有了變化。這個一直被我們監控的暗網叫Crescent Bay,中文名是月牙灣。你們應該知道大名鼎鼎的暗網絲綢之路吧?”

衆人都接連點頭。依托于互聯網的發展而崛起的暗網黑市,比傳統黑市更加隐蔽,也更加難以追蹤。絲路雖然徹底覆滅,但其他暗網則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Dream Market、Tochka等著名暗網瓜分了絲路的市場,但至今仍然沒有一家能做到如當初絲路一般的規模。

廖一續介紹道:“實際上,在絲路成名之前,東南亞地區就已經有了一個非常著名的暗網,就是月牙灣。這些年我們和東南亞各國網警聯合執法,已經對月牙灣進行了數次打擊,但效果甚微。不是因為技術問題,而是因為月牙灣背後的勢力。最開始,月牙灣的根據地并不受緬甸中央控制,他們紮根在緬北獨立武裝區,屬于我國與緬甸之間的真空地帶。月牙灣的發家依托了金三角的毒品,但是現在的月牙灣已經不僅限于毒品交易了,你能想到的所有東西,甚至你想不到的物品,哪怕是人頭,它都可以交易。”

“懸賞?”鄭暢提問。

“是的。我們曾經有一位卧底同志,在月牙灣上的懸賞價格為五百萬人民幣。”廖一續頓了頓,補充說,“那是二十年前。”

衆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哪怕放在今天,五百萬也不是個小數目,更遑論二十年前。

“我們首次關注到月牙灣,也是因為那個價值五百萬的懸賞。當時那名卧底同志已經完成任務回來将近十年了,雖然當初黑市中流傳着有人要一百萬買他人頭的消息,但畢竟那是沒有經過證實的。直到這個懸賞出現,我們才意識到,曾經的傳言應該是真的,而新型的黑市已經搭建完成。從那時候起,我們要面對的,是更危險也更喪心病狂的敵人。”廖一續喝了口水,接着說,“從那時開始我們就在監控月牙灣,通過上面的懸賞和公開叫價能分析出許多信息。在第五代月牙灣上線之後,我們發現月牙灣的經營模式發生了轉變,月牙灣已經沒有了實際掌控者,而是改由志願者來維護網站運行。資金來源則是捐助,可以持續按月支持,也可以一次性投入。每年月牙灣會公布財報,即資金收入及使用方向,包括但不限于網絡維護、服務器租金等。但月牙灣也聲明,捐助人不會因為有大筆投入而擁有特權,其本身仍舊是月牙灣的普通用戶,按實際完成交易的次數評價其信用等級。另外,最近一次更新後,月牙灣上線了公告板模式。信用等級超過一定級別的用戶可以用競價的方式購得公告發布權。每一名用戶每年最多可競拍三次,起拍價不限,封頂金額為一千以太幣。拍得公告的發布時限為24小時。公告發布的時間內,任何首次打開月牙灣首頁的用戶,都會接收到全屏彈窗,而後這條公告會以網頁題頭的形式,在首頁最顯著的位置停留。就在今天傍晚,月牙灣主頁上挂上了新的題頭——”廖一續滑開平板,把那個題頭展示在幾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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