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那是亓弋到DK身邊卧底的第四年,那時DK手下有一個馬仔阿林。有将近半年的時間,阿林手下每個月的出貨量都遠遠超過其他人。在毒販那裏,能出貨就能掙錢,能掙錢就能得到上層青睐,能靠近上層,就意味着有更多錢拿,能接觸更多的人、事、物,能呼風喚雨,也能告別這種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亡命生活。阿林的迅速崛起,自然引起了別人的眼紅,不用指使,就已經有很多人去調查他,去給他使絆子。從故意挑釁,到橫插一杠搶生意,最終發展成了小團體的械鬥。DK是不管這些的,他根本不在意手底下的人會不會打架,他也根本不會在意賣幾包毒品這種小事——到了他那種級別,過手就是幾百上千萬,幾千幾萬的小打小鬧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他做的都是投資,房地産、股票、文物走私、暗網抽成、虛拟貨幣等等,這些才是他的主業。之後他再拿着“主業”掙來的錢反哺實驗室,找人研究更高純度的毒品。DK不管,他的子女也不管,畢舟來和塞耶提也不會過問,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阿林引起的這次糾紛,會從小團體械鬥升級成DK手下兩撥人的對壘。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時,終于驚動了DK,于是,DK讓畢舟來出面去調停。
亓弋還記得那天天氣特別熱,哪怕是坐在空調屋子裏,也能感覺到外面的熱浪在拍打窗戶。事态升級,最開始的緣由反倒無關輕重了。那時努珀還在DK手下,阿林則是拜在努珀門下的,另一邊與之對壘的是冬薩。
畢舟來出面調停,既然已經約好了時間地點,本該雙方等他才是,結果冬薩提前到達,努珀卻到得比畢舟來還要晚。“塞耶來,這努珀實在是不懂事,你別生氣。”冬薩親自給畢舟來倒了茶,“這是我特意讓人從中國買來的,武夷山大紅袍。”
畢舟來瞥了一眼,說道:“中國人有句話,叫‘酒滿敬人,茶滿欺人’。”
冬薩的手倏地一抖,茶杯掉落,滾燙的茶潑在了他的褲腳上。燙,他卻不敢出聲。
“挺好的茶,可惜了。”畢舟來招了招手,跟着來的人立刻遞了水過來。他接過水喝了一口,才道:“坐着吧,再倒一杯。”
冬薩于是只好忍着腿上的燒灼感,坐到椅子上又倒了一杯茶。畢舟來仍然沒有喝這杯茶,茶香在屋內慢慢散開,直到已經看不見杯子裏升騰出來的熱氣,努珀才姍姍來遲。
沒有解釋,努珀直接拉開椅子坐下,說:“抱歉,我來晚了。”但他的語氣卻沒有絲毫歉意。
畢舟來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拿起那杯已經放涼的茶,端到了自己嘴邊。然而,下一秒,整杯茶直接潑向了努珀的臉。
猝不及防被茶水澆了一臉,努珀幾乎是下意識地拍案而起:“畢舟來!”
畢舟來沒有任何表示,跟随而來的手下卻先拔了槍。意識到眼前的情況之後,努珀強壓心中的不滿,咬牙又坐了下來。
“天氣熱,降降火。”畢舟來仍舊是平靜的語氣,但卻讓人不寒而栗。
這個在DK身邊的年輕的中國人太神秘了,沒有人知道這人的喜好,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脾氣。以前數次見面不過是點頭之交,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他出來做事。足夠年輕,也足夠狠,确實是個不能惹的人物,冬薩吞了吞口水,他想開口說話,卻又怕惹怒了眼前人。
畢舟來靠在椅子上,雙臂環抱,靜靜地看着努珀。一分鐘,兩分鐘……就這樣過了五分鐘,努珀終于堅持不住,他站起來向畢舟來鞠了一躬:“對不起塞耶來,是我錯了。”
“嗯。”畢舟來拿出一張濕巾遞給努珀,“擦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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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珀咬着牙接過,象征性地擦了把臉,畢竟臉上的水已經幹得差不多了。
等他重新坐回到桌旁,畢舟來開了口:“我今天過來,不是聽你們分說到底誰對誰錯的。我就問你們一句,還想不想跟着先生幹?”
冬薩忙道:“我從入行就跟着先生啊,這都二十年了!我當然——”
“你是要論資排輩嗎?”畢舟來打斷冬薩。
冬薩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又說:“不是。我……我沒動過離開先生的心思!塞耶來,你相信我!”
“你呢?”畢舟來看向努珀。
努珀梗着脖子說:“我也沒有。”
“都想繼續幹,但都覺得對方不順眼想弄死對方,是吧?”畢舟來把一摞照片甩在桌上,“搶生意,搶地盤,下絆子,下黑手。你們倆打來打去,知道最後這生意落誰手裏了嗎?!只這三個月,溫東發展了多少?先生又損失了多少?”
“塞耶來——”冬薩還要解釋。
畢舟來輕輕擡了下手,攔住他的話,接着說道:“先生在意的從來不是你們互相競争,你們倆到今天這位置,打了多少殺了多少先生也從來沒管過。但這次,你們倆越界了。今天就一句話,能不能繼續幹,還想不想繼續幹?”
“能。想。”這次倒是努珀先給了回答。
“我也能!我、我們不打了!”冬薩立刻說。
畢舟來重新靠回到椅子上,聲音仍是不疾不徐:“那就說說吧。”
其實本來也沒什麽可說的,努珀和冬薩一向不對付,找着個由頭就能鬧一場,這次無非就是讓自己的手下先安分一陣,各退一步。鬧得過火了,讓DK的生意受了影響,最終誰也撈不着好處,這點事情倆人都明白,所以很快就握手言和——哪怕這是明面上做做樣子,也總歸是接了臺階讓事情圓滿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已經結束時,Nando帶着阿林走了進來。屋裏只有畢舟來沒有起身,只這一個動作,就把畢舟來的地位再次坐實。
“還好趕上了。”Nando笑着說,“今天太熱了,hpayhpay讓我來叫你。”
“有什麽安排?”畢舟來問。
“他讓你解決問題根源。”Nando仍笑着,“好熱,你快點解決完快點回去,我們去游泳!”
解決問題根源,畢舟來當然明白什麽意思。如果他真的是畢舟來,他當然不用顧忌什麽,可是他不是。他不是畢舟來,不是毒販,他是在用畢舟來這個身份卧底的警察,他有紀律,他不能随便殺人。但此時此刻,他不能拒絕。
阿林被五花大綁着扔到了自己腳邊,滿眼都是驚恐,那是人在面對死亡時的本能。DK說了讓畢舟來解決,那就不能讓任何人代勞。畢舟來要潛伏下去,他還沒有完成任務,他受了很多的罪才走到DK身邊,才剛剛能接觸到核心內容,如果這個時候因為不殺人而被懷疑,從而暴露,那是太大的損失了。畢舟來站起身,用腳踢了踢在地上如離水的魚一樣不停掙紮撲騰的阿林。Nando笑意盈盈,把槍放到桌上用力一推,讓槍滑到畢舟來手邊。畢舟來看了一眼,沒去動那槍,而是飛快地用別在後腰的匕首紮向了阿林的大腿。鮮血噴湧而出,阿林的哀嚎在房間內回蕩。看到努珀出于本能微微挪動了一下腳,畢舟來就知道自己的消息是對的——努珀很在意阿林。只要不是立刻死,努珀會想辦法救他。
Nando面露遺憾:“啧,一點都不好玩,我還想見識你的槍法呢。”
“給先生惹了這麽大麻煩,不能讓他死得太痛快。”畢舟來站起身,用濕巾擦了手,“肉得放了血的才好吃;這人啊,也得放了血才能老實。”
“那得多長時間?”Nando走到阿林身邊,仔細看着他。
“半小時吧,不過他很快就會昏迷了。”畢舟來拿起槍遞還給Nando,“走吧,回去了。”
“那不行欸,萬一一會兒這裏有人救了他呢?不如這樣吧。”Nando沒有接槍,而是蹲下身飛快地将匕首一插到底。霎時間,殷紅的血液噴薄而出,動脈巨大的壓力讓血液噴了一人高。Nando笑嘻嘻地站起來,滿不在意地說:“哎呀衣服髒了,一會兒回去Nanda肯定又要多嘴。”
“南!”畢舟來冷着臉直接叫了Nando的名字,“跟我回去認錯!不許游泳!今晚也沒有晚飯!”
Nando和畢舟來對視片刻,最終服了軟:“好啦我跟你回去,就許你放血,不許我做噴泉玩,你好讨厭。”
亓弋記得那天很熱,熱得眼前似乎都布滿了紅色。
海同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把亓弋從回憶的牢籠之中拉出來,他擡起頭問:“怎麽?”
“宋哥問你話呢,後來那個阿林呢?”
“死了。”亓弋回答,“失血過多,沒救回來。這件事也是努珀最終離開DK的原因之一,一直到我回來之前,努珀每個月都去阿林的墓前跟他說說話。我調查過,阿林跟努珀的兒子同月同日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努珀有兒子?”宋宇濤問。
“有過,生下來沒多久就死了。他們背地裏都說是因為努珀在他老婆懷孕期間還在外面打打殺殺造下的孽。他兒子死了沒多久老婆也病死了,阿林……長得有點兒像他老婆,又跟他兒子生日一樣,如果他兒子能平安長大,大概就是阿林那個模樣。他可能是把阿林當作兒子的投胎轉世了吧。”
“毒販還信這個?”鄭暢不由得咋舌。
“越是幹這種事的人越迷信。”亓弋說,“那邊人信佛的多。DK手下基本都信佛,每年往佛寺裏扔錢眼睛都不眨一下,家裏也供着佛像,還有每月初一十五吃素的也不少。”
“真是有夠離譜的。”宗彬斌嘆道。
在無人看見的會議桌下,海同深握住了亓弋的手。十指相扣,溫度透過皮膚,很快,亓弋那冰涼的手就被焐暖了。
謝潇苒沒有參加剛才的分析,她盯着白板上的推理線看了看,說:“我有一個想法,你們想聽聽嗎?”
海同深:“說。不管對的錯的,有什麽就直說,一切都是為了案子。”
“好。”謝潇苒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說,“我覺得有一點不能忽略,唐臨的屍體和最新這個懷疑是王星耀的屍體狀态是不同的。一般的連環殺人案,兇手都有在進步,殺得越來越快,下手也越來越利落。但是從兩具屍體的切割程度來看,後面這具屍體反而比前面的潦草。這個潦草不是倉促,而是有一種明顯并不上心的感覺。”
亓弋理解了謝潇苒的意思,說:“因為分屍程度。”
“沒錯。”謝潇苒點頭,“唐臨的屍塊細碎平均,甚至軀幹部位是取出內髒之後才分屍的,如果真的只是像普通分屍案那樣以移屍和幹擾偵查為目的,沒必要做到這麽精細且煩瑣的程度。而最新這個屍體切斷部位都是關節,也就是怎麽好切怎麽來,省時省事。包括抛屍的過程也是,唐臨的屍塊既有行駛中抛屍,又有停車抛屍,而且一路躲避監控,要做許多功課。而最新這個,明顯是停車集中抛屍,只是把能查到致死原因的部位單獨扔了,這種行為相比唐臨的屍體來說,有點兒太随意了。”
“會不會是……時間不夠了?”鄭暢提出假設。
“兇手趕時間嗎?”宗彬斌道,“如果說時間緊張,我覺得唐臨被殺的時間才緊張。假設唐臨遇害第二天高速公路綠化維護不是巧合的話,那這個兇手就是在趕這個時間。”
“等會兒。”海同深擡起頭看了一眼白板上羅列出來的時間,說,“時間好像有問題。”
謝潇苒接話:“這也是我剛才想提的,這幾起案子的時間是不是也需要注意?因為我發現一件事。找到唐臨的頭是在5月2號晚上,最新這具屍體的死亡時間也是5月2號晚上。”
鄭暢偏頭想了想,說:“我沒太理解。”
“我來說。”海同深接過話,“25號早上亓支被人開車威脅,司機在中午遇害,屍體和車是下午發現的。25號傍晚,基本就是在我們發現司機的同時,唐臨遇害。26號發現無頭屍,27號确認無頭屍就是唐臨,當天亓支出差,之後幾天,我們梳理唐臨的社會關系,調查案子的時候,亓支并不在市局。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即便那個時候我們找到了唐臨的頭,也并不能立刻将唐臨的屍體和亓支挂上聯系,也不能意識到這背後跟克欽邦有關系,所以在那個時候,唐臨的身份尤其是他的這顆頭,用處并不大。因為那個時候我們誰都不知道亓支就是綠萼,也不知道唐臨跟亓支有關系,更不知道唐臨這個死法與毒枭冬薩一樣。偏偏在2號亓支出差回來的當天晚上,唐臨的頭就出現了。而唐臨的頭被我們發現之後不久,又有人遇害了,遇害的還是跟亓支有關系的王星耀,而且王星耀還曾經去過唐臨的住處。如果這個案子只是普通的兇案,可以用巧合來解釋,但現在很明顯,所有事情、所有人都跟亓支有關系,那麽這個時間大概率就不是巧合了。”
聽完海同深的話,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宗彬斌喝了口水,說:“他們是故意把這些人跟亓支挂上聯系,故意要揭開亓支的身份。”
宋宇濤揉了揉額頭,說:“我腦子要炸了。我不明白他們這麽做的意義,揭開亓支身份對他們有什麽好處?一旦亓支就是綠萼的事情被知道,他一定會成為重點保護對象,那些以前藏在暗處的安保都可以明明白白地擺出來,他們不是更難傷害亓支了嗎?”
“他們不是要傷害我。”亓弋的聲音仍舊是波瀾不驚的,“他們如果要殺我,不會搞出這麽一套動作。你們可以上月牙灣看看,我那個懸賞類別不是擊殺,而是最小傷害帶回。之所以一直沒人接,一是價格高得不合邏輯,暗網雇傭兵和殺手不是沒腦子的蠢貨,他們為了掙錢,輕易不會插入這種明顯是私人恩怨的事情之中。二是這件事也确實難辦,擊殺可以僞裝成意外,但無傷害帶回意味着要用各種非法手段,違禁物入境就是一大難題,就算在境內自己拼組,但想無聲無息還毫無傷害地綁走一個人帶出境,這個難度不小。”
“而且這個人還是警察。”海同深補充,“我也傾向于對方并不是想殺亓支,但作為當事人,亓支還是得小心一點。萬一要真有莽夫想掙斷頭錢,很容易就把你置于危險之中。”
“同意。”宋宇濤附和,“亓支你一定得多留心,平常身邊別離開人。”
宗彬斌笑道:“哎喲,不是你覺得亓支最好一直獨來獨往的時候了?”
“大斌!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宋宇濤抄起手邊的紙巾盒扔了過去。
亓弋淡淡笑了一下,說:“沒關系。我會注意的。”
“媽耶!我可看見亓支笑了!”鄭暢的音量都提高了,“今天我可是太榮幸了!辦案子都有動力了!來!快給我資料!我今天通宵都不累!”
“鄭暢同學,你是也彎了嗎?”宗彬斌把剛才被宋宇濤扔過來的紙巾盒又扔向鄭暢,“你這話很容易讓人誤會你對亓支有意思。”
“我是直男又不是瞎子,美醜還是分得出來的。誰不喜歡美的啊?亓支長得帥,笑起來花容月貌的——”
“咝……你語文老師能氣死!趕緊給我閉嘴吧!”海同深怕他們調侃得太過火亓弋會不開心,直接打斷了鄭暢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