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真相
真相
“懷明?”熟悉而陌生的聲音自殿後傳來,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女人站在神像後面,小心翼翼的朝這裏張望。
“你是誰?”我望着她,渾身戒備,但不知是因為她只是一個女子,還是因為我早已看開的程度,心中全無逃跑的意思。
“真的是懷明。”那個女人從神像後出來了,手中擡着燭火,腹部隆起,應該受了孕,她小心翼翼的往前靠近了些,有些羞怯卻又迫不及待的開了口。“我是阿蓮呀。”
“阿蓮?“我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借着月光和燭火,勉強看清了她的臉,但是我根本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形容消瘦,面容憔悴,臉上還帶着抹不去的灰塵的女子,竟是阿蓮,哪怕是在夢中,那張與鬼相結合的臉,都要比真實精神許多。
不對,她并非夢中之人,她更像舅媽,那個已經變成蛆蟲的舅媽。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看着她的腹部,已然是結胎多時,再聯想到那些臺上蛆蟲做的醜事,我開始害怕,逐漸往旁邊挪動了身子,我并不知道我在害怕些什麽,是在害怕她會傷害我,還是在害怕那心中幻想寂滅而不得不接受現實的苦楚。
她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朝我又走近了些,實際上她走的很羞怯,若非見我身上憂傷,恐怕她也不肯接近的,直到來到我面前,她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問道:“你受傷了?”
“剛才……在村裏,被人追殺……“我緩了一口氣,含糊的随便應了一句,她則将我的衣服脫下,查看我後背的傷勢,然後問了我可有帶着行囊一類的包裹,我指了指剛才教我抛出去的東西,她便起身将那東西重新撿回來,又不知從哪裏搬來了酒,将其含在口中,朝着我的傷口噴下。
那熾烈的酒灑在刀傷,灑在胳膊的瘡口上,切膚入骨的痛,可是這火辣的疼痛,卻讓我又覺得自己好像又多了一些關于生的希望,事到如今,連疼痛好像都是可以用來享受的了。
人啊,就是那種在掉入地獄之前,哪怕眼前只是根蜘蛛絲,也會毫不猶豫的抓住想要試試的那種種族不是嗎?
我低笑一聲,她有些不明就裏,但手上的活兒從未停下,将我包裹中的換洗的幹淨衣服撕成了布條,簡單的為我止血做包紮,終于讓我這落魄狼狽的樣子,看起來幹淨了許多。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又問了一遍,回想起今日種種,一切變化是實則詭異,不知到底是這濕菩薩法力廣大,還是所謂人本來就是如此。在大多數情況下,我或許是該用前者作為理由的,說這邪神神通廣大,蠱惑人心,讓他們不得不犯下如此錯誤,可是當我回想起他們在臺上的模樣,覺得用蠱惑一次作為粉飾,又過于委屈了那邪神一些。
“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才會變成這樣,那個賜福會,還有你……”
我深知一般說起此等事情,普通女子定是羞于提及的,但也深知如今也只有在此能知道全部真相,及時要死去,也要做個明白鬼不是嗎?她看着我片刻,搖了搖頭站起身,站起身來走開了,我有些失望,卻見她将那神像頭上的賬曼放下,徹底遮住了那濕菩薩的面容。
“這樣祂就聽不到了。”她解釋道,接着慢慢走回我的身邊,于我身旁坐下。“最開始的時候,是村裏有人生了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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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大家生病的時候,慣愛找大巫,這次也不例外,他們紛紛上了大巫的門,但是此病卻極為厲害,而且得病的只有男人,他們身上都長了膿瘡,疼痛不已,逐漸蔓延至全身,有幾個老人熬不住就先去了,但是無論是對着八神王爺祈禱還是用藥,均是徒勞。“
“難道你們沒請大夫?”我問道。
“也有幾家從城裏請了大夫的,可是先不說那病沒有治好,就連進到這裏的大夫也染了疾病,村人們都是此為傳染,若是傳到縣裏,定是要将整個村的人都屠殺活埋的,于是大家也不敢再去那縣城,連來此的大夫都不給再走了。”
“但病也總得治啊,在大家束手無策的時候,大巫說前不久此處來了個僧人,說起了濕菩薩的事,既然八神王爺不起作用,那讓我們不如拜拜這濕菩薩試試,那會兒其他人也沒辦法,于是就死馬當活馬醫吧,就照着大巫的吩咐燒了香,祭了貢品,結果第二天疾病就得到緩解,竟不用任何湯藥就盡數痊愈了。于是大夥兒就說這八神王爺現在不抵用了,尤其是那些被治好的人,直接花重金在家塑了個濕菩薩的神像,改拜了那濕菩薩。”
“其實如此也并無不妥,哪家神靈拜哪家,也并非什麽怪事,我家若不是因為我爹去得早,恐怕也遭了邪。“她亦是冷笑了一聲,好像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她爹死的早些。“那時候那時候村裏大多數人都好了,但是還是有幾家得了重疾的,祈福也沒什麽用,于是大巫又将大夥兒召集起來,說要開什麽賜福會,起初我們并不知曉究竟要做些什麽,結果就是你看到的那檔子事。”
“如此荒謬,你們就沒反抗?”我覺得詫異。
“他們一開始并沒有用什麽少女,而是正常的夫妻,而且也最多有大巫在場念號,說什麽丈夫生病妻子應該替他排難,何況也沒什麽人會死,即使羞恥一些,但是只要冠上救命的名號,這點羞恥又算得了什麽呢?”
“ 賜福會後,果然那些人得到了好轉,甚至于那些不是這膿瘡的其他病,也都通過這賜福會好了起來,但條件就是女子必須結胎生産,至于生下來的,大巫就謂之魔胎,當即便會沉入水缸之中溺斃。那些承受這些的女子懷胎結孕之後,許多都難産死了,而剩下的,也不似當初,多次結胎,以致身體變得羸弱、難以生育。”
“說來也是可笑,他們覺得女子素來是見不得臺面,所謂功名利祿,卻也與她們無關,唯獨涉及禍事,女子卻又是避不開的。”她撫着自己的肚子,面無表情,然後接着說道。“村裏那時重病的,除了那些成了家的,還有諸多未成家之人,于是他們那懷不上孕的爹娘,就開始去找能夠生育的阿嫂或者閨女,跪在門口哭爹喊娘,若再不同意的,就開始以死相逼,逼得那人不得不同意。後來那些被糟蹋過的女子,在贊頌聲中,覺得她們自己做了好人,成了聖母,無比偉大,便會加入那些人的陣營中,勸導所有其他的去做了好人,這樣甚至都用不着什麽其他的辦法,久而久之就成了習俗,而那些死也不肯的,就被冠上自私的名號了。”
是啊,素來如此,只要先對付了軟的,再拿捏了硬的,将他們都染成上污漬,那剩下的純白,也自然在其間就成了異類,如果不想被抛棄孤立的話,也只能讓自己染上污漬,融入其間。
“再後來……也不再是什麽□□解難了,那村中有些閑錢之人,只要花錢與大巫,就可以謊稱自己有病,找村中美麗的女人去為他‘治病’,實則宣洩□□…就連我娘也……”她說到這裏有些哽咽,我伸出手,想拍拍她,亦或者說些什麽安慰一下,只是我該說什麽的,如果是天災,亦或者是不小心的人禍,或許還有什麽天命如此的說法,可面對這般遭遇,是根本沒有任何詞語去安慰的,能做的只有譴責,咒罵,将憤恨傳遞給受害者,再增多她的一分苦痛,反倒是不說的好。于是我的手就此停在空中,出口的,卻是一句近乎于诘責的疑問。
“你們……為何不跑呢?”
“跑不掉的,那時候我們已經被祂盯住了,如論如何都出不了這個村子。”她指了指上方的濕菩薩,我想起了之前的迷霧,确實是這邪神的手筆。“後來母親只有假裝順從,偷偷的去發現其間破綻,後來我們發現這濕菩薩只有在賜福的時候看不到所有人,于是趁那次賜福的時候,我将八神王爺塑像偷偷拿往了村外一顆榕樹的神龛下供奉,那地方是母親曾與父親相會之所,極為隐秘,她将此處告知于我,之希望王爺恢複些許法力,能保佑我和母親一起出去。”
說起阿蓮的母親,我對她其實是印象及淺的,只記得她是村裏一個還算得上美麗的女子,說話聲音不大,早年孀居帶着女兒在村裏住,此番情況于蛆蟲而言簡直就是天選之人,被他們如此,也不覺得奇怪。
“只嘆那時候我太小了,根本跑不出這山,若是那時候有幸能一個人出去,我定叫官府,辦了這群天殺的畜生!”她恨恨的吼叫道,好像因為過于歇斯底裏動了胎氣,她嘶了一聲,我趕緊幫她順了順脊背,她又接着說道。“但是我們還是跑不掉,八神王爺的法力實在是太低微了,而每次賜福,他們都會叫上母親……我即使每次都回去放供奉和香火,卻好像也只能保祂在那地方顯靈,根本進不到村中,母親則總是讓我耐心些,于是她暗地裏聯絡了不少也不信邪的人,一起供奉,只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夠逃出去。”
語罷,她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簪子,放在手中摩挲,我稍微往前湊近看了看,果然是那夢中女人頭上戴着的木簪。
“後來,村裏的姑娘終于不夠用了,他們就将主意打到了外地女人的身上,就在去年,一個镖局要将貨物往山中送去,八裏村乃去山中的必經之地,其實因為那山中不知何處需要,他們也是常來送貨的,故而對這裏也算熟悉,但是好巧不巧,那次卻帶上了一個漂亮的女子,頭上戴着這個木簪,性情直爽,他們說是什麽镖頭家的大小姐,那大巫見她如此貌美,便動了歹心,在他們飯菜裏下了藥,夤夜将所有的男人都砍死,抓走了小姐,再當着村中所有人的面說大小姐是瘋子,于賜福會上奸污了她。”
“我也是那次……“她拇指摩挲簪子的速度又變快了些,仿佛要将上面那不存在的污漬盡數抹去,“他們見我已然成熟,亦想要如此奸污于我,母親想要保護我,但最終還是被他們抓到了……”
“那天……我記得她,就是镖局的那個,叫聲凄厲……那聲音現在還在我耳邊回蕩,或許是太過于絕望了吧,我如何都發不出聲音……在賜福會後,大巫就對衆人說我們都是瘋子,将我們關在這裏,打算再行那等惡事,但是卻不巧我二人都有了身孕,按照他們所說,有了身孕的女人是接受了禍事,必須得保證魔胎能誕下,于是只能再此等待生産,那小姐比我早了幾日,她被拖走生産的時候這簪子掉在了地上,我便剪了起來。”
“我聽說,她難産死了。”那些男人輕蔑的話不斷在耳邊回響,其無所謂的談笑間,是被他們害死的女人的一生。
“對……那孩子被溺死,刮下女人的肉做成了肉餅,說什麽産了魔胎的女人,身體裏只留了福氣,吃下這福氣,變能福壽延年。”
所以……昨夜舅母放在屋中的肉餅,我覺得胃中有些惡心,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我也成了他們其中一人。
換做往日,我或許要說一生類似于罔顧人倫、天理不容之類的話,可是我此刻卻不想的,只得嘆一句世人愚蠢至極,也聰明至極,将那神明推在前面大行供奉,而後躲在祂的身後施行自己的□□,為惡絞盡腦汁,為欲視而不見。聰明又愚昧,愚昧又聰明。
他們會不懂什麽人倫之類的道理嗎?不,他們懂,在規訓別人的時候,仿佛舉事都改做無所欲求的聖人,而唯獨到了自己身上,就是簡單一個小小的欲望,他們都可以擺在他人性命之上。
人素來如此,他們是,我亦是。
“我本以為,或許要和那些女人一樣了,可是今日賜福會,那陳果兒去了別處,我發現牢門好像沒太關緊,于是想辦法出來,但是看到有人跑了進來,我害怕是他們回來了,于是躲在暗處不敢出聲,卻發現那竟是你。“她的樣子有些高興,攥緊了簪子”一定是八神王爺,祂還在,他引導你至此處的,你還有救。”
聽她的話,我一時竟有分不清,這究竟是那濕菩薩的惡作劇,還是八神王爺的垂死掙紮了,不過身在地獄之人,哪怕是小小的蜘蛛絲,也偏要抓緊的不是嗎?
“走吧,還記得我說的那個地方嗎?我們一起走。”她抓緊了我的手,我借着她的力氣重新站起,休息了半天也教我體力恢複了不少,然而還未跨出廟門,就聽聞院中傳來了男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