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霧
迷霧
一路奔逃,最終還是回到了舅父的家中,殘軀早已極盡極限,我跌坐地上,喘着粗氣,卻在不停的望着身後,怕那些蛆蟲追上我,将我一樣的吞噬殆盡。
但追上來的并非蛆蟲,而是舅父,他站在門口,昨夜的熱情和擔憂全然消失,唯有愠怒,過分明顯的放在眼眸中,朝我嚷嚷:“你跑什麽?好容易大巫能同意你參加賜福會去治你得病,你他媽就這麽跑回來了,我們家什麽時候出了你這麽個窩囊腫?”
“為何事先不告訴我,要做那檔子事。”我亦是生氣的,氣的不止是什麽賜福之事,更氣的是,他們理所當然的将我劃歸了他們的行列,好像覺得只要是男子,定都要和他們一般。
“舅父也是為你好,知道你們這些讀書的忌諱這個又忌諱那個,但這确實能治你的病,你若覺得污穢忍忍也就過了,身體康健不好嗎?“他坐在椅子上,放松了語氣,語重心長的勸道。
“那康健的代價就是,變成蛆蟲嗎?”
“你說什麽?”
“如果是變成蛆蟲,我便不樂意。”
我不樂意,如果用此等喪盡天良的方法就能去往所謂極樂,還不如仿徨于無地。
“不樂意,哈。”他氣的笑了一聲。“你父母生養你不易,你作為他們的獨子,就算不為了自己,也為他們想想,為了你的任性和不樂意,就白白斷送性命,何等自私。屆時去了閻王殿那裏,也是要入了冰山地獄,現下這是唯一救治你的方法,你自己可要想要。”
“就算如此,我也不樂意。”
是的,與其化作蛆蟲茍活于世,我還不如就此沉淪在黑暗裏。
“那你就趕快現在就收拾東西麻溜兒滾蛋,別再擱這兒留着給我們招災。”看我如此堅決,他的耐性也已然耗盡,于是大手一揮,讓我快些滾蛋。
我知道,那便是舅父最後的仁慈了,濕菩薩的食指還停留在唇上,故而今日之事,大巫必然不會放過我。
我與舅父拱手行了個禮算作拜別,趕忙進房收拾了那些為數不多的行李,再不理會坐在大堂的舅父,快速出了房門。
院門口站着舅母,手裏提着燈籠,擺着不耐的神情,催促我快些離開,殘燈映照着她衰老的臉龐,不見哀樂,仿佛一具死屍,連心肝都讓小鬼吃了去的,幹癟的死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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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也是那案板上的一只母鹿,一個拯救世人的“福星”,一只蛻變完成的蛆蟲。
罷了,我還是快些走吧,我又怎會去救一只蛆蟲呢。
既然知道了身上的東西為詛咒,解開它也全非濕菩薩能解不可。何況如此解咒,這神明未免也過于可笑了些,不對,現下說祂靈我都覺得荒唐可笑了,無非一個頂着神明的名號,實行着那些愚昧腐朽之人欲望的工具罷了。
我自幼習得禮教,後行走世間,講做人之道,又豈能和蠅營狗茍一般,行茍且之事。
簡直可笑。
我不再看她,忍着渾身上下上傳來的劇痛,大步走出了舅父的門,卻發現周圍下起了霧,根本分不清方向。可方才明明還算得晴朗,有怎的會莫名起霧呢?又是幻覺嗎?
正當我覺得迷惑之時,那邊隐約傳來了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
“我早說不該讓村外的來參加賜福會,看看,搞出事了吧。”是陳果兒,聽起來氣急敗壞,即使如此也要帶着那種莫名的傲氣,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大有有逼近的架勢。
“少廢話了,趕緊給人找到然後處理掉,那小子可是個酸秀才,還不知到城裏去會添油加醋的說出什麽名堂來。”
“不至于吧,我看那孫子膽小的跟什麽似的,怕不敢出去亂說話。”
“管他呢,以防萬一,做了就行了,菩薩教誨非禮勿言,咱是為菩薩做事,還怕神明懲罰嗎?“那腳步聲逐漸趨近,我趕忙向前奔去,慌亂中完全忘了自己到底在哪裏,但好在這霧,能夠讓自己躲避一會兒。
他們是來殺我的,因為我不肯,就要将我殺死。
只是他們如此熟稔,恐怕殺死的人,應該不止我一個。
我摸着房子的牆壁,靠着記憶尋找着出村的方向,走了半天,按理說我早該出去了,可是兜兜轉轉,我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大門口,上方的木牌赫然寫着舅父的名字,而木牌下方,站着一個穿着豔麗的女子,我本以為是那臺上的女人找到了這裏,可是她轉過了頭,帶着濃厚而滑稽的妝,對我裂開了嘴。
啊……原來是夢中的故人,瞧哪,那木簪還挂在她頭上呢。
那邊似乎又傳來了那幾個人的聲音,我一時分不清就是是眼前的鬼還是那邊的人究竟誰更可怕,只能跌跌撞撞的轉頭逃跑,這回朝着不一樣的方向奔去。
又跑了須臾,我再次擡頭,看到的還是舅父的門前的木牌,還有那幾個人的聲音,以及那個咧嘴笑女人。
接下來是第三次,亦回到原地。
第四次,亦是如此。
但是這一回他們終于發現了我,那為首的陳果兒大喊着我的名字,手中持着菜刀,兇神惡煞的朝我奔來,這架勢,到像極了那持鞭驅鬼的天王。
可惜我并非什麽鬼,只是一介酸秀才,我的手自來以筆作刃,只是這把快刀,對着文盲,是永遠砍不下去的。
我只能再次奔逃。
那人三步做兩步的追上來,輕輕松松就來至我的後方,刀刃砍上了我的脊背,将身上那為數不多的好地方亦變成了腐肉,我疼的大聲嚎叫,耳畔傳來了那個女人的笑聲,帶着明顯的幸災樂禍。
所以自己成了受害者,就再也見不得別人的好了是嗎?暗道一聲可憐,我借着濃霧趕忙向前奔去,口中不提念着八神王爺保佑,無論如何,我不要和她一樣,更不要坐以待斃,我必須從這裏逃走,将一切都說出去。
好像是我的祈禱起了作用,這回我終于沒有再回舅父家,我看到了那條眼熟的路,是往村的外面而去的,必是八神王爺的保佑。但是我後背不停流着的血和手上的劇痛,根本甩不掉那些窮追不舍的人,如果不及時治療,我只會死在出去的路上,只得再次祈福,希望至少能有個停下來歇腳的地方,讓我至少能夠包紮傷口。
而此時好像八神王爺在全心全意的幫我了,他的廟宇突然出現了眼前,雖然已有些破敗,但好在是個落腳之處,莫非祂也想要我出去,救救這村裏的衆人嗎?後方的叫罵聲越來越遠,應該是追去了其他方向,我趁機進入那廟宇,跌坐在神臺下方,跑了一路早已将我的體力消耗殆盡,當真的脫離危險之時,雙腿就再也不受控制的,癱軟在地上,哪怕是挪動一步,都成了極其困難之事。
我閉着雙眼,大口喘着氣,慶幸般笑了一聲,有生以來從沒有任何一刻會因為能呼吸而如此快樂,待身體恢複了些許,我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濕菩薩巨大的面容正在懸在上方,垂着雙目,慈祥的俯瞰着下方的我。
祂對我微笑。
那笑容本應該是仁慈而包容的,但我确定,此時關于祂的笑容,玩味中帶着極度惡劣,可怖中帶着輕蔑,他的眼眸下垂,明明只是個石像,可我又能明顯的感覺到祂的的情感,其間包含着愠怒和愉悅,怒我不敬,笑我愚蠢。
一切都是他的戲耍罷了。
是的,戲耍,從來都沒什麽八神王爺,這一路上迷霧,舅父門前的女鬼,接二連三的迷路,最後找到的出路,都是這濕菩薩的戲耍。我記得貍奴捉耗子的時候,總愛将抓住的耗子故意放跑,當耗子覺得有了希望,剛跑出去沒幾步,又會被按着尾巴拖回來,如此反複,直到耗子放棄掙紮,貍奴徹底失了興致之時,再咬斷它的脖頸,将其拆吃入腹。
只是此時的耗子,有了新的名字,叫做懷明。
祂為了懲罰不肯聽話的我,又生氣自己沒有改變人心的無奈,于是将我的絕望當做最上乘的酒品啜飲,來慰藉祂心中的氣急敗壞。
我靠在牆上,哈哈大笑着,笑祂的弱小,祂的可悲,還有我的弱小。是啊,我一個一個小小書生,竟也敢與這神佛較量,簡直就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可我為什麽一點都不後悔呢?
為什麽呢?
是因為蛆蟲真的太惡心了嗎?
明明做人也是活着,做蛆蟲也是活着不是嗎?
可我就不。
沒有別的理由,我就是讨厭蛆蟲罷了。
但是如果因為這事死了,又覺得好像自己的生命過于随意了些,空考了個小小的功名,未盡人事,未成功名,就如此輕易的逝去,算來是有些浪費。
不過沒關系。
大多數人的生命,本來就是無意義的。
罷了,我也不去當那狼狽的鼠了,我一邊笑着,一邊将背在身上的包裹狠狠擲向了那濕菩薩的頭。
這世間,本就瘡痍滿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