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趕回市局後,海同深帶着宗彬斌進入了審訊室。在預審組的連番攻勢之下,況沐依舊能夠保持平靜和坦然。在看清來人的面容之後,況沐甚至還挂上了淡淡的微笑,她主動開了口,說道:“我還以為海支隊長不會見我了。”

“怎麽?不叫警察叔叔了?”海同深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本來咱們都是同齡人,叫你一聲警察叔叔是為了顯得自己年輕,怎麽你還占便宜沒個夠了?”況沐笑道。

“倒也不用顯得年輕,你确實還年輕。”海同深把水杯和文件夾放在了桌上,“30歲,多好的年紀。”

“你怎麽老氣橫秋的?”況沐挑了下眉,“感覺你下一句就要說‘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幹點兒什麽不好’了。”

“我可沒那麽無聊。”海同深打開文件夾,“好了,寒暄結束,咱們說說正事吧。”

“什麽正事?是我開着車在半道上被六名特警截停然後莫名其妙被抓到這裏的事情嗎?如果是的話,我能不能請律師啊?警察叔叔,你們這樣真的不違法嗎?”

海同深象征性地彎了下眉梢,敷衍着給了況沐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說道:“這招挺拙劣的,你打算一直這樣跟我說話?”

“這樣有什麽不好嗎?”況沐立刻反問。

“沒什麽,你高興就好,反正你也高興不了多久了。是吧,霍念晨?”

況沐甩了一下頭,把額前的劉海甩向後面,說道:“你不會以為查到我的曾用名就能讓我被你們所謂的審訊手段攻破吧?你想怎麽樣?打感情牌,還是想用我的曾用名來揭開我當年的傷疤?這招有點老套了。曾用名是霍念晨,是我那個畜生爹用來懷念他初戀女友的,所以我才改的名字,反正他也不拿我當他的女兒,這有問題嗎?還是說你想用我媽的自殺和我舅舅殺人的事情來喚醒我?省省吧海支,這些都對我沒用。”

“況沐,你現在的樣子真的很可笑。”海同深靠在椅背上,語氣平靜地說道,“你用張牙舞爪的樣子來掩蓋自己的心虛和脆弱,真的不是明智之舉。你這樣反而是我們最喜歡面對的那種犯罪嫌疑人,因為太簡單,絲毫沒有挑戰性。”

“真的嗎?”況沐不屑地揚起眉,“那不如我們打個賭?如果你今天結束之前能夠讓我交代出你想知道的東西,我就附贈一個你最在意的——關于畢舟來的事情。如何?”

“這個砝碼好像并不算重。”海同深說。

況沐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甚至帶了幾分得意的蔑視:“過去的24個小時裏,你應該挺難熬的吧?看着自己在乎的人變成一具面貌難辨的焦屍,心痛崩潰的感覺不好受吧?”

海同深反問:“那你呢?看到自己相依為命的姐姐的屍體,你的心裏好受嗎?把這世上僅存的,你唯一的血脈親人的屍體吊起來,擺放成那個不得安寧的模樣,你有沒有崩潰過?”

況沐沒有回答,但臉上的笑容也沒有變化,似乎是早已料到海同深會從況萍入手,所以早有了防備一般。

海同深并沒有覺得受挫,畢竟能被販毒集團驅使做下這一套連環兇案的人,絕對不會是心态不穩毛躁莽撞的人,他拿出一份文件,說道:“‘木生有根花有萼,嗟爾飄萍無所托’。原本你該是有根的喬木,可你卻偏偏要在自己的木上加了水,說實話,我覺得這寓意并不好。”

“你懂什麽?!”況沐脫口而出,旋即自己先愣住了。對話不過五分鐘,她就在海同深面前失了控,這是之前從未想過的。她确實曾經設想過審訊的切入角度,但她也實在沒料到海同深一上來就直接下了狠手。

“看來我說對了。”海同深聳了下肩,“你知道這句詞後面是什麽嗎?是‘倏來忽去,安穩難期’。思佳和念晨不是好名字,你們後來改的這兩個名字也不過如此,反而更像谶言一樣,你們倆這些年,不就是難期安穩嗎?”

“警察叔叔,有‘萍’字和‘沐’字的古詩詞那麽多,你怎麽就認定了是這一句呢?”況沐輕嗤一聲,“你們的文化水平也不過如此。”

“跟況萍相比确實不如,畢竟她是正經的博士研究生,放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絕對的高才生。可是……”海同深拉長了尾音,又故意停頓了一會兒,才将放在最上面的一張A4紙翻轉過來,豎在況沐擡眼就能看到的位置,“坦白說,我的古詩詞水平只停留在了高中必讀範圍內,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這首詞我聽都沒聽過。況沐,你應該認識這個吧?你猜我是從哪裏看到的?”

況沐轉了頭,避開海同深舉着的那張紙。海同深也沒強迫她看,只語氣平靜地說:“是道欽告訴我的。”

“道欽早死了!你根本不可能認識他!”況沐下意識地反駁。

“記下來。”海同深敲了一下桌面,故意“叮囑”鄭暢道,“嫌疑人承認認識道欽。”

鄭暢會意,一邊把鍵盤敲得飛快,一邊回答:“海支放心,已經記下了!”

“你——!”況沐哽了一下,旋即又說,“我沒承認我認識道欽。”

“況沐,如果接下來你要說的都是這種低級的謊話,那就不必開口了。”海同深說道,“我既然直接點出了道欽這個人,自然是把他和你姐姐的關系都查了個清楚。”

“那跟我又有什麽關系?”況沐嘴硬道。

“這些年你們姐倆跟道欽的關系挺好的,可你真的了解道欽嗎?”海同深看向況沐,“不如聊聊吧,你覺得道欽是個什麽樣的人?或者說,你對于況萍和他的關系究竟是什麽态度?”

“跟你有關系嗎?”

海同深并不意外,接着說道:“那就說點兒跟案子有關系的。況萍的專業是道欽給選的,你的專業也是他給你推薦的。到後來搭上DK那邊的時候,你們倆就沒有懷疑過嗎?化學專業幫助制毒,計算機專業則幫助維護網絡。道欽當初給你們指明的方向,是真的為了你們好,還是為了他和他背後的集團在鋪路?這個問題你是沒有思考,還是不敢去深究?”

“呵。”況沐語氣和表情都滿是嘲諷,“這就是你的審訊技巧?如果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呢?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呢?”

“那我們就聊一聊,這個‘早就知道’的‘早’,具體是什麽時候?”海同深稍稍前傾身體,用一根手指敲了兩下桌面,“是道欽第一次跟你見面?是你高考結束那年的暑假?還是你姐高考結束後跟你說她談了男朋友?不過我覺得,肯定不是在況興國殺人時你就知道了。”

“你說什麽?!”

“果然,你根本就不知道。”海同深成竹在胸,若有似無地把“嘲諷”這個表情返還給了況沐,“況萍跟你說過她是怎麽認識的道欽嗎?是放學後被同學霸淩時,剛巧被道欽救下了,對嗎?沒錯,這是實情,但這個‘救下’卻并不是意外,而是蓄謀已久。”

況沐雖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還是有一絲慌亂從她仍算有神的雙眸中流瀉出來。海同深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眼神,便知道自己已經抓住了重點,立刻接着說道:“看來你也并不知道況興國和道欽早就認識了。那我給你講講,如果你的記性足夠好的話,應該還能記得況興國的工作。或者我換個說法,你小時候雖然不常見你這個舅舅,但是對他的印象一直還不錯,是因為逢年過節他總給你們寄好多漂亮的裙子,那些裙子別說是你們家鄉那個小地方了,就算放在當時的一線城市也是非常時髦的。況麗或許跟你說過,又或許沒說得非常仔細,但小時候的你心裏有一種感覺,你這個舅舅應該能力很強。現在你長大了,有了對那個年代橫向和縱向的了解,你應該能明白,當年況興國是踩在時代的浪潮上賺了第一桶金。越桂與雲曲相鄰,而你們家鄉是越桂少數民族村落,你家鄉的語言與緬甸官話有七成相像,所以況興國靠着得天獨厚的語言優勢,和一個雲曲人搭夥倒賣玉石,成為了邊境線上第一批撈到錢的萬元戶。況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況興國犯罪之後,你和你姐兩個人反而窮到連學費都交不起了?況興國的錢呢?”

“他的錢是他的,跟我們有什麽關系?!”況沐咬牙說道。

“你猜,當初那個跟況興國搭夥做生意的雲曲人是誰?讓我來告訴你,那個人就是道欽。”

“你閉嘴!”況沐的聲音跟海同深的最後一句話疊在了一起。

審訊室裏短暫地安靜下來,況沐雖然勉力壓制,但此時在房間內的三個人都心知肚明,她很快就要撐不住了。海同深安靜地等待着,直到況沐劇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靜下來,他才再一次開口:“道欽其實并不是雲曲人,他騙了況興國。那個時候道欽是在做正經生意,玉石生意就是其中之一,他跟況興國的合夥也是正常的合作,并不牽扯毒品。況興國是真心把道欽當作好兄弟,所以在他決定為了你們姐妹倆奮不顧身之前就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他在一年之內把自己大部分身家都轉成貨款支付給了道欽,最後,他把你們姐妹倆也交托給了道欽照顧。這筆錢足夠支撐你們倆到十八歲,甚至是到大學畢業。所以,道欽救下你姐這件事,在你們看來是意外,是巧合,但在道欽那裏卻并不是。”

況沐用惡狠狠的眼神死死盯着海同深,咬牙道:“舅舅和道欽都死了,你自然可以編造出這樣的故事來攻破我的心理防線。”

“這當然不是編的。”海同深打開剛才一同拿進來的牛皮紙袋,從裏面倒出許多材料,他快速地挑選了一下,逐一給況沐介紹起來,“這個,是當年況興國和東紫國際貿易有限公司的往來賬目。這個,是東紫公司的總經理的身份背景調查。東紫公司的老板名叫秦東,當年況興國殺人案偵破過程中,曾經有刑警調查過這家公司和秦東,根據當時的詢問筆錄和後續偵破過程中留存的生物信息及視頻資料顯示,秦東就是道欽。這個,是在雲曲警方對道欽進行偵查時查到的,道欽曾經以秦東這個化名在國內持有多家貿易公司,做各種不同生意。當然,這實際上也并不是化名,道欽的母親姓秦,他擁有國內的身份證和護照。我國并不承認雙重國籍,但在改革開放初期,許多資料尚未聯網的情況下,實際擁有雙國籍的人也并不少。道欽就是鑽了這樣的空子,可以随時往返國內和緬甸。在你舅舅殺人之後一年,秦東就注銷了這家東紫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而在況興國殺人案塵埃落定,你舅舅被處以死刑,你和況萍重新回到學校之後不久,道欽就出現在了你們身邊。無論他是真的在履行況興國的囑托照顧你們姐妹倆,還是他當時已經別有所圖,總之,你們後來那些年确實得到了他不少的庇護。但是有件事我覺得你需要知道,道欽所謂的‘資助’你們上學,用的都是況興國的錢。況興國陸陸續續打給道欽将近三十萬,這些錢即便是放在現在也足夠你和況萍上學用的。後來道欽或許對你和你姐姐一直都很好,但你得知道,從始至終無條件對你們姐妹倆好的,只有況興國。”

“我不信!”

“這裏有轉賬記錄,我可以給你看。”海同深趁熱打鐵,繼續給了況沐又一次重擊,“對了,還有一件事,你知道況興國為什麽一定要親自手刃霍方嗎?那時候你還小,或許不記得,又或許不明白,我提醒你一下,況興國為什麽在接回你和你姐之後,就禁止你們倆再穿那些漂亮的小裙子了?”

“你撒謊!你騙人!”況沐紅着眼喊道。

海同深絲毫不為所動,提高了音量壓着況沐的聲音,語速也快了起來:“因為當時村裏的老少都在說,霍家姐妹長得好看,穿上裙子更是跟洋娃娃一樣,人見人愛。可是後來,漂亮的裙子掩蓋了什麽?又引發了什麽?況興國覺得是那些太過時髦漂亮的裙子害了你們!他在知道霍方的不齒行徑之後把一切錯誤都歸咎于他自己,他覺得他對你們的寵愛反倒成為了霍方那個畜生刺向你們的刀!他要手刃霍方,是解決了畜生!也是在向你們贖罪!”

“你閉嘴!”況沐嘶吼道,“你閉嘴!根本不是這樣!不是!你什麽都不懂!你什麽都不知道!”

海同深沒再說話,安靜地等待着況沐恢複平靜。

旁邊的觀察室裏,宋宇濤攔住了即将奪門而出的謝潇苒,說:“這是海支的策略。”

“可這太不人道了!”謝潇苒說,“就算況沐是嫌疑人,也沒有必要這樣揭人傷疤吧?!”

“那你有辦法審出來嗎?”宋宇濤看向謝潇苒,說道,“你接警過強奸案吧?留物證的時候是什麽流程,做筆錄的時候又是什麽流程,你應該不陌生。我知道現在很多人都說,這個流程對于受害人來說是二次傷害,但如果不走這個流程,我們就沒辦法用物證和證詞鎖定嫌疑人。潇潇,我理解你的憤怒,也理解你的同理心。可你冷靜下來想一想,如果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海支會用這樣的策略嗎?剛才海支說了什麽?他說了漂亮裙子,說了霍方是畜生,但他始終沒有明确提到性侵、猥亵這樣的字眼。他已經在盡力避免對況沐造成二次傷害了。”

“可是……”

宋宇濤搖頭,而後擡手指了一下審訊室。

審訊室內,況沐仍紅着眼,海同深輕輕嘆了一聲,說:“漂亮裙子沒有錯,長得好看也沒有錯,因為疼愛而給你們花錢更沒有錯,唯一有錯的只是霍方。只可惜況興國的出身和學識以及當時社會的環境并沒有給他帶去現在這樣開放平等的觀念和理論。他選擇以暴制暴,選擇以命換命,找到了他認為可靠的、可以托付的摯友,把你們姐妹倆安頓好,這是他最簡單也最真摯的愛。況沐,你其實很幸運的,你一直在被人愛着。你的母親,你的舅舅,還有你的姐姐。”

“你們警察就是靠揭人傷疤來獲取口供的嗎?”況沐看向海同深的眼神裏帶上了怨恨。

“傷疤是會被捂爛的。況沐,我只是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真相。在查到這些之後,我一直覺得,如果還有機會,我也會讓況萍知道。”

“知道真相,然後呢?難道這就足夠讓我們對過去做過的事情自責內疚,足夠讓我認罪伏法?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真的這麽想,那可就太天真了。”況沐冷笑一聲,說道,“海支,你是出生在大城市的,你根本無法明白小村落那樣的社會圈子裏,人情關系是怎麽架構的。在大城市裏,一個女孩子穿着別人沒見過的漂亮裙子,得到的是羨慕,是誇贊,是同齡玩伴家長的一句‘沒關系,咱們也去買’。可在我長大的那個地方,擁有別人沒有的東西,就是一種原罪,會得到來自同齡人和他們家長的極盡侮辱和貶低的話語。‘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話可不是說着玩的。那是一種因為自己過得不好,就要把過得好的人拉到泥土中再踩兩腳的無知無畏的惡。你以為我們沒有求救過嗎?你以為我媽當年沒有反抗過嗎?可是沒有用。派出所的警察姓霍,婦聯的工作人員姓霍,村裏的書記、村長姓霍。在所有我們能想到的,原本應該給我們幫助和支持的地方,裏面的人全都姓霍。一個姓氏,可以淩駕于法律之上,這事荒唐嗎?可這就是真實發生的。舅舅把我們接回況家的寨子,可是我的阿公阿婆不讓我和姐姐進門,因為我媽是自殺的,他們篤信自殺的人的亡靈不會得先神庇佑,出嫁的女兒在夫家自殺是對夫家的不敬,甚至需要賠償夫家。霍家沒要賠償,對阿公和阿婆來說是很大的恩賞,他們根本不敢再違逆霍家的要求,把我和姐姐帶走。哪怕他們心知肚明我媽遭遇了什麽,也心知肚明霍方是怎麽對我們的,但他們仍舊放棄了我和姐姐。舅舅把我們帶去了縣城,可他同樣沒辦法保護我們。縣城不過是大一點的村落而已。舅舅可以把我們轉入縣城的學校,但他沒辦法阻止別人說我們小小年紀就賣弄風騷。他沒什麽文化,覺得老師說的都是對的,覺得我們受到欺負之後老師會保護我們,可是并沒有。你知道我是什麽時候意識到,原來真的有人能保護我們不受欺辱嗎?是道欽拉着我姐和我的手,走進校長辦公室,把刀插在校長桌子上,說以後要是再有人欺負我們,這把刀就會插在那人身上的時候。你以為我們不清楚道欽根本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行事做派,他偶爾流露出來的表情,都跟當年村子裏的小混混一模一樣,或者說,比那些小混混更可怕。但是我們從來不害怕,因為道欽的狠毒從來不對着我們。就算當初道欽真的利用了我們,那又如何呢?他的利用讓我能夠安穩地度過學生時代,讓我和我姐能好好生活,不用再被人欺負,這對我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這樣一番自陳,讓審訊室和觀察室裏的人都沉默了下來。作為有七情六欲的人,面對況沐和況萍早年間的遭遇,他們不可能不心生同情和恻隐。但身上的警服和所處的環境卻又時時刻刻提醒着他們,況沐是犯罪嫌疑人,再多悲慘的經歷也不能成為她犯罪的理由。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況沐卻朗聲大笑起來,那笑聲帶着極致的戲谑,少頃,她仰起頭,用陰恻恻的聲音說道:“你們竟然信了!海同深,知道你和畢舟來相比差在哪裏嗎?畢舟來他……”況沐放慢了語速,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後面的幾個字,“從來不會憐、香、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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