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袁秋麗和趙春深閑聊了一會,趙春深收起本子,問:“袁小姐對博物館感不感興趣?”
“我只對我感興趣的展覽感興趣。”袁秋麗這話答得跟沒答一樣。
趙春深說:“荔枝怎麽樣?”
“荔枝?”
“對,Y城博物館有個限時的荔枝文化展,要不要一起去看?”
“什麽時候?”
“明天。”
“好啊。”袁秋麗明天有空,其實仔細想想,退休之後,她每天都挺有空的。
第二天上午十點,袁秋麗跟趙春深坐上了市內的公交,前往Y城博物館。
趙春深問:“你暈車嗎?”
金庭小苑離Y城博物館還是挺遠的,他們要坐差不多二十個站,要是暈車的話,會很不舒服。
袁秋麗搖搖頭,問:“你呢?”
趙春深說:“挺好,我也不暈車。”
因為過了年齡,可以用老人卡免費乘車,袁秋麗說:“我六十歲之前想着,等退休之後,每天都搭公交,到處走走,走遍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
“然後呢?”
“想象和現實總是不一樣。真的退休之後,我其實挺懶的,每日出門買買菜散散步,就覺得已經挺累了,不想去更遠的地方了。要不是你告訴我,我還不知道這段時間有荔枝文化展呢。”
趙春深說:“我啊,是因為創作需要,所以經常要去不同的地方看看,尋找靈感,儲備素材。”
“也對,你可是要畫漫畫到一百歲的人。”
兩人閑聊着,十幾個站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他們來到了博物館,趙春深熟門熟路,直接帶袁秋麗去了三樓。荔枝文化展在三樓。
因為是工作日,所以人不多,他們慢慢地走着,仔細看每一樣展品。
第一樣展品是五個品種的荔枝标本,這些标本遠看像是假的,近看倒是十分細致,能清楚地看到荔枝的紋理,五個品種分別是狀元紅、糯米糍、妃子笑、桂味和新興香荔。看到妃子笑的時候,袁秋麗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笑了起來。
趙春深問:“想到什麽?這麽高興。”
袁秋麗給他說了一件事。
她帶的一個班上,有個男生喜歡一個女生,有一天,他忍不住表白了,用送情書的方式。情書裏面寫了一段話——唐玄宗為了讨楊貴妃歡心,做出了“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荒唐行徑,他不是一個好的君主,卻是一個好的愛人。我喜歡你,比唐玄宗喜歡楊貴妃還要多得多。你若是喜歡吃荔枝,我會帶你到嶺南,努力讓你吃上更多的荔枝,讓你“日啖荔枝三百顆”……
女生也回了一封信,上面寫着:謝謝你的喜歡,但是我想活久一點,不想吃那麽多的荔枝。所以我們現在不太合适,所以還是好好學習吧。
這是委婉又不太委婉的拒絕了。
趙春深也笑了,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高中畢業的謝師宴上,男生喝醉了,自己說出來的。”袁秋麗說,“不過後來,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結婚生子了。”
“嗯?”
“女生其實也是喜歡男生的,但是她不想影響男生的學習,也不想影響自己的學習,所以拒絕了男生。高中畢業之後,他們還是喜歡彼此,自然就走到一起了。”
“原來如此。”
他們往前走去,接下來是一些珍貴的荔枝文物,有明代沈周的《荔枝蒼鵝圖軸》,清代外銷水彩畫冊《賣果圖》等等,《本草綱目》裏面也有關于荔枝的記載……
袁秋麗走着看着,突然覺得,以後可以經常出來逛逛,也是不錯的主意。
年輕的時候想多去點地方,但是因為職業和時間的束縛,只能選擇在休息日走走。如今她退休了,時間多了起來,其實應該多多出門,去自己喜歡的地方。老年人也可以獲取知識,行萬裏路,開闊眼界。
趙春深突然說:“還沒有問過你,你喜歡吃荔枝嗎?”
“喜歡。”袁秋麗說,“但是現在不能多吃了,不然很容易上火。”
“再過些日子,就是吃荔枝的好時節了。”
“是啊。”
荔枝文化展是一個臨時展,展品其實不算多,他們沒花多長時間就逛完了,然後坐在博物館的凳子上,準備歇一會再走。
“你想去看看其他展覽嗎?”袁秋麗問。
“其他的展覽我都看過了,你想去嗎?你想去的話,我們就去。”
“不了,我有些累了。”袁秋麗笑着搖搖頭,“而且,跟博物館相比,我更想去外面走走。”
“好,那我們先歇一會,然後去外面走走。”
博物館周邊有圖書館和文化館,他們都沒打算進去,走過了長長的林蔭道,他們看見了一個特別的老人。
老人膚色黝黑,看起來比他們的年紀還要大,他騎着三輪車,三輪車上面放了幾個大麻袋,麻袋裏面不知道裝了些什麽,反正堆得高高的。老人佝偻着背,費力地騎着三輪車,汗水從他的臉上往下流,讓已經濕透了的上衣繼續沾汗。
袁秋麗看着老人的三輪車從他們面前駛過,心中有些悵然。
年紀這麽大的人,為什麽還過得那麽辛苦呢?
趙春深同樣看着那個老人,他看着三輪車突然停住了,接着老人從三輪車上下來,彎腰撿起地上一個瓶子,準備放在三輪車上。他站起身來,身子突然僵了片刻,然後雙腿一軟,暈倒在地。
袁秋麗驚呼一聲:“他暈倒了。”
他們趕到老人的身邊,趙春深蹲下來查看老人的情況,袁秋麗拿出手機,撥打了120。
“他怎麽樣了?”
趙春深說:“暈過去了。”
他不是醫生,也只能判斷出他暈過去了,還有呼吸,沒死,僅此而已。
袁秋麗就跟電話裏的人說了幾句,對方說五分鐘內趕到,然後挂了電話。袁秋麗将手機放回口袋中,離得近了,這才看清楚了老人的相貌。
他瘦得很不健康,凹陷的眼眶像是覆滿了陰影的水井,顴骨高突,皮膚像是舊麻袋的褶皺。他有着樹枝般的四肢,瘦得像是被割掉了肉,只剩下骨頭,看起來很可憐。
袁秋麗看了眼三輪車上的東西,說:“裏面應該都是可以換錢的廢品。”
趙春深點點頭,沒有說話。周圍漸漸聚攏了一些人,對着倒在地上的老頭指指點點,有人想要撥打120,袁秋麗就說:“我們已經打過120了。”
他們等了三四分鐘,救護車就到了。
救護車來到的時候,暈倒在地上的老人剛好也醒了,他自己醒過來之後,看見救護車,有點愣。穿着白衣服的救護人員走了過來,他立刻擺手,說:“我不要去醫院,不要去醫院……”
救護人員問:“剛剛是你暈倒了嗎?”
老人說:“是,但是我沒有叫救護車。”
袁秋麗說:“是我叫的救護車,我看你暈倒了,怕你有什麽不妥,就先撥打了120。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我不要!”老人似乎很抗拒醫院這個地方,“我不要去醫院,我醒了,現在沒事了,你們走吧。”
救護人員說:“是這樣的,我們救護車出車是需要收取一定的費用的,如果你不想去醫院,那就在這裏把費用結了吧。”
老人一聽,瞪大了眼睛,說:“不是我叫的救護車,為什麽要讓我出錢?我不出,我不管,跟我沒有關系。”
救護人員看向袁秋麗,神色也有些為難。
袁秋麗嘆了口氣,說:“我來給錢吧。”她掃了付款的二維碼,轉了相應的賬款,救護人員就上了車,離開了現場。
老人站起身來,重新坐回三輪車上面,連“謝謝”都沒有說一聲,就要騎車離開。
趙春深拽住了車把手,說:“我看你的身體情況不太好,建議你還是去看一下醫生吧。”
“我身體情況怎麽樣,我自己清楚,跟你沒有關系,不要你們多管閑事。”老人提高音量,“放手!”
他的聲音像是被車碾過,嘶啞難聽。
袁秋麗說:“趙先生,算了,讓他走吧。”
趙春深松開了手,老人哼了一聲,腿上一用力,蹬着車就走掉了。趙春深說:“他不想讓我們幫忙,也不想去醫院。”
有個路人看見了這場景,對他們說:“哎呀,爺爺奶奶你們就別管他了,他是拾荒的,每天都騎着三輪車撿垃圾,我都看過好幾次了。他也不是第一次暈倒了,他上次暈倒的時候,還上了本地新聞呢,那次跟這次一樣,他也是不肯去醫院,最後打120的路人幫他付錢了。”
趙春深問:“是什麽時候的新聞啊?你還記得嗎?”
“好像就是上個月的。你們上Y城新聞網,搜關鍵詞就能看到了,關鍵詞好像是八旬老人、救護車、拒絕啥的……”
趙春深說了聲謝謝,路人就離開了。
袁秋麗和趙春深找了張路邊長凳坐下,趙春深打開了Y城新聞網,搜到了這條新聞。這是一條視頻新聞,視頻中的老人就是剛剛暈倒的老人,在路人的鏡頭中,只見他言辭激烈,說打死也不要去醫院,無論如何也不肯付救護車出車的錢,路人無奈,也只好幫他付了錢。
視頻中的記者還找到了老人的孫子,孫子的臉打了馬賽克,聲音也經過了變聲處理。他說:“我們早就跟他斷絕關系了。奶奶去了之後,爺爺就每天都出去撿垃圾,臭烘烘的,脾氣也越來越古怪。我們一開始還會耐心地勸他,但是他根本不聽,還變本加厲,把家裏變成了垃圾場,每天都把廢品帶回家,每個星期讓人來上門回收。我們以為他是缺錢,問他要多少錢,我們給他就是,但他什麽也不說,不願意和我們交流。我們實在忍受不了了,到最後,我們只好給他租了間小房子,把他趕到那邊住了。”
“我們嫌他丢人,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這裏有點問題,想帶他去醫院看看,但是他死活都不肯去。我們也是迫不得已,我們需要正常的生活,只能跟他斷絕關系。”
記者問:“在奶奶去世之前,爺爺是正常的嗎?”
“奶奶去世之前,爺爺也會撿廢品,但不會撿這麽多,撿得這麽瘋狂。”
“你們有猜測過,這是為什麽嗎?”
“我們一家子在一起讨論過,但是都說不出子醜寅卯。其實我們都很忙,很少跟爺爺奶奶交流,不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什麽。爸爸也去了,如果爸爸還在的話,也許能知道為什麽吧。”
記者又問了幾個問題,孫子也答不上什麽,答來答去都是那幾句話,颠倒語序重複講述。記者可能也覺得問不出什麽,就結束了采訪。
視頻結束了。袁秋麗說:“站在老人的角度來說,也許我能理解他。”
妻子去世了,兒子也不在了,家庭裏剩下的小輩跟他并不親近。老人也是需要意義來支撐的,也許就是在非常孤獨時候,他将拾荒看成了自己的意義。
趙春深說:“我也是。”
堅守自己的意義,還有多少日子并不重要。不去醫院,不看病,不治療。他騎着三輪車,無數次地繞行Y城,撿着髒兮兮的廢品,直到生命的盡頭。他很奇怪,他總是暈倒,別人都覺得他得了精神病,但他很快樂,也很踏實。
袁秋麗說:“走吧,我們回去吧。”
很奇怪,他們明明沒有對老人的事情發表看法,但趙春深覺得,他們的想法就是一致的,是能彼此理解的,那是一種思想上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
他笑了,站起身來,與袁秋麗并肩,朝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去,連步伐都輕盈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