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今日的天很好看,片片白雲挨着藍天,像是一大塊奶油飛濺到藍色的綢緞上。日頭朗朗。
袁秋麗手提着幾大袋菜,站在馬路邊上,在等紅燈變綠。眼前的車一輛輛飛馳而過,手上的重量讓她的身軀微微傾斜,她目視前方,看着紅燈底下的數字越來越小,直至變成“一”。還沒有等路燈轉綠,身邊的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踏上斑馬線,大步流星地往對面走去,或奔前程,或求前程。
對面有一家有名的寺廟。
袁秋麗也邁開了步伐,她今年六十八歲了,走得不如年輕人快。同路的人一個個超過了她,只有與她年紀差不多的還在慢悠悠地走着。
老了啊,袁秋麗心想。過了六十歲以後,她時常都有這樣的感慨,不是怨天尤人的怪責,不是一事無成的悔恨,也不是對垂垂老矣的無奈,而是越來越認可寸陰可惜的想法。剩下多少歲月,便好好度過剩下多少歲月,這場人生,就不算白來一趟。
她在短短的十數秒間思考了許多,還沒等她回過神來,一輛摩托車從她的身邊風馳電掣地駛過。挨得太近了,袁秋麗的手臂被摩托車的後視鏡狠狠擦過,力道十足,她毫無防備,冷不丁後退了兩步,險些摔倒在地,上臂傳來後知後覺的、火辣辣的痛。
袁秋麗擡起頭去,摩托車早已消失在了晴天之下。
現在還是行人的綠燈。
她嘆了口氣,用受傷的手接過被撞倒的手上拎着的菜,正準備繼續往前走,耳邊突然響起一道關切的聲音:“你沒事吧?”
沒有加“奶奶”“婆婆”之類的稱呼,袁秋麗側過臉去,看見一雙棕色的眼睛,裏頭帶着謹慎的探尋神情,像是在緊張她的傷。而那眼睛下方,是一張布滿了皺紋的臉,蒼老的肌膚包裹着突出的頰骨,下颌分明,鼻梁高聳,看得出來,這曾經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風霜在他的臉上刻下痕跡的同時,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獨一份的氣質和智慧。
袁秋麗微微笑着,搖了搖頭:“我沒事。”
眼看着綠燈快要轉紅,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邁開了步伐,走到了馬路的另一側。
“你的手……”趙春深遲疑地看着她,“要不我幫你拿菜吧?”
袁秋麗仍是微微笑着的神情:“不用了,謝謝。不是什麽嚴重的傷口,我家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等回家之後,我自己處理傷口就好了。”
趙春深說:“巧了,我家也在前面不遠的地方。”
趙春深的年齡擺在那裏,可是他的聲音卻聽不出任何一絲衰老,厚實且純正,還有一點中性的甘美與柔和。
與聲音好聽的人說話,對于袁秋麗來說,是一種享受。她随口一問:“不會是金庭小苑吧?”
“就是金庭小苑。”
袁秋麗怔了怔,金庭小苑不大,是一個專門為獨居老年人建設的小區,裏面住的人哪怕她不認識,也基本上都見過,可她從未見過面前的這個男人。怎會如此?
趙春深可能知道她在疑惑什麽,說:“我是前兩天新搬進來的住戶,所以你沒有見過我,也不算奇怪。”
袁秋麗明白了:“原來如此。”
趙春深想起了那輛摩托車,不免憤慨:“我會把那個人揪出來的。”
袁秋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麽人?”
“騎摩托的那個人。他闖紅燈,險些将你撞到了,不能讓他就這樣走了。”
“這是我的事情,他險些撞到的人也是我,還是我來處理吧。”
袁秋麗不好意思麻煩別人,還是一個剛剛才認識的陌生人。
“你想息事寧人嗎?”如果袁秋麗真的不想追究,趙春深能理解,老人年紀大了,多數都挺怕麻煩的。袁秋麗沒有受重傷,若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輕輕揭過這件事,他也是明白的。可是……可是他很想将那個人揪出來,去避免未來有可能發生的死亡。
“剛剛那個路口是有監控的,快到警察局了,我要進去報警。”袁秋麗說,“不能讓他逍遙法外,不然的話,我總感覺良心不安。”
如果她放過了他,之後會不會有另外一個她或者他,會受到這個人再次闖紅燈所帶來的傷害?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性,她就會覺得,自己無形之中幫助了加害人,也成了事故的推手。
趙春深說:“我也是這麽覺得的。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趙春深,春深似海的春深。”
“我叫袁秋麗,跟一種多肉植物同名。”
“秋麗”确實是一種多肉植物,喜光照,喜涼爽,開黃星形狀的五、六瓣小花。她喜歡這麽介紹自己,跟一種多肉植物同名,好像自己也就成了植物,紮根泥土,向陽而生。
他們來到了警察局門口,趙春深再次提出要幫袁秋麗拿菜,袁秋麗手裏的袋子有魚有蝦,有粉絲扇貝和牛肉丸豬肉卷,還有各類瓜果蔬菜,拎着這腥味與鮮味混雜的幾個袋子去做筆錄确實不太好,所以她這次沒有拒絕。
進到警察局,門口的值班人員問他們是來做什麽的,袁秋麗将事情簡單說出,值班人員就将他們帶去一個小房間了,他給趙春深和袁秋麗倒了茶,說:“請二位在這裏稍等片刻。”說完就走了出去。
過了幾分鐘,一個穿着警服的姑娘進來了,她拿着一個筆記本電腦,來到了他們的對面,坐下說:“奶奶,我可以看看你的傷口嗎?”
袁秋麗點點頭,掀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上臂的傷口,紅色的一道擦痕,傷口不深,卻挺長的。
警察拿出手機,說:“傷口需要取證,所以要拍幾張照片,奶奶你不介意吧?”
袁秋麗說:“請拍。”
警察對着傷口拍了幾張照片,然後問了袁秋麗幾個問題,手指在鍵盤上噼裏啪啦敲着字。警察問得差不多了,說:“這個路口有監控,我們會盡快找到這個人,找到人之後,我們會通過電話聯系奶奶,請奶奶過來一趟。爺爺也可以過來。”
“不,他不是……”袁秋麗知道,這個小警察是誤會自己是春深的關系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趙春深開口說:“我們是鄰居。”
警察有點尴尬地“啊”了一聲,說:“抱歉抱歉,是我誤會了。”
“沒關系。”袁秋麗和趙春深異口同聲地說。
袁秋麗看了趙春深一眼,問:“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等等。”警察彎下腰,從地上拿出一個醫藥箱,說:“奶奶,我先幫你清理一下傷口吧。”
袁秋麗想了想,說:“好,那謝謝你啦,小姑娘。”
警察撓了撓頭:“不用謝。為人民服務嘛,應該的。”自從當上了警察之後,她已經很久沒被人叫過小姑娘了,再次聽到這個詞,她才覺得自己還很年輕。
她用酒精給傷口消毒,然後往上面塗了點藥,貼上幹淨的紗布,說:“好啦。你們可以走了。”
袁秋麗再次道了謝,然後與趙春深一起走出了警察局。她說:“把菜還給我吧。”
趙春深分了兩袋給她,說:“我幫你提一點吧,反正我們順路。”
袁秋麗拗不過他,将菜拿到手之後才發現他給自己的是兩袋很輕的菜,她的心裏流淌過一陣暖意。
現在是春天,Y城的氣溫很宜人,也很宜植物生長,不少樹上都已經開出了小小的花。袁秋麗心想,在春天,遇見了一個叫春深的人,多麽奇妙的緣分。
“袁小姐。”
袁秋麗懷疑自己聽岔了,可這分分明明是趙春深的聲音,也确确實實是“袁小姐”三個字。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喚過她了?這一句“袁小姐”,仿佛将她從六十八歲拉回了十八歲。她心潮湧動,卻說:“你別這樣叫我了。”
趙春深微微一笑,眼裏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說:“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想着,就叫你袁小姐吧。我覺得很貼切。”
叫“秋麗”過于親密,而直呼其名太過生疏。思來想去,叫“袁小姐”最好,不親密,且禮貌,很适合稱呼剛剛認識的人,最重要的是,還很好聽。
“我老了。”袁秋麗說。
“稱呼是不老的。”趙春深說。
“行吧。”袁秋麗笑了,笑容牽扯五官,她的眼尾浮現出皺紋,像是一條突然出現的游魚,在歡快地擺動着尾巴。
“那我就叫你趙先生了。”
“樂意之至。”
“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之所以問以前,是因為到了這個年齡的人,基本上都已經退休了。
但趙春深不是,他說:“我是畫漫畫的,現在還在畫。你呢?”
從漫畫家變成了老漫畫家。
“我以前是中學教師,教語文的,現在已經退休了。”袁秋麗心想,她倒是有一個很喜歡的漫畫家,叫什麽名字來着……突然想不起來了。
“中學教師?”趙春深喃喃自語,“姓袁的中學教師?”
袁秋麗問:“怎麽了?”
趙春深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