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部)

昨夜下了大雨,新修不久的公路上已經滿是泥濘,像蛇一般延伸出去看不到邊。一邊是懸崖,一邊是陡峭的崖壁,又彎彎曲曲拐了不知道多少個彎,總算是到了盡頭。

黑色的邁巴赫上已經沾滿泥土,四個輪子泥濘不清,讓這輛價值不匪的轎車看起來和普通轎車無異。

車一路開過去,進了村子,梁簡生靠在寬敞的後座上半眯着眼,蜿蜒的山路轉得他直頭疼,深深皺着眉。

公路是前兩年剛修的,以前更難走,土路山石讓車子開不進來,就算開進來了,車子也得報廢大半。要不是新修了公路,梁簡生也舍不得開他的新車回來。

話說回來,這公路是誰修的?還是前年他梁簡生投了兩個億修的。

司機開得不快,穿過了村子在梁家老宅子停下來,“梁先生,到了。”

梁簡生睜開眼,下車。天還是灰蒙蒙的,雨要下不下的,憋得人難受。好在是山裏,沒城裏那麽悶熱,風吹過來還有些清爽,要不正正八月初的天氣,估計要蒸死人。

梁家老宅子很舊了,算起來有百年了,是梁簡生的太爺爺建的,梁簡生小時候修葺過一次,只是房子已經沒人住了,荒敗得很快。

梁簡生是回來祭祖的。說起來不孝,祭祖本該每年來的,只是這幾年他常在國外,折返麻煩費時費力,梁簡生七年間也就回來過兩次。

聽見了引擎聲,老管家出來迎。老管家以前是跟着梁簡生父親的,也是看着梁簡生長大的,跟他很親。

“少爺。”他還是這樣喊他,喊了幾十年了,“房子都收拾好了,您先歇一歇,喝口茶再去祠堂吧。”

他兩鬓已經斑白,一輩子在梁家做工,梁簡生看見他不免想起自己已經過世的父親,“您不用這樣客氣。”

他走進去,房子裏已經結了厚厚的蛛網,但床鋪非常整潔,是老管家提前過來收拾的,“我晚上不住,去過祠堂就走。”

“這麽急?”老管家已經佝偻起了背,“說是一會兒還有大雨,怕是山路不好走,您還是歇一晚再走吧。”

梁簡生沒說話,打量着老房子。這房子在深山裏,賣也賣不了多少錢,山溝溝裏也沒人願意買,梁家的祖祖輩輩都生在這裏,所以也就一直沒賣。梁簡生的爺爺最早走出大山,民國的時候跟着鬧革命立了功謀了個一官半職,他父親早年下海發了財後就在城裏定居,很少回來了,但梁家人對這裏依舊有很深的感情。

梁簡生是在大城市裏出生的,對這裏沒多少感情,也不常回來。不過梁家祠堂在這,他便依舊遵循父親的遺囑,将他老人家也葬在後山上。

老管家給他端了茶,“大少爺他……”

梁簡生喝着茶,茶有些發苦,帶着些許黴味,不知道是放了多久的,“大哥還是老樣子。”

老管家嘆息一聲,沒再說話。

梁家有兩個兒子,梁崇江和梁簡生,梁簡生早年在外留學不學無術,盡是學些歪門邪道的東西,私生活也十分混亂,總不讓父親和爺爺省心。梁家當家的位置本來是要給大兒子梁崇江的,梁崇江穩重精明,顯然更适合這位置,只是可惜,十年前出了車禍,一覺躺到了現在也沒醒過來。

之後梁簡生回國接了這個燙手的山芋。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他大哥出事的時候也才三十,剛訂了婚,還沒留下子嗣,這任務自然而然落到了梁簡生頭上。

想起來他便一陣頭疼。

“老夫人最近身體還好嗎?”管家又問。

梁簡生點點頭,夾了根煙咬在嘴裏,點燃,“好着呢!前兩天還催着我給她老人家弄個孫子回去嘞。”

老管家慈祥地笑起來,“你也該成家了,不知道我入土之前還能不能看見你成家!”

梁簡生不說話,老管家又繼續自嘲道,“老了。”

說話間,果然外頭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老管家實在是腿腳不好,站不久,梁簡生讓他先去歇着。等他走了,梁簡生才站到窗邊,嘬着那口煙聽着老宅子落下的雨聲。

陰陰綿綿的下個沒完,從堆砌的磚瓦上落下來,滴在窗前的石板上,濺出了幾朵水花。

雨下了一個多小時不見停,院子裏先傳來了一陣喧鬧。腳步踏着雨點的聲音傳進屋裏。

“一會兒進去……好好說,聽見了沒……我讓你說話再說……這人可得罪不得……”

梁簡生眯着眼睛往外看,還沒看見什麽,就聽有人扣響了門。

門沒鎖,半掩着的,來人輕輕一推就開了。一個老漢領着一個男孩進來了。

那老漢看起來有六十了,皮膚黝黑幹枯,瘦得沒半點肉,皮包着骨頭,進來就上前谄媚得去握梁簡生的手。

“這是……”梁簡生并不認識這人,默不作聲将手揣回口袋裏。

老漢嘻嘻笑着,手裏握着什麽東西要往梁簡生手裏塞,“梁先生吧?……剛才孩子騎着三輪從地裏回來,不小心刮了您的車……這是一點補償……”

他說話不怎麽利索,說的是山裏的方言,梁簡生只能聽出來個大概,他這才看清楚對方手裏那是一沓紙幣:一張破破爛爛的老版一百人民幣,幾張五十的,還有缺了角的二十十塊用透明膠布貼着,竟然還有五毛的!

“這錢您一定收着,是孩子不小心,我已經罵過他了!”對方态度倒是誠懇,“那車挺貴的吧,這點……不夠的話我再回去湊。”

他身後的男孩低着頭不說話,長得倒是怪漂亮的,長長的睫毛顫着,似乎是在內疚。按道理說,他這麽大的孩子都該喜歡跑鬧,也從小黝黑,但眼前這個卻不然,白嫩嫩的,大概是村子裏常年多雨不見陽光的緣故。

男孩穿着短衣,鞋子上還沾着泥土,牛仔褲舊得發白,露着半截白皙的腳踝。

“你孫子?”梁簡生沒接那錢,點着下巴問老漢。

老漢自顧自放在了一邊的桌上,讨好地笑。不知道是不是梁簡生這些年看人看多了,他笑得不但沒讓人覺得親近,反而有幾分不舒服,“是兒子,就這麽一個,疼着呢。”

梁簡生不無驚訝,沒半點像不說,看起來還像爺孫輩。但他也沒說什麽,他還沒興趣管別人的家事。

“還上高中吧?”梁簡生随口問了兩句,他和鄉親并不熟,也沒有要熟的意思,打算找個理由把眼前的人打發走。

老漢沒看出來他的不耐煩,老實回答:“該高三了,不過不讓他讀了。”

梁簡生又掏出火機點了一支煙,一頭疼就犯煙瘾,抽了口,漫不經心地問,“怎麽?學習不好?”

“不是……這孩子勤奮,成績好得很呢!就是……”他面露難色,不肯再說下去。

他不說,梁簡生也沒多問,看着外面雨快停了,隐隐約約能聽見老管家在隔壁屋咳嗽的聲音,他瞥了眼桌子上零零散散的錢,又越過老漢去看他身後的男孩。

他躲在父親後面,怯怯地擡起頭偷偷看梁簡生,又怕又目光交接的一瞬間快速低下了頭,手指局促不安地絞在衣角,臉上爬了一片暈紅。

因為淋了雨,墨黑色的頭發粘在白皙的脖頸上,水滴順着他細長的脖頸流進了短衫裏。男孩的胳膊上隐隐有青紫的痕跡,不過老屋子裏暗,看得不真切。

梁簡生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半眯着的眼睛裏明昧不清。

外面老管家醒了,問司機門外停着的是誰的三輪車,老漢聽見了聲音趕緊出去跟他解釋,用梁簡生聽不太懂的方言交談起來。

煙抽了半根,梁簡生便滅了煙頭。

男孩咬着嘴唇,欲言又止,顯得有些懦弱。梁簡生不怎麽喜歡這樣的性格,他在商場上混多了,不喜歡拐彎抹角,“有話就說。”

話音落下兩秒,男孩猶豫了片刻,突然上面兩步跪在他面前,“……車、車是我不小心劃的,等我打工掙了錢會還給您的……我給打欠條……”

他的目光放在了桌子上的一堆零散上,“……這些,家裏就這麽些了,今年沒多少收成,我打工掙了還您……您別收他們的錢……”

他握着梁簡生的手,眼睛裏閃着光和怯。

那些錢梁簡生本來也沒打算收,看不看得上另一說,那點連他吃個早飯都不夠。修車?差得也有點太多了,他那車蹭塊漆沒幾千上萬塊能下來?

何況梁簡生不缺那點,這幾年也沒少給村子裏捐款搞建設。

“你先起來。”梁簡生被他握得不自在,好歹也是鄉親,他受不起這樣的禮,問男孩,“叫什麽名字?”

“佟嘉。”男孩低着頭回他,“嘉慶的嘉。”

梁簡生聽完笑了,“你讀書倒是不少,怎麽不上學了?”

佟嘉的膝蓋紅了,磨了一層皮,有些窘迫,雙手不知道往哪兒擱,咬着嘴唇不語。

過了幾秒梁簡生反應過來,他傷了這孩子的自尊心了。在這樣的深山村子裏,還能有什麽原因,家裏供不起呗。

“多大了?”梁簡生看他可憐,又忍不住多問了兩句。

“十八了……”叫佟嘉的男孩憋得臉紅,立刻反應過來答道,“已經不算童工了!”

只是他人長得小,看起來也才十六左右。

不過梁簡生哪裏是問這個,他是覺得可惜。他十八的時候還在國外揮霍着家裏的錢,書也不好好讀,整天不務正業的,一年沒個上千萬下不來。可眼前這個明明有着大好前途,卻白白斷送了。

他也資助過一些學生,每年做慈善修路建學校,可都是讓財務把錢撥過去就算完了,交給底下人去做,沒真當過一回事。

“以後什麽打算?”

佟嘉還是不敢擡頭看他,“打算去大城市打工,他們說大城市工資高……您放心我不會抵賴的,等發了工資肯定會還您的!”

倒是個實在的孩子,“想好去哪兒了?”

佟嘉搖頭。

梁簡生剛從國外回來不久,他母親讓他回家裏住去,他哪兒能受得了那種約束,自己在外邊買了幾套房子住,說起來正打算着請個人呢。

但眼前這個男孩還小,雖然膽小,可也聰明有擔當,他總覺得就這麽辍學了實在可惜,遞到他面前一張名片,“要是還想繼續上學,來找我。”

“找不着工作也能來。”他又補充道。

佟嘉暗淡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怯怯地接過。他擡眼偷看梁簡生,滿是感激,可他是怕他的,沒人不怕他,“……謝謝。”

梁簡生覺得他有點可愛,男孩嘛,就是這樣才招人喜歡。

院子裏的交談聲停了,有腳步聲靠近,梁簡生看了眼桌子上零散的現金,“錢拿走。”

佟嘉絞着手指,上前把那零散的錢收好,才又看着梁簡生重複了一遍,這次多了幾分堅定,“謝謝您!”

他們走了,雨也停了。

梁簡生去祠堂的時候才看清車上劃的那一道,頓時像掉了一塊肉,好家夥!一米多長的劃痕呢!像條醜陋的疤綻開在漂亮的車身上。

他心疼車,可也不能怪那個叫佟嘉的男孩,村裏的道路本來就窄,寬敞的大車往門口一停幾乎沒了位置,司機本是要開到院子裏來的,但梁簡生想着馬上就走,便犯了懶。

到了半下午,梁簡生去祠堂看過,上了香,陪着父親和爺爺的牌位說了會兒話,傍晚不到便回來了。

天陰沉着,黑得很快,晚上山路不好走,梁簡生還是睡了一晚。

本來就是一個小插曲,梁簡生很快忘了這件事,可第二天要走了,又看見車上那條“疤”,越發覺得心痛。

司機更是心痛,瞥了好幾眼梁簡生,見他臉色不怎麽好,也沒敢多說話,把車開出了村子。車往山下走,司機隐約在後視鏡裏看見晨霧中站着一個人影。只是沒等他看清,車子便轉了彎,消失在山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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