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車上沒有人”這五個字像一劑鎮靜劑一樣,沖破海同深的耳膜,灌入他的大腦,将他混沌翻湧的思緒壓制下來,給了理智冒頭的餘地。
廖一續高高懸起的心也悄悄落了地,他走到車邊,說道:“鄭暢開車帶海同深回去,謝潇苒留下等待技術大隊勘驗現場。”
耿陽和鄭暢一起走到指揮車旁拉開門,海同深臉色慘白地枯坐在座椅上,手中還攥着剛剛撿起來的,散落在車內的指尖陀螺的零件。
“海支,廖廳讓你先回市局,專案組其他人正在和特警配合,全力圍捕況沐。”耿陽向海同深伸出了手。
“這是命令嗎?”海同深問。
“是。”
“那你們呢?會繼續找他嗎?”
“已經聯系過了,搜救隊很快就會到位。”耿陽回答。
“好,我回市局等消息。”海同深避開耿陽的幫助,下了車,扶着車門站穩,而後邁開腳步,走向了旁邊的警車。
鄭暢快步跟上去,但還是晚了一步,海同深已經自己拉開後座的車門坐了上去。鄭暢咽了咽口水,深呼吸了幾次調整好心情之後才上了駕駛室:“海支,系好安全帶。”
海同深沒有出聲回答,只是安靜照做。聽到安全帶鎖扣鎖住的聲音後,鄭暢才啓動了車輛。轉過兩個彎後,事故現場已經消失在視野之中,只剩下黑煙慢慢升騰散開,海同深把頭靠在車窗上,緩緩閉了眼。無聲滾落的淚滴砸在手背上,比爆燃現場的熱浪還要灼人。
其實盤山公路上的痕跡非常清晰,稍有經驗的老司機都能看出是什麽情況。山體一側有明顯的剮蹭痕跡,車燈罩和前保險杠的碎片沿着山側散落,但唯獨缺少了緊急剎車時車胎抱死後輪胎橡膠顆粒與柏油馬路摩擦留下的剎車紋路。所以,這很明顯是高速行駛下剎車失靈。在發現無法減速後,亓弋選擇了用車身碰撞山體降速,但車輛最終還是因為過彎時速度過快而側翻。車裏沒有人,亓弋要麽是在碰撞前就避險成功,要麽是在滾落陡坡時被甩出了車輛,總之,離開了車輛,也躲開了油箱爆燃起火。但是為什麽不求救?不是說身上有和廖廳通訊的緊急聯絡器嗎?還是說,已經重傷昏迷失去了意識?為什麽要溜走?為什麽要接受況沐的邀約?為什麽要逞強?為什麽還是不能放下“單刀赴會”的習慣?為什麽要拼命……海同深心裏有太多的質問,太多的不解,但是此時,一個更大的期盼将這些質問推開——他想要亓弋活着,只要活着,這些問題他永遠不會去追究。
警車回到山腳下,在等待綠燈亮起的時候,鄭暢默默地将放在中控臺的紙巾盒放到了前排座椅中間的扶手箱上。他在感情這件事上向來笨拙,既不會表達自己,也不會說什麽安慰的話,當然,他也明白,在這種時刻,任何話語的安慰都是蒼白的。車程過半,鄭暢接到了一通電話,他簡單地應了兩聲便挂斷。從車內後視鏡裏看不到海同深的表情,但聽力靈敏的鄭暢察覺到,那極致壓抑的顫抖的呼吸聲已經消失,變成了極輕微的金屬碰撞的聲音。他想回頭看,卻又怕與海同深目光交會,就在猶豫不決時,海同深出了聲,雖然聲音是喑啞幹澀的,但鄭暢還是聽到了。
“電話裏說什麽了?”
鄭暢立刻回答:“宗哥說抓住況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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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海同深應了一聲,又是一陣安靜之後,他清了下喉嚨,努力調整着聲線問道,“都安全嗎?”
“都安全。”
“那就好。”海同深垂了頭,看着手中因為缺少工具而無法複原的指尖陀螺,不再作聲。
警車駛入了市局大院。海同深下了車,迎着衆人探究的目光徑直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大家不敢去詢問海同深,但可以攔住跟随進來的鄭暢,鄭暢想躲都沒處躲,直接被文皓推進了禁毒支隊的辦公區,曲鴻音則眼疾手快地把門落鎖。
迎着在場人灼灼的目光,鄭暢硬着頭皮把自己見到的所有細節都講了出來:“現場并不是我跟亓支約定的地方,距離那裏還有五六公裏左右,我轉過彎就看到路邊着火了,那時候還能看出是輛黑色越野車,我就覺得不好,等開近了就看清楚了,确實是亓支的車。路上沒有剎車痕跡,車是直接高速翻下去的。那會兒火已經很大了,我趕緊聯系消防,也拿了自己車上的滅火器,但是火太大了,根本沒用,我根本沒辦法接近那輛車。五分鐘……就五分鐘……我眼睜睜看着車被大火吞噬了。”
文皓急切地問:“亓支呢?找到了嗎?”
鄭暢搖頭:“車裏沒有人,也沒有屍體。我們回來的時候廖廳說已經安排了搜救隊。”
“沒人……沒屍體……”文皓皺着眉說道,“天馬上就黑了,那山裏晚上黑漆漆的,怎麽找?!而且這要是順着水沖下去了,那得多危險?!活要見人死要——”
“沒死!”鄭暢紅着眼眶打斷道,“亓支不會死!沒有屍體就是沒死!”
“不是……哎呀!我不是那意思!我也不想他出意外。”文皓局促不安,“對不住對不住,我說錯話了。”
“行了,都心急,也都不容易。剛才濤子已經把況沐押送回來了。”常鋒拍了拍鄭暢的肩膀,“你先緩緩,亓弋可是廖廳直接帶來的,廖廳不是還留在現場呢嗎?肯定能找到的,說不定是受了輕傷躲在哪裏休息等待救援呢,咱們等消息。來坐下喝口水,平複一下心情。”
另一邊,古濛推開海同深辦公室的門,把一杯熱水放到了他的桌前:“不行就先回家吧,我替你找個借口請假。”
海同深低着頭,拿着手中的小刷子,一點點清理指尖陀螺上的灰塵,沒有回答古濛的話。古濛伸出手,蓋住桌上散落的部件:“我把門鎖了,沒人能進來,你發洩吧。”
“不用。”海同深推了下古濛的手,“你放開,我很快就能修好。”
“小海,當年你師父走的時候你就這樣。”
“姐,你放開,讓我把它修好。”海同深的語氣中帶了幾分哀求。
“不是還沒找到嗎?那就還有希望,你——”
“啪”的一聲,海同深把手中的零件拍在桌上,而後捂住臉轉過身,背對着古濛,哽咽得聲音難辨:“姐,你讓我把它修好,我求你了。”
此刻,攤在桌上的這些碎片仿佛是一種象征,是海同深執念的象征。他覺得只要把這東西修好,亓弋就能回來,沒有邏輯,只是人在極度壓抑和悲痛時給自己的借口和緩沖而已。
古濛嘆了一聲,挪開手站在原地,說:“你現在的狀态根本沒辦法跟案子,我這就打報告,你必須休假。”
“休假?!”海同深猛地站起來,同時轉向古濛,“休假去哪?!回家看着我跟他共同生活過的地方煎熬?!還是回去讓我爸媽也跟着替我操心難過?!更何況休假管什麽用?我休假是能讓他現在全須全尾地出現在我面前,還是能讓況沐現在立刻交代出她背後的人?!又或者能讓那幫把亓弋害成今天這樣的人立刻暴斃身亡?!”
古濛向後退了一步,插着手看向海同深,安靜不語。
當情緒激動帶來的胸膛劇烈起伏漸漸平複,海同深擡手擦了一下眼眶,道:“對不起,我失态了。”
“就說了你得發洩出來。”古濛指了一下海同深的辦公桌,“現在拼這個還太早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謝謝姐。”海同深拿起水杯。
“哎哎哎,別喝,燙!”古濛伸手把水杯從海同深手裏搶下來,“越是這種時候,就越需要冷靜,也越需要保護好自己。”
“我知道。”海同深頹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古濛把水杯放到桌邊安全的位置,而後說:“我不是專案組成員,你要找誰說話,我替你去叫。”
“暫時不用。”海同深用力地吐出一口濁氣,“我先打個電話。”
“行,那我先出去了。”
随着古濛的離開,辦公室裏又安靜下來。海同深盯着眼前那些碎片,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擡起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怎麽就這麽想我啊?上午打完電話這會兒又打?”
“晏闌,亓弋出事了。”
晏闌語氣中的笑意在一瞬間收斂起來,他問道:“怎麽了?”
“山路,剎車失靈,車翻到山坡下,人失蹤了。”
“失蹤?”
“對。車裏沒有人,現在搜救隊在搜山。”
“你在哪?”晏闌問。
“我在辦公室。廖廳不讓我在現場。”海同深的語氣中是掩藏不住的疲憊和失望,“晏闌,你到底瞞了我什麽?又是什麽事情值得蘭副部直接閉關不見人?是不是跟亓弋有關系?你告訴我,這場車禍是意外還是人為?是不是也是你們那個龐大設計中的一環?!”
“大海,你先冷靜一下。”
這句蒼白的話直接點燃了海同深的怒火:“我怎麽冷靜?!我像個傻子一樣被你們所有人瞞着騙着!我配合着亓弋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裝作沒發現任何疑點,我以為他會跟我說實話,可是他沒有。你跟我顧左右而言他,你不願意面對我就跑回平潞,甚至今早給你打電話之前我還期望着你能看在咱們這麽多年交情的分兒上跟我透露一點點,可你還是沒跟我說。是不是在你們所有人心中,我一直都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是不是我的喜怒哀樂,我的感情需求就根本不值得被你們看見尊重,所以才讓你們這樣瞞着我騙着我?現在亓弋失蹤了,生死不明!你還在勸我冷靜,你們究竟拿我當什麽啊!”
“我現在過去找你。”晏闌說道,“大海,我沒有告訴你的事情真的不是最重要的,甚至我都不明白我爸為什麽要瞞着你。至于你說的什麽龐大設計,我更是不知情。當年廖叔到省廳之後我爸跟我說過亓弋,但并沒有詳細說,今年以來我跟你說的所有事情,全部都是我從我爸跟我說過的只言片語裏彙總分析出來的。我确實知道廖叔下到省廳任職就是為了亓弋,但也僅此而已了。其他的事情,我不比你多知道多少。如果我真的參與到你以為的什麽謀劃之中,我怎麽可能現在還能接聽你的電話?大海,你千萬別急。既然是失蹤,就還有希望。”
“所以你還是不能告訴我是嗎?”海同深頹然問道。
“海哥,我是蘇行。”電話被蘇行接了過去,“晏闌在開車,我跟你說。今年春節我和晏闌去找蘭副部過年,在家裏發現了一個文件袋,文件袋裏是一份資助證明和被資助人寫的感謝信,感謝信的落款是亓弋。你知不知道弋哥是孤兒?”
“我……知道……”海同深的聲音已經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這些年資助弋哥的,是蘭副部,或者說,是整個公安系統。”蘇行平靜地說道,“弋哥3歲那年,他當時居住的孤兒院發生了一起暴力事件,他幸運地沒有被波及,但有意向資助領養他的緝毒警在事件中犧牲。那起事件的起因與那名緝毒警有關,孤兒院的師生都是被無辜牽連的,組織在知道這個情況之後,把那家孤兒院裏活下來的孩子以不同名義送往各地,或是尋找系統內部的警員進行領養,或是送到相對安全的內陸地區的福利院對口接收,弋哥就是那個時候被送到俞江并落了戶。這就是蘭副部讓我們瞞着你的事情。”
“亓弋他……不知道……他還說過要找資助人。所以……蘭副部要你們瞞着我,是怕我告訴他,還是說怕他知道真相後多想,會覺得他自己是被利用的?”
“我們也不明白,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這件事究竟為什麽不能告訴弋哥。從你那兒回來之後,我和晏闌把眼前發生的這些事翻來覆去地聯系分析,也還是沒想明白這裏面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就像剛才晏闌跟你說的那樣,這件事跟案子并沒有什麽太大關系,它真的不是重點。”
“你……你把這件事告訴我,不會有問題嗎?”
“反正已經說了,有就有吧。”蘇行聽到海同深的呼吸已經漸漸放緩,知道他已經冷靜了,接着說道,“海哥,我聽你剛才那些話,抓了幾個重點。首先,你跟弋哥朝夕相處,你有發現他的不對勁,包括你今天上午給晏闌打電話的時候問他被騙的時候會不會有感覺,所以實際上你心裏已經有一種傾向,你知道弋哥是有事瞞着你的,對吧?”
“是。”
“你現在還覺得弋哥現在的失蹤是個計劃,對不對?”
“對。”
“好。”蘇行說道,“那就相信你相信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邏輯的,不用感情判斷,就要用邏輯去推理。我知道你現在可能很難真正冷靜下來,這不要緊,海哥,你拿張紙出來,從最開始你産生懷疑的時候開始回憶,把你覺得有問題的地方全都記下來,等我們趕到你那裏之後幫着你一起分析。或者如果你現在想找人聽你說話,你也可以直接說出來,我們直接開始分析。”
“海支!”宗彬斌幾乎是撞進了辦公室,焦急說道,“海支,況沐說是亓支主動聯系的她!”
“什麽?!”海同深猛地起身,卻沒能說出後面的話,他眼前一黑,連忙撐住桌子。
“海支!”宗彬斌沖到海同深身邊,扶着他到沙發上坐好。宗彬斌一邊給海同深扇風,一邊對着手機裏說道:“晏支隊?我們海支剛才暈了一下。”
晏闌道:“照顧好他,給他量個血壓看看,我們在趕去的路上了。你剛才說況沐交代的是亓弋主動聯系她的是嗎?我個人建議是你們先別審了,況沐這個時候交代的話都不可信。”
“是。剛才審訊的錄像直接跟指揮車連着的,廖廳也叫停了審訊,說現在誰都不許動,一切都等他回來再說。”宗彬斌回答。
正好是等紅燈的時候,晏闌側頭和舉着手機的蘇行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不解和深深的擔憂。
綠燈再次亮起,晏闌說道:“給廖叔打電話。”
“已經在撥了。”蘇行回答。電話響了許久,在即将自動挂斷時才被接起,然而卻并非廖一續。
“晏支,我是耿陽,廖廳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您有事可以跟我說。”
晏闌對着蘇行舉過來的手機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方便,請你轉告廖叔,我和蘇行現在趕去俞江。還有,就算是蘭副部下命令拿我當槍使,我也得知道這子彈該往哪打才行。你們就不怕我胡亂掃射傷了別人嗎?另外,海同深快瘋了,你們最好是提前預料過這個場景,否則他真做出什麽出格的事來,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我話說完了,就這樣。”
蘇行非常默契地直接挂斷了電話,沒有給對方回答的時間。
耿陽把手機鎖屏,看向坐在旁邊的廖一續:“領導,咱們……”
“等抓着亓弋這小子,我絕對抽他一頓!”廖一續重重嘆了一口氣,說,“給老板發消息,告訴他,棋子已落盤,靜候回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