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哪怕沒有鄭暢過目不忘的本領,宗彬斌也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杯子,那個在梅花上面留下痕跡的,屬于JU論壇的周邊紀念馬克杯。
海同深說:“這個案子其他方面暫時由他們去查,受害人馬雪與JU論壇的關系,鄭暢——”
“我明白!老大放心!”
因為牽扯到刑事案件,馬雪的屍體已經由醫院移交給了市局,由技術大隊的法醫進行解剖并整理。在看到傷口照片的時候,海同深才知道當時在現場陳虞所說的“脖子快斷了”并非誇張,而是事實。馬雪頸部反複多次被砍傷,傷口自左側頸部起,食道和氣管都已被砍斷,只餘右側和後方部分肌肉組織及頸椎連接,尚能保證頭部與身體相連。解剖顯示死者腹部和腿部各有一處貫穿刀傷,同時前臂處有不少抵抗傷。到失去意識和力氣前的最後一刻,馬雪還在掙紮求生。
案件過程非常清晰,嫌疑人李際也坦然認罪,只是他至今仍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只是反複念叨着自己殺晚了。而他酒後闖去二中,竟然是因為他一直以為馬逸筌是二中的學生,也是在二中考試。李際的喪心病狂讓市局所有人心頭都梗着一口氣,而在看到前來認屍的馬逸筌時,那一種想要把兇手碎屍萬段的痛恨,又疊加上了對這個清瘦且文質彬彬的少女的同情和悲憫。在自己人生重要階段,經歷了這樣錐心刺骨的痛,外人光是看着就已經很難挨了,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剛成年的女孩要怎樣面對。
陳虞借口休假,在馬逸筌到來之前就離開了市局,而古濛也故意回避了這個場景,最後馬逸筌在曲鴻音和法醫高骞的陪同下進入了停屍間。
宋宇濤回到會議室時,眼眶也是紅的,他喝了口水壓住情緒,才道:“剛才我和曲鴻音送小姑娘出去,她問我是不是她這輩子沒有機會當法官了。她說她媽一直希望她去當個法官,以後能幫助更多像她們一樣的人逃離那樣痛苦的生活。這李際就他媽是個畜生!”
宗彬斌嘆了口氣,說:“李際雖然跟馬雪離婚了,但仍然是馬逸筌的直系親屬,以後馬逸筌肯定是進不了公檢法了。”
海同深及時拉住氣氛,說道:“不過有個對她來說還算是好的事情。她拿了競賽一等獎,已經保送了,參加高考只是想完成儀式,所以這件事對她未來入學的影響已經降到了最低。她就算明天不去考,也一樣有學上。”
宋宇濤長出了一口氣,也止住了心中的感慨,說道:“是了,她說她明天還是要去的,就算是為了完成馬雪的遺願。不說了,不說了,太難受了。”
亓弋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在看過手機之後就出了門,不過片刻就拎了幾個袋子回來。
“天氣熱,我點了冰飲,你們分一下。”亓弋說。
海同深看着桌上那些亓弋從來不會主動去喝的奶茶,自然是明白了其中的心意,他站起來率先拿出一杯奶茶,說道:“來喝點兒甜的緩一緩。”
“讓亓支破費了。”宋宇濤從袋子裏拿了一杯。
“幾杯奶茶也沒多少錢,不用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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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論壇的所有數據都已經被清理幹淨,技偵和網安試了許多方法,至今也只追回了極少部分并無意義的數據段。按照網安的說法,用戶數據恢複的可能性極低,現在能有這樣一個明顯與JU論壇有關聯的線索,對于專案組來說,無論如何都算是一種推進。鄭暢的效率不低,其他人也并沒有閑着坐等,到次日淩晨,相關的資料就陸續彙總過來。
鄭暢最先總結道:“通過材質分析,已經确認馬雪家中的馬克杯與我們從拉面店收繳來的剩餘馬克杯屬于同一批次,也就是說,馬雪确實與JU論壇有過聯系。不過在案發現場和馬雪出租屋的電腦中都沒有找到浏覽過這個論壇的記錄,但是我在馬雪的手機裏發現了她的日記,三年前,她的日記裏第一次出現了‘若水’這個名字,而之前對JU論壇進行監控時我們已經知道,JU論壇高級管理員的ID就是上善若水,而這個賬號的實際持有人就是況萍和況沐姐妹倆。接着,我又從銀行那邊找到了一些痕跡。在馬雪與李際離婚前半年左右,馬雪以現金存入方式,往自己的銀行卡中分次存入了一共五萬人民幣。因為是現金存入,很難追溯來源。但可以肯定的是,馬雪通過某種渠道接受了資助,并依靠着這五萬塊錢,聘請了律師,完成了與李際的離婚官司。那名負責馬雪離婚案的律師是與婦聯有合作的律所指定的接受援助案件的律師,我也跟那名律師通了話,她說馬雪從開始咨詢離婚到最後官司結束,一直都是一個人,但她也表示,馬雪身後應該是有人在幫助的,因為很明顯馬雪和她當面對話和通過微信等聊天軟件溝通時,措辭和表述并不是來自同一個人。簡單說,應該是有人組織好了文字和材料,幫助馬雪更快速地與律師進行溝通。在案件結束後,馬雪偷偷給了律師兩萬塊錢,律師後來想聯系馬雪退回,但馬雪似乎是故意的,更換了手機號碼等聯系方式,所以錢一直放在律師那裏,現在還沒有動過。”
“跟律師保持聯系,後續可能需要對方配合。”海同深說。
“明白。”鄭暢應聲。
海同深接話:“我跟運營商和軟件方進行了聯系,馬雪本人的社交軟件數據以及通話記錄都已經找齊。初篩之後發現,從5月10號開始,馬雪就經常接到網絡電話,而在那之後,她收到了一部經過改裝的手機,也就是案發時遺落在現場的那部手機。那部手機裏有雙系統,備用系統中只安裝了一個聊天軟件,通過技偵的努力,已經恢複了聊天軟件中的大部分內容,聊天記錄的重點我已經标記出來,你們從平板上都能看到。首先,馬雪稱呼對方為‘若水’,在5月27號那天,馬雪詢問若水身體狀況,有沒有按時吃藥。而26號是況萍在廢棄工廠被亓支開槍打傷那天。28號晚上,馬雪發送的消息中第一次出現了複數人稱代詞,即‘你們’。而那一天,正好是況萍和況沐同時失蹤的日子。”
鄭暢立刻補充:“5月15號馬雪的銀行卡中又存入了五萬元,同樣是現金存入,操作人是她本人。而從20號開始,馬雪又有數次的小額支出,有外賣平臺扣款、超市購物支出等,跟平時的頻次并不相同。結合支付數據以及消費商家彙總繪制的線路——你們看一下。”鄭暢說着就把圖片投影到了屏幕上。
“藍色是消費商家,紅色是乘坐公共交通的始末刷卡站以及對應車次的線路。”鄭暢調整了一下照片大小,又調出另外一張照片放到旁邊,解釋說,“左邊是5月至今的,右邊是今年初到4月底的。”
看着屏幕上兩張圖片之中非常明顯的差距,宗彬斌不由得拍了下手:“漂亮!5月至今馬雪的活動區域很明顯多了一個,如果跟她暗中聯系的真的是況沐和況萍,那麽我們就可以初步縮小排查範圍了。”
亓弋說:“5月10號我們抓的苗寧,當天馬雪就開始接到陌生的網絡電話。這個時間點也值得注意,之前我們推測過,苗寧的落網對于對方來說是意外。确認苗寧歸案之後,對方大概率是啓用了備用方案。在槍殺戴冰的前一天給馬雪塞了錢,應該就是已經想好了一旦出事就讓馬雪替她們解決基本的生存問題。”
“亓支說得有道理。”海同深撥了一下手中的指尖陀螺,“如果真的是這個思路,那麽馬雪的遇害大概率是意外。這樣,鄭暢把地圖上圈起來的這個區域發給對應分局,讓他們留心一下。李際殺人案暫時壓下來不對外進行通報,宗哥辛苦一下,跟呂隊溝通好,做好知情群衆的工作,盡量不要讓案件再發酵擴散。”
“沒問題。”
海同深說:“這兩天高考,根據馬雪手機裏的聊天記錄可以看出,‘若水’是知道這件事的,并且已經說了這段時間不打擾她們母女,明天——過零點了,是今天了,今天下午高考結束,所以我們還有不到20小時的時間,如果能趕在高考結束之前順利摸到這個若水的住處,我們就搶占了先機。”
鄭暢立刻起身:“我這就讓技偵抓緊時間定位信號位置縮小區域範圍!”
通宵趕工,終于,在6月8號中午,技偵确定了“若水”的詳細位置,專案組成員集體出動,在支隊和分局警員的配合下,進行布控抓捕。
若水的定位最終被鎖定在距離平潞不遠的一個小村子裏,這個村子幾乎被廢棄,但是居住在這裏的又并不全是流浪漢和拾荒者,還有一些為了生計奔波的體力勞動者。魚龍混雜的地方,自成一體的生活圈,把這裏變成了另類的小世界。警車的駛入讓這個小世界有了一瞬被沖破之後茫然無措的安靜,緊接着,就是慌亂,還有防備。警車停到了那一處被單獨圈起來的院落外,搖搖欲墜的門鎖根本經不住一個成年警員用盡全力的蹬踹,毫無掙紮地徑直落地,院門也應聲打開。
院內停着的,正是之前平潞和俞江警方怎麽找都沒有找到的抛屍所用的黑色別克商務車。來不及過多思考,海同深直接踹開房門沖入屋內,專案組成員魚貫而入,緊接着,就聽宋宇濤一聲喝止:“外面的人別進來!”
這是一個很逼仄的正方形房間,屋內的牆面和天花板都被刷成了藍色,而在房屋的中間,也就是衆人面前,“站立”着一具裸體女屍。屍體的上半身向右傾斜,左臂越過胸前垂在右側,擋住了大半部分的胸部,右臂自然下垂,手中握着一個被擰住的毛巾。屍體上纏繞着大量的魚線,其目的就是幫助固定屍體現在呈現在衆人面前的姿勢。女屍身後是一張鋪着白色床品的單人床,幾乎占滿了整個北牆,而床後的牆上挂着兩幅畫,稍大一些的,是曾經出現在況沐拉面店二層的那幅《午夜咖啡廳》,稍小一些的,是畢加索的《夢》。當然,這兩幅都是非常粗糙的仿制品。站立女屍的左前方擺放着一張圓桌,桌上花瓶裏插着相對還算鮮豔的花束。這是整個屋內看起來最為正常的物品,但放在這個環境中,卻變成了最不正常的異樣。除去屍體狀态和屋內環境帶來的不适以外,最終讓宋宇濤把不相關的警員全部關在門外的原因是,在屍體腳下的水盆旁,混合着血水寫着四個大字——“亓弋殺我”。
不是畢舟來,也不是綠萼,而是亓弋。點名道姓,明明白白地指出亓弋。亓弋的名字筆畫太過簡單,地上的字筆觸平穩清晰,只要認識這兩個字的人,就都不會認錯。
面對這樣的場景,亓弋反倒是最平靜坦然的,他把腰間的槍套摘下,連同手中的槍、執法記錄儀和手铐,全部塞到海同深手中,然後安靜地退到了一邊。
“亓支,你這是幹什麽?”鄭暢忍不住問道。
“常規流程。我現在不能再參與這個案子了。”亓弋語氣平靜得仿佛在說什麽無關緊要的事情。
宗彬斌走到亓弋身邊:“亓支,別鬧了,這跟你沒關系。”
亓弋搖頭,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遞給宗彬斌看:“《藍色房間》,像吧?”
“亓支!”宗彬斌皺了眉,轉而看向一邊的海同深,“海支你說句話。”
海同深擡眸和亓弋對視片刻,而後說道:“鄭暢給潇潇打電話,讓她立刻趕過來,宋哥通知技術大隊出現場。宗哥跟外面的隊員交代下去,走訪調查一定要徹底。亓弋……”海同深深呼吸了一下,說,“亓弋上交通訊設備,在上級領導做出決定之前,不許離開我的視野。”
“海支!”宗彬斌和宋宇濤都急了。
“紀律和規矩都忘了?!”海同深提高了音量,“幹活去!痕檢來之前不許再進入現場!”
理智和情感在拉扯,最終,對紀律的服從戰勝了個人意志,三個人先後走出了房間,按照安排各自忙開。亓弋把手機掉轉了方向,送到海同深手上:“我密碼你知道。”
“這次多少奇異果都不管用了。”海同深咬牙接過手機,拉着亓弋走到院外。
小院門口的警戒線已經拉起來了,亓弋絲毫不顧及形象地靠在牆邊不礙事的地方,從脖子上摘下一直挂着的指尖陀螺,一下下轉着。
“就沒什麽想跟我說的?”海同深問。
“你信我嗎?”
“我當然信你。”
“那就足夠了。”亓弋低着頭說道,“我卧底的時候都沒幹過的事情,現在更不會幹。我只是在想,這種栽贓和陷害,到底要達到什麽目的。”
“潑你一身髒水,逼迫你回到他們的陣營。”海同深說。
亓弋的指尖幾不可見地輕輕抖了一下,旋即他自嘲般笑道:“你看我是在意髒水的模樣嗎?我要是怕被潑髒水,當初就不會去當卧底。誰不想自己身上的警服永遠幹幹淨淨的?”
“別這麽說。”海同深頹然又無力地安慰着。
“沒關系的,大不了就是停職,如果真的停職了,我就好好歇着。反正他們就算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突破稽查組,這反倒是對我的一種保護,對吧?”
海同深壓着聲音說道:“別說了,再說我就要忍不住抱着你了。”
亓弋攥停了手中的指尖陀螺,仍舊靠在牆上,許久之後,他才再次擡起頭來,凝視着海同深,問道:“是不是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會相信我?”
“是。”海同深斬釘截鐵地回答。
亓弋扯開嘴角,露出了一個極少見的笑容:“真好。”
“你笑得我發慌。”海同深還是沒忍住,擡起手輕輕撫過亓弋的臉,“答應我,好好的,行嗎?”
“好。”亓弋輕輕動了動,蹭過海同深的手心,“深哥,注意點兒影響。”
“我心裏有數。”海同深收回手,挨着亓弋靠在了牆上,同時拿出自己的指尖陀螺也玩了起來,“你發現了嗎?咱們警車開過來的時候,越靠近這裏,路邊遇到的人臉上的戒備就越多。”
亓弋:“還有一點,這裏的男女比例非常失衡。”
“是,我也意識到了。”
亓弋用手肘輕輕碰了一下海同深,說:“你還不向上級彙報?光在這兒盯着我算怎麽回事?就不怕我跑了,或是跟什麽別的人串通在一起給他們通風報信?”
海同深:“手機在我這兒呢,你打算拿什麽通風報信?”
“萬一我身上有跟蹤器呢?”亓弋把手中的指尖陀螺送到海同深面前,“這裏要是有定位器怎麽辦?”
“這東西我改裝的,有沒有被二次加工過我難道看不出來?是不是要我在這大庭廣衆之下把你扒光了搜個身你才能老實?請問亓弋同志,咱倆到底是誰的名字被寫在了兇案現場?”
亓弋不答反問:“你到底有沒有跟廖廳彙報?”
“彙報了!廖廳已經知道了!今晚就趕來!”海同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真拿你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