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剛過零點,晏闌和蘇行就趕到了市局。他們并沒有向廖一續打報告,而是直接進入了海同深的辦公室,此時海同深正拿着刷子一點點清理金屬碎片。
晏闌嘆了一聲,轉身關好門,拉開椅子坐到了海同深對面:“有什麽想法?”
“不想見你,算想法嗎?”
“你一個電話我開了三個小時的車過來幫你,你還不想見我?良心呢?”
“對你不需要。”海同深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手中的東西,他只是伸出一根食指指向了辦公桌角落上的一張紙,“我都寫出來了,你們先看吧。”
“沒有‘們’,看清楚了,只有我。”
海同深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擡起頭,見确實只有晏闌一人之後才說:“你什麽時候這麽會照顧人的心情了?怕我看見你跟蘇行在一起會心裏難受?用不着這樣。還是說蘇行對于‘欠我一個解釋’這件事心虛所以不敢見我?”
“是我沒讓他進來。”晏闌壓住海同深的手,語氣鄭重地說,“大海,蘇行和亓弋共同瞞了咱們一件事,你知道嗎?”
海同深擋開晏闌的手,把碎片和工具小心地收攏到一個透明盒子裏,同時說道:“我知道,所以我說他欠我一個解釋。而且剛才我又知道了一件事,蘇行現在欠我兩個解釋了。”
“什麽?”晏闌感到意外。
“我沒心情繞圈子,咱們坦白對話吧。”海同深把透明工具盒蓋好,小心而珍重地放到一旁,而後靠在椅子上,看向晏闌說道,“上午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為我想起27號那天夜裏——準确說是28號淩晨,蘇行收到消息先回房間,第二天一早不到五點他就回平潞去做實驗,而那天早上你回來之前,亓弋已經跟我說了他的推斷,他覺得況萍是故意暴露位置,故意被射中的。而這個結論後面也被蘇行的實驗證實了。蘇行一早趕回平潞就是為了驗證這件事,所以,那天晚上蘇行收到的消息應該是亓弋發給他的。他跟你說了嗎?”
晏闌回答:“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蘇行雖然受過射擊訓練,但他的水平不可能達到亓弋那樣,只有最熟練且最有天賦的狙擊手才能通過身體感知到環境對槍的影響。而實驗必須照顧到風速、濕度、光照、位置等各種精确數據,就算蘇行能感覺到那天有問題,如果沒有亓弋給他提供數據,實驗結果也會差很多。”
“好,那你把蘇行叫進來,我跟你們一起說另一件事,我不想再複述一遍了。”
晏闌點了頭,起身拉開門把蘇行帶進屋內。二人落座後,海同深拿過紙,用紅色的筆在上面圈出一個日期,看向蘇行說:“上個月29號中午,你送亓弋回我家。我查了監控,你們兩個人13點21分離開市局,14點04分才打開我家的門。從市局開車出去,不用掉頭不用兜圈子,小區人車分流,可以直接進入地下停車場,就算我給你加上市局門口等一個紅燈的時間,再假設亓弋根本不能動,全程由你搬上搬下,再假設電梯逐層停靠,即便這樣,從市局到我家,也根本用不了四十多分鐘。你回來時說因為給亓弋換藥耽擱了,可實際上14點04分進門,11分你就離開我家了,那天亓弋身上的敷料确實更換過,我也在家裏找到了剩下的包裝袋,所以嚴格來說,你沒說謊,只是隐瞞了中間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剛才找物業拿了那天車庫的監控視頻,13點25分晏闌的車就進入了地下車庫,但是,車庫的監控沒有照到車停在哪裏了。整個車庫就只有那麽一個監控死角,你告訴我是巧合還是人為?停車算5分鐘,上樓再給4分鐘,中間那半個小時,你和亓弋在車上一定是說了什麽。”
蘇行安靜地聽完海同深的話,并未感到意外,回答說:“是。包括之前的事我也可以告訴你。其實很簡單,那天晚上在酒店,弋哥給我發消息,說他懷疑廢棄工廠裏的事情是設計好的,他問我有沒有辦法模拟出當時況萍的行動軌跡。他給我提供了細節數據,所以我才趕回去做了實驗。至于你說的,那天主動送他回家,并在車裏跟他單獨對話,是因為我得出了另一個結論——那個紮進他身體裏的鐵簽上的深層附着物并不屬于那片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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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是假的?”海同深脫口而出,緊接着就自我否定道,“不對,受傷肯定是真的。”
“他确實受傷了,但他受傷這件事并不是意外。他當時跟我說,他确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受傷的。我有錄音。”蘇行說着就拿出手機,找到當時在車裏的錄音播放起來。
“我是法醫,傷情鑒定是我的工作之一,分析致傷物品同樣也在我的工作範圍內,現在這份報告明确表示,鐵簽上的深層附着物并不屬于那片水域,這間接證明了是有人故意要傷你,弋哥,你現在很危險,你必須跟我說實話。”這是蘇行的聲音。
隔了大約有十秒鐘,亓弋的聲音才響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時況萍的行動軌跡不合邏輯,所以才讓你去查的。我從來不認為DK想殺我,所以這次發現炸彈後我才會選擇留在拉面店裏。蘇行,你仔細想想,如果我在廢棄工廠那裏就意識到有人想殺我,我怎麽可能拉着海同深一起留在拉面店?”
“可是拉面店的炸彈确實沒有炸。甚至況沐是在切斷炸彈引信之後才逃離現場的。”
“所以我想不明白,現在你跟我說完這些之後我更想不明白了。如果是DK想殺我,為什麽況萍會射偏?為什麽會故意留下DNA讓我們查到她?按照你的分析,傷了我的鐵簽是外來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況萍其實是在執行命令來傷害我?況萍要傷害我,況沐卻會因為我在拉面店而切斷炸彈引信避免傷害我。這姐妹倆幹什麽呢?左右互搏嗎?”
“會不會是別人?”
“DK已經醒了,他的命令就是整個集團的最高指令,無論是A還是O,或者是T,沒有人敢違逆他的命令,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那就是況沐和況萍兩個人私自行動了?”
“如果是她們私自讓我受傷,那她們也死定了。小蘇,這件事牽扯的不只是我,還有海同深,我沒理由也沒必要撒謊。我一個人無牽無挂的,可海同深跟我不一樣,我做不到把他也拉進這趟渾水裏。”亓弋的聲音帶着無法避免的虛弱,可語氣卻又是堅定的。在現在這個時刻,這樣的聲音落在海同深的耳朵裏,讓他幾近失控。
“別放了……”海同深阻攔道。
蘇行立刻按下了暫停鍵。
海同深手肘撐在桌上,雙手交叉抵住額頭,竭盡全力平複着心情,過了足有十分鐘,他才再次出了聲:“況萍的男朋友道欽是亓弋以前的手下,那邊一直傳言是亓弋殺了道欽。如果說況萍在面對亓弋的時候生出了想讓他死的念頭,這也是合理的。”
蘇行無意識地敲了兩下手機屏幕,那是他思考時候的習慣。這很小的動作被晏闌看在了眼裏,他側頭看了一眼蘇行的表情,而後勾起手指敲在海同深的桌上,說:“如果說剛才你懷疑蘇行和亓弋一起騙了你,那麽現在事情已經說清楚了。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和蘇行都不知道亓弋今天會去赴約。”
“廖廳也不知道。亓弋啊……”海同深嘆了一聲,“他真的是個很好的卧底,他把所有人都騙了。現在唯一有可能知道亓弋要做什麽的人,只有蘭副部。晏闌,你不覺得你爸閉關的時間有點太巧合了嗎?”
“我……”晏闌一句國罵堵在喉嚨裏,他深呼吸了一下,說,“我還真被當槍使了!”
蘇行拍了拍晏闌的手臂:“先別急,領導,我們從更早的時候就被利用了。”
“你什麽意思?多早?”海同深反而比晏闌先提出了這個問題。
“資助檔案。”蘇行轉頭看向晏闌,“現在想想,爸當時放在茶幾上的檔案,好像并不是那麽‘随手’放的。是不是?”
晏闌回想起春節回家時,某天晚飯後三人一起在沙發上看電視,蘭正茂說要沏茶,用茶臺上自動上水的電水壺煮了滿滿一壺水,後來滾開的熱水把放在旁邊的文件袋打濕,蘭正茂按停電水壺,自己去拿抹布,讓晏闌和蘇行把文件拿出來晾幹,而那份文件就是資助檔案,他們倆也是因為這才知道了亓弋的身世。現在想想,家裏那個熱水壺不能煮滿壺水這事蘭正茂是知道的,而且還專門提醒過自己和蘇行要在上水結束前五秒按停,否則水開時會往外噴濺,容易燙傷人。另外,他們晚上看電視的時候是在內客廳,家裏有專門會客用的外客廳和書房,這個屬于工作內容的文件,即便出現在家裏,也該是在外客廳的茶幾上。晏闌咬着後槽牙說道:“有這樣的爹還真是我的福氣啊……”
海同深把桌上寫滿字的A4紙推到蘇行手邊,接着又把透明工具盒挪回到自己面前,說:“這是我整理出來的疑點,你們先看吧,讓我自己緩一會兒。”
蘇行拿過那張紙,以眼神詢問晏闌,晏闌點了頭,說:“好,我們先走,你……你也別太心急了。”
海同深沒再回答,用沉默送客。
蘇行跟着晏闌走出市局大樓回到自家車上,晏闌把車通電落鎖,關閉行車記錄儀,打開車內照明燈,拉住蘇行的手說:“你剛才還瞞了大海什麽,你得告訴我實話。大海現在這個狀态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了,他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
蘇行低頭看着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掙紮了片刻,最終還是松了口,說:“弋哥可能知道是爸在資助他了。”
“他怎麽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怎麽知道的,只是那天在車上他說了不少模棱兩可的話。他說他有自己的途徑,能查到自己想查到的事情,還說他正在經歷一件非常離譜的事情。他說有些事情的起源比他去DK身邊卧底還要早,比所有人以為的都要早。我當時就覺得,如果說再往前算,就只有他的身世了。”
“可是就算他知道,這件事也并不足以讓他做出今天這種行為,站不住腳的。”
“還有一件事……”蘇行咽了下口水,說,“我猜,弋哥可能回去了。”
“回哪?回雲曲?”
“克欽邦。”
晏闌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是……他回去幹什麽?送死嗎?!他這到底是在幹什麽啊?!”
“領導,你不覺得從一開始這事就不對嗎?況沐的拉面店是四年前就開了的,四年前是什麽情況?是弋哥九死一生回來,當時他重傷昏迷,被送到北京去治的傷,那個時候甚至都沒人能保證他能活下來,況沐和況萍為什麽在那時就在本地落了腳?這時間對嗎?”蘇行反手抓住晏闌的手腕,“領導,我覺得弋哥的卧底任務其實根本就沒完成。之前我就猜過他是想回去解決他跟DK之間的恩怨,但我當時以為那是他自己的決定。可是現在……最起碼爸應該是知道他做什麽打算的。是不是其實四年前他回來只是将計就計?”
晏闌眨了眨眼:“我靠!我想起一件事來。四季地産基本上所有樓盤的7號樓22層的房子都是自留的,因為方總和季總的結婚紀念日是7月22號。大海那房子當年就是用方總給的內部價拿的自留戶型,他倆住隔壁恐怕從一開始就是廖叔想着一旦亓弋有事大海能最快時間趕到。”
蘇行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是多大一個局啊……”
技術大隊的出勤車開進了停車場,謝潇苒一下車就看到了停在角落裏的巴博斯,她三兩步走到車邊,蘇行已經提前打開了車窗。
“師兄!晏隊!你們來了。”
蘇行:“嗯,剛到沒多久,現場怎麽樣?”
“搜救隊還在繼續,梁老師在現場找到了一些痕跡,但是……”謝潇苒放低了聲音,“可能不太好。”
蘇行輕輕點了下頭,問:“廖廳知道你們回來嗎?”
“知道。我們收隊時就告訴過廖廳了,廖廳說回來直接開會。師兄,你們要來嗎?”
“一起吧。”蘇行推開車門下了車,“正好我們來了也還沒跟廖廳打過招呼。”
會議室被極低的氣壓籠罩着。梁威硬着頭皮把照片投在屏幕上,開始介紹起來:“事故現場大體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山路上。根據現場掉落的車身碎片和山體剮蹭痕跡來看,車輛是因為過彎速度過快,車身失去平衡而側翻的。當時車速不低于150公裏每小時,現場沒有發現剎車痕跡,因為車輛損毀嚴重,目前尚不能确定是否為剎車故障。道路旁邊護欄上的痕跡支持側翻撞擊的結論,沒有發現二次撞擊痕跡,車輛确實是撞到護欄後翻下去的。現場第二部分是道路外的山坡以及車輛起火位置。通過痕跡推斷,車輛在失控側翻之後,順着山坡翻轉了三圈,最後被河道旁邊的兩棵樹阻止了繼續下翻的動勢。除了車輛痕跡以外,現場并沒有其他可疑的鞋印或輪胎印,也沒有人為僞造的痕跡出現。滅火時很多痕跡都已經被沖刷掉,根據現有的情況推斷,車內安全氣囊彈出,安全帶在解鎖狀态,且沒有發現大片血跡,根據牧馬人的車身強度和安全性能來分析,當時車內駕駛員應該沒有遭受致命的沖擊。”
然而衆人還沒來得及為這個結論松一口氣,梁威的一句“但是”,再次讓衆人的心高高提起。
“但是,現場還有第三部分。燃燒的痕跡從起火點中心一直向下延伸到河道旁邊,火滅之後我跟消防隊溝通過,根據他們的經驗和現場痕跡推測,車輛應該是在撞擊的那一刻就産生了第一次輕微爆炸并立即起火,起火位置極有可能是發動機,事發當時有四級左右的東南風,車的最終位置是車頭朝向南,發動機起火後,在風勢的幫助下,火焰會以極快的速度掠入駕駛室。現場延伸到河邊的燃燒痕跡符合人體主動翻滾的動勢,也就是說,亓支很有可能是在車輛爆炸時身上就已經沾染了火焰,他從車內掙脫,想靠在地上翻滾來撲滅身上的火,最終不知是出于什麽原因,滾落到旁邊的河水中。搜救隊已經按照我們的分析,順着河道往下游去找了。”
海同深沒有出聲,依舊在低頭擺弄着手中的零件,他很清楚,一旦他開口說話,聲音就會暴露自己的情緒,而自己的情緒肯定會影響整個專案組。現在這個時候,大家都指望着他來穩定,可偏偏,他是最煎熬最崩潰的。廖一續看了一眼海同深,最終還是決定自己來做主導,他問道:“現場還有什麽別的發現嗎?”
“有。我們在河道轉彎處兩塊石頭形成的夾縫中找到了一部手機,同時在石頭裸露出來的部分上提取到了少量新鮮血跡,血跡正在進行分析,手機在這裏。”梁威說着就拿出一個物證袋,遞給了廖一續。
手機還能正常使用,廖一續接過來後按亮屏幕,說:“蘋果手機的密碼不好破解,先擱着吧。”
海同深終于擡起了頭,他從廖一續手邊拿過那部手機,幾乎沒有猶豫就輸入了一串數字,然而,手機卻沒有解鎖。亓弋工作手機的密碼是他的警號,在廢棄工廠手機損壞後廖一續給買了新的手機,在設置密碼時亓弋就靠在海同深肩上,他那時還說,既然海同深的手機密碼是警號,自己的也用同樣的密碼邏輯。海同深原本以為亓弋的私人手機也是同樣的,可是輸錯之後才發現,密碼只有四位。而因為有指紋解鎖,亓弋從來沒有當着海同深的面輸入過密碼,在醫院那次海同深也是等亓弋醒來後才用了他的指紋。四位數密碼……海同深試着輸入了0515,仍然是錯的。是啊,亓弋是孤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身份證上的日子是上戶口那天,并不是真的生日。那麽對他來說,還有什麽四位數是重要的嗎?
海同深再次喚醒屏幕,他試探着按下了“121”三個數字,此時指尖已經開始顫抖。手指向下挪動,在按下數字“7”之前,海同深就閉上了眼。
“咔嗒”一聲,解鎖聲效響起,海同深也終于不堪重壓,他把手機放回到桌上,起身沖出了會議室。
“我去看看他。”晏闌緊跟着起身,追着海同深走了出去。
12月17日,是海同深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