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溫溫真厲害◎
林溫溫一繡便是許久, 等她繡得眼睛實在幹澀,手指也發酸難忍時,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放下手中針線。
她合眼用小拳頭在肩頭輕輕敲着, 喊珍珠過來給她倒茶。
一盞溫熱的茶水遞到面前,林溫溫緩緩睜眼, 去接的時候,眸光從那捧着茶盞的手上掃過,倏地愣住。
“咦?”她連忙擡眼,朝一旁那高大的身影看去,“怎麽是你,珍珠呢?”
林溫溫方才太過專注, 以至于沒有覺察到顧誠因已經回來,珍珠也不知是何時退下的。
顧誠因将茶盞遞給她, 随後撩開衣擺在她身旁盤坐下, “見你繡得認真,怕擾到了你。”
片刻前,顧城因推門進來,看到林溫溫就坐在那片橙光中,她周身好似散發着淡淡光暈, 單用一張側臉, 便明豔到令人心驚的地步。
不忍打破這份絕美的畫面, 顧誠因朝珍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将她揮退。
而後他就那樣立在原地,一直靜靜地看着她, 等她累了出聲喚人, 他這才提步上前。
林溫溫呷了口茶, 垂眸看到他坐下後,膝蓋碰着她裙邊,也不知為何,明明和顧誠因已經做過許多親密之事,可發覺他與她靠得太近,還是會緊張,會臉紅。
她不動聲色朝遠處挪了挪,小聲道:“做繡活而已,沒什麽打擾不打擾的。”
也不知顧誠因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一開口,腿又跟着貼了過來,“三娘,你可知你方才……美到攝人心魄。”
林溫溫沒有說話,只神色微滞,垂眸盯着茶盞中飄上來的一片茶葉。
林溫溫自然知道自己生得很美,有時候照鏡子的時候,望着裏面漂亮的容貌,也會忍不住彎了唇角,她自幼也是被誇贊着長大的,可不知從何時開始,那些誇贊便變了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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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的美愈發奪目,愈發惹眼,用那些人的話說,這樣的容貌根本就是妖豔魅惑,上不得席面。
顧誠因覺察出她情緒不對,問她怎麽了。
林溫溫将茶盞放到桌上,故作不在乎道:“就是副皮囊罷了,旁的本事我什麽也不會,有什麽用啊。”
“怎麽不會,你的繡工便極好,”他一開口,語氣還帶着幾分驕傲,“我看比那東市鋪子裏買回來的繡品,還要強過百倍。”
顧誠因也不算誇大其詞,林溫溫的繡工的确極為出色。
可她似乎并不開心,反而眼尾垂得更低了,聲音也帶着一絲沙啞,“這算什麽本事呀,繡得再好也只是供人穿用,也還是……還是……”
她聲音隐隐發顫,說不出話了。
她長這麽大,還從未有人說過繡活好,是件什麽值得驕傲的事,包括她的娘親。
雖然她的手藝是馮氏親自教的,可馮氏教她的時候,只是一種既然她別的學不會,索性就學這樣的事來打發時間的态度。
至于這種事能學到什麽程度,完全不重要。甚至,當馮氏看到她繡活做得極好時,還會不經意流露出低落的情緒。
林溫溫起初還不理解,明明自己學得這樣好,娘親為何會不高興,直到有一次,她聽見娘親和李嬷嬷的談話,才知道為何會這樣。
是她剛滿一歲,抓周那日的事情。
那時她被抱進正堂,放在紫檀八角仙桌上,這桌上鋪着紅綢,上面擺着許多物件,滿滿當當讓人眼花缭亂。
幾月前林清清抓周,抓的是一本詩集,在盛安這般重文的地方,自然是引得一屋子人都眉開眼笑,林郁一個高興,當場就幫林清清取了字。
林溫溫抓周的時候,屋中長輩們也各個滿懷期待,圍在桌旁,盼望着她也能抓本書,或是握根筆,便是那琴弦對女子而言,也是不錯……
結果,她小小的身子在衆人期許的目光中,爬來爬去,從那紙筆前路過好幾次,卻連看都不看一眼,最後,她爬到最角落,險些掉下去時,終于停了下來。
那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握住放在最邊上的紡錘,高舉過頭,笑眯眯看向馮氏,與此同時,她另一只手還捏起一片錦布,在身前來回舞動,興奮地都流了口涎。
那時的馮氏嫁進林家也才三年,她沒有細想,只看到林溫溫朝她笑,便出于母親的本能,也沖她展開眉眼,再者,她本就是商賈人家出身,娘家是江南便有名的布商,林溫溫是她的女兒,一手紡錘,一手布料,她自然下意識就覺得歡喜。
可當她看到衆人神情,才恍然間反應過來,這不是馮家,這是林家,是那享負盛名的五姓七望,他們的子女怎能去抓布料,怎能與商賈人家一樣?
許多年後,在與李嬷嬷說及此事時,馮氏依舊會落淚,“三娘當真是随我家的人,你看她繡工多麽了得啊……可、可這又能如何呢?”
是啊,她可是林家的女娘,繡品再好,也絕不允許流到外面去。
林溫溫直到那時才知,原來她學得再認真,繡得再精妙,也不如林清清的一首詩,一幅畫……甚至連個墨點都不如。
“誰說的?”顧誠因溫熱的大掌将她小手緊緊握住。
林溫溫眼睛更酸,忙別過臉去,“大家都這麽說。”
顧誠因輕捏她下巴,讓她将整張臉都面對他,認真開口:“三娘,旁人說什麽不重要,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大道理林溫溫也曾聽爹爹講過,可落在自己身上時,哪裏能真正做到不在乎。
但她不想與顧誠因争辯,這樣的事于她而言已經稀松平常,便只“嗯”了一聲,敷衍地點點頭。
顧誠因知她還未想開,索性不說,直接做,他拿起桌上針線,讓林溫溫教他。
林溫溫驚訝道:“你是男人,學這個做什麽?”
顧誠因道:“穿針引線,用眼用手,與男女何關?”
話雖如此,可林溫溫從未見過誰家郎君要做繡活的,她搖着頭道:“可、可你是狀元郎啊,你是要讀書寫字的,學這個沒有用啊?”
“有沒有用,不是旁人來做定義的。”顧誠因說着,俊眉微挑,彎唇看她,“三娘可是不願教我?”
林溫溫還是有些沒回過神,怔懵地看着顧誠因挑了一塊布,又取來針線拿在手中,學着她做繡活的模樣,眯眼開始穿針。
“三娘……教教我。”顧誠因穿了半晌,最後無奈地嘆了口氣,求助的望向她。
林溫溫見他不似玩笑,是當真要學,只好上手來教,從最基礎的選配針線開始,這一步沒什麽難度,顧誠因很快就記住了,但到了真正上手的時候,明明他手指那樣靈活,卻捏着針半晌繡不到一處去,繡着繡着還不知怎地紮了手指。
顧誠因并不在意,倒是林溫溫看見後,下意識就握住了他的手指,稍微用力一擠,兩滴血珠滾落,她幾乎沒有過腦子,直接就将手指放入口中,剛要輕吮,便恍然回神,趕忙又将他的手拿了出來。
她紅着臉,甕聲甕氣道:“我、我小時候學繡活的時候,不慎紮了手指,我娘就是這樣的,所以我方才……”
方才是怕他疼,心裏緊張,下意識的行為。
顧誠因眸光似是淡淡無波,可心頭卻有情緒在不住翻湧,他學着她的模樣,将手含在口中,輕輕吸時,上面似乎還有她口中淡淡的甜香。
“原這針線活,這般難學,”顧誠因悵然嘆氣,遂又擡手輕捋着她的發絲,“看,便是狀元郎也不如三娘厲害。”
“厲害?”林溫溫喃喃擡眼。
顧誠因朝她點頭,一字一句說得極為清晰,“我家的溫溫,真的很厲害。”
林溫溫心頭莫名一暖,她唇角緩緩勾起,眼尾卻落下淚來。
這還是她生平當中,第一次聽到有人誇她厲害。
顧誠因将她攬在懷中,輕輕摩挲着她的背脊,說她何等聰慧,說她心思細膩,說她心靈手巧……
林溫溫伏在他懷中,從淡笑到笑出聲,從默默垂淚到哭濕衣襟。
最後,他垂眸穩住她的眉眼,将那鹹濕的淚珠一點一點用唇拭淨,聲音含糊,卻一字不差地落入她的心中。
“我家溫溫,是獨一無二的,永遠也不必和任何人比較。”
火牆将屋內燒得發悶,林溫溫與顧誠因都出了一身汗,二樓是間水房,仆從備好浴桶,上來叩門後,便退出了望煙樓。
顧誠因用毯子将她包裹着,直接橫腰抱起,帶她來到二樓水房,一開門,氤氲的水汽便撲面而來,還夾雜着淡淡花香,那是林溫溫最喜歡的味道。
撩開絨毯,林溫溫被他放進浴桶,水溫适宜,上面還鋪着一層花瓣,随着水面浮動,花瓣時而聚集,時而分散,讓白皙的肌膚若隐若現。
他沒有碰她,只将沐浴所需的東西擺在她手邊的四角高凳上,轉身去了屏風那邊,徑自洗漱。
“溫溫。”片刻後,顧誠因在那邊忽然出聲。
林溫溫愣了一下,朝屏風看去,那邊靠窗,他的身形就映在屏風上,将每一處都照得那般精細,連他側身時的整體輪廓,也看得極其清楚。
他怎麽……這麽快又這樣了呢?
林溫溫又羞又驚,連忙別開臉去,可也不知為何,許是她當真被顧誠因帶壞了,怎麽眼睛不在看,眼珠子卻一點也不老實,又帶着幾分好奇,悄悄移了過去。
“溫溫?”
顧誠因見她半晌沒有出聲,探身出來。
發現林溫溫在看何處,他先是愣了一瞬,随後淡漠的神情中露出些許笑意。
林溫溫小臉瞬間漲紅,卻也不避諱,直接看着顧誠因,又氣又惱道:“你、你突然探過身子幹什麽呀?”
“是我不對,擾了溫溫的興致。”顧誠因神情淡淡,話語裏卻是在打趣,他說完,又退回屏風後,似是故意側身給她看一樣,立在那裏,往上面澆了瓢水,“溫溫,再繡兩個真絲帕子給我吧?”
林溫溫有一瞬的懊惱,都怪這個顧城因,害得她臉皮越來越厚了,就這樣趴在浴桶邊,歪着腦袋開始欣賞美男沐浴圖,“我這幾日要繡好多東西,哪裏還有時間繡帕子。”
顧誠因似是想到了什麽,動作略微頓了一下,卻又很快恢複如常,他道:“不着急,等年後也可以。”
年後……
林溫溫也微微怔住,然很快也回過神來,開口道:“子回,你要那麽多帕子做什麽?”
她知道顧誠因愛幹淨,可他明明已經有許多條帕子了,方才在三樓完事之後,他将那些帕子認真洗淨,晾曬在窗邊時,幾乎擺了一排。
“想再要兩條真絲的,”屏風後的顧誠因,又舀了一瓢水,動作輕緩地沖在身上,流水撞在他結實的肌肉上,濺出的水珠透過屏風,依舊清晰可見,“水太多時,帕子還是不夠用,而且真絲輕柔,不會将肌膚磨疼,溫溫,你可知,你真的……”
他擱下水瓢,取來帕子擦拭着身上的水珠,片刻後,他嗓音低道:“你真的很嬌嫩,每次只略微……”
“你你你!”林溫溫臉皮再厚,此刻也紅得燙手,她連忙扭過身去,将他話音打斷,“你別說了,我繡、我繡就是了!”
沐浴之後,林溫溫徹底軟了身子骨,連午膳都是半倚在桌邊吃的,等午膳過後,直接爬到床上午憩,醒來時已至黃昏。
顧誠因年後還要關試,似有看不完的書,林溫溫都不知道他哪裏來的精力,怎麽就這樣不知疲憊。
她胳膊耷拉在床邊,小手無聊地撥着繡鞋上的花團,趴在那裏也不出聲,就一直望着神色專注的顧誠因看。
許久後,顧誠因終于意識到她已經醒了,合上書,端水給她。
“總悶在屋中,對身子不宜,随我出去走走可好?”顧誠因提議。
林溫溫畏寒,冬日裏就喜歡窩在屋裏,可畢竟許久都沒有下樓了,也還是要出門轉轉才行,便勉強點頭。
顧誠因雖然囚着她,可在百花園裏她反而有時候要比林府還自在些。
這裏除了顧誠因,便是他的仆從,沒有人會議論她衣着裝扮,更不會有人拿她去和什麽人比較。
她喜歡紅色,衣裳便都以紅色為主,皆是顧誠因特地讓衣鋪給她做的。
她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最外披了件鮮紅鬥篷,那鬥篷的帽子上還有一層雪白的兔毛,将她的小臉襯托得更加明豔動人。
深冬的湖面上結了厚厚一層冰,仆從已經提前試過冰的厚度,青才也拿來了兩雙冰嬉用的鞋靴。
顧誠因換好鞋靴,擡腳滑上冰面,轉身将手伸給林溫溫,她卻縮着不敢去握他的手。
“我以前滑過……摔了一跤特別疼的。”從那以後,林溫溫再也沒有玩過冰嬉。
“溫溫,有我在,不會讓你摔跤的。”他語氣忽然多了幾分凝重,眼神也變得極為堅定,莫名就讓人生出信賴。
林溫溫竟當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被大掌握住的瞬間,那份安穩頃刻間注遍全身,這讓她不再膽怯,随着顧誠因一步又一步踏上了冰面。
沉寂已久的百花園,在這一刻終于綻放。
最初她小心翼翼,大氣都不敢喘,後來她無拘無束,笑聲在湖面回蕩,将自己惹眼的鮮紅,畫出了一道又一道明豔的弧線。
她許久未曾這樣開心,應當說上一次暢懷大笑是什麽時候,她自己也不記得了。
“溫溫,你開心麽?”
“開心啊!”
“溫溫,真的開心麽?”
“真的呀!”
顧城因凝望着她面上的笑容,這一次,應當是真的……
夜深,她依偎在他懷中,雙眼緊閉,唇角還勾着那抹弧度,也不知做了什麽夢,眉心時而蹙起,時而舒展,最後低喃着夢呓:“子回……別松手啊……”
“好,一輩子都不會松開。”
黑暗中,男子聲音低沉輕緩。
林溫溫喜歡冰嬉,便讓顧城因陪着她一連玩了三日,許是玩耍的時候吃到了涼風,第三日晚上便開始低咳,顧誠因不再允她外出,反而還給她端來湯藥,林溫溫只好愁眉苦臉地坐在桌旁,數着日子繼續做繡活。
每到這個時候,顧城因也會拿着書,坐在她對面,等他眼睛發酸時,就擡眼看看她,看她認真幫自己做東西的樣子,心裏的冰冷與空落,便會一點一點被填滿,哪怕他知道,她不是真的想給他縫制繡品,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感覺,那種她滿心滿眼裝的都是他的感覺。
即便是假的,也無妨了。
眨眼便至除夕,這還是林溫溫第一次在外過除夕,其實自她長大,規矩與約束越來越多,除夕便也愈發無趣。
一早起來,隐約聽到坊間傳來爆竹聲,顧誠因問她怕不怕,林溫溫搖搖頭,“多熱鬧啊,有什麽怕的。”
顧誠因顯然會錯意,半個時辰後,顧誠因帶她下樓,仆從拿出剛備好爆竹,點燃爆竹的瞬間,林溫溫幾乎是蹦進他懷中的。
“不是不怕麽?”顧誠因扔掉爆竹,抱着她退去好遠。
林溫溫緊緊縮在他懷中,将他衣領扯得皺皺巴巴,像只受了驚吓的小貓,委屈道:“離得遠我自然不怕,你讓我自己去放,那還是怕的……”
顧誠因這次聽明白了,轉身就将她又抱了回去。
夜裏按照除夕的習俗,廚房備了屠蘇樽和五辛盤,這些都不是林溫溫喜歡的東西,只是因為過節,便象征性抿一下,吃一口。
最後端進來的是珍珠親手做的湯中牢丸,林溫溫眸光肉眼可見的亮了起來。
這才是她最喜歡吃的東西,可以前馮氏将她盯得緊,只讓她吃三個餃丸,多一口都不可以。
林溫溫還帶着多年養成的習慣,不敢輕易動筷子,自言自語地辯解,“我今日下樓去放了爆竹,所以有點累到,可以多吃一個吧?”
顧城因微微蹙眉,不解她為何這樣說,但還是點頭應了一聲。
林溫溫立即高興地拍手,“那我就能吃四個了!”
四個?
對于顧城因而言,這個量連打牙祭都不算,但他也總算看明白了,林溫溫為何要說這樣的話。
“前幾日你還染了咳疾,需要好好養身子,不然吃六個吧?”顧城因說完,又補了一句,“夠不夠?”
林溫溫愣了一瞬,連忙點頭道:“夠,太夠了!”
她擡手就去拿筷子,顧誠因卻忽然起了興致,想要逗逗她,擡手将她攔住,“那多少也要有些條件。”
林溫溫細眉擰起,緊張問他,“啊,什麽條件?”
顧誠因原本想說,守歲時與他去二樓沐浴,可忽然臉頰有些發癢,他用食指輕撓一下,落手的瞬間,濕濕軟軟的唇瓣,忽然貼了過來。
顧誠因耳根倏地一下起了溫度,他望向林溫溫,正要開口說話,便見林溫溫火急火燎直接探起身,又在他臉頰另一側不重不輕地啄了一下。
“左邊一下,右邊一下。”林溫溫說着,拿起筷子,夾住一個餃丸,輕咬一個小口子,又去蘸醋,“我可是多親了一下哦,所以我可以再多吃一個!”
林溫溫頓了頓,高興地揚起語調道:“那就是七個了!”
顧誠因沒有說話,只靜靜坐在一旁守着她,看她開心地将那湯碗中,一個白胖的餃丸放進嘴裏,慢慢咀嚼,下咽,露出滿足的笑意,再夾一個,咀嚼,下咽,又是會心地笑……
她的笑容像會傳染,讓顧城因也在不知不覺間勾起了唇角。
直到許久後,顧城因才怔怔地回過神來,擡手摸着自己發酸的頰邊……
原來,笑得久了,會是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