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臨興鎮。

坐落在靖州城西北部。

小鎮是江南古鎮, 已經繁衍數千年,鎮中小橋流水,氣氛安靜祥和。

臨興鎮一中是鎮子上唯一的一所重點中學。

六年前的冬天, 林辭遇從省城轉學到這裏。

林辭遇還不是他當時的名字,那時他的姓氏随他的生父。

後來家裏發生了變故, 他再也不想冠以那個姓氏,所以就去派出所改了名字, 随了母親林芬的姓。

少年的人。

悲徹心扉的時候,覺得人生的歷程不過是一場又一場場辭別和相遇。

所以,他給自己取了個新的名字。

林辭遇。

弟弟郝思嘉不到一歲, 所以還是随着那人的姓,林辭遇想等他長大了,知道家中的事情, 能承受之後, 再由他自己決定是否更改姓名。

時至今日, 林辭遇再想起他當年的名字, 已經再沒有當初的惡感,一些恨意已然随着時光淡去。

但是關于江諾的溫暖記憶。

一點一滴他都不會忘。

他很清楚的記得, 自己是在聖誕節前幾天,轉到了臨興鎮一中的高一三班,也記得從校門口走進來,來到教室門口之前, 踏出每一步的感覺,那些回憶就像古舊的膠片電影一樣, 時不時就會充盈他的腦海。

冬日裏的清晨。

少年林辭遇走上一級級臺階, 站在高一三班教室門口。

清冷的晨光照進教室,班主任于老師在講臺上介紹他姓甚名誰:“這位同學, 叫郝明帆,是新來的學生,大家鼓掌歡迎。”随着老師話音落下,稀稀落落的掌聲傳了過來。

一系列新生介紹的流程走完之後,于老師随手一指,給他選了個靠近窗邊的座位。

于是林辭遇斜挎着個幹癟的,裏面沒有任何填充物的書包。

在一衆學生好奇的眼光中。

坐到了那個位置。

等班主任一離開,他便趴在桌子上,拔掉插頭一樣呼呼大睡。

鎮一中的學風有些松散,老師們都知道他是借讀幾天就會走的學生,也不去管他。

這裏對林辭遇來說是一個全新的環境,他不認識任何人,也不想認識別人,每天到了學校除了發呆,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覺。

由于他這個蒙頭大睡的習慣,即便是在一個班級裏的同學,有些人連他的模樣都陌生。

雖然學風松散,但是偶爾也會有勤勉的同學,想把他從課堂上叫起來。

但是所有人的勸解對林辭遇來說。

都是耳旁風。

如果有人絮絮叨叨地一直對他說話,他會擡起頭用陰冷的目光掃過去,那眼神會讓對方瞬間閉了嘴。

久而久之,他趴在桌上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他能從下午課開始,一直睡到暮色陰沉。

如果有可能,林辭遇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會昏昏沉沉地睡下去。

偶爾起來換一下姿勢,重新準備再睡的時候,他會坐起身幾分鐘,那時候他看見自己位子的前面,坐的是一個女生。

女生頭上沒有發飾。

只簡單的綁個皮筋将頭發束成一個馬尾。

寬大的校服掩蓋下。

身體瘦弱。

很長時間裏,林辭遇沒注意到對方的長相,只恍惚記得她臉盤很小,皮膚白皙。

但是就算再不關心班裏的事情,他也會在怔怔發呆的時候,看見班裏有男生趁着女生不在,往她的課桌裏或書本裏方小紙條。

下課或者午休的間隙,有人趨之若鹜地跟在她的左右。

想和她套近乎。

女生總是很沉默,從來不會話多。

幾天下來,林辭遇基本上沒聽見過幾次她的聲音。

直到後來,有別的同學來找她問事情。

林辭遇才知道這個女孩叫江諾。

是班上的副班長。

彼時的江諾,因為家裏老房子拆遷,加上外婆生病,簡明芳要過來照顧,所以回到老家的鎮子上讀高一。

林辭遇轉到高一三班的時候。

江諾已經在班上就讀了有半年的時間。

林辭遇的父親郝立成,是靖州有名的建材商人,郝立成草根出身,經商頗有頭腦。

在林辭遇沒出生前郝立成還一文不名,在他出生之後,郝立成生意越做越好,他迷信的認為自己的好運都是大兒子帶來的。

林辭遇的童年生活還是蠻幸福,一家人相處和睦,只是在他童年的印象裏,幾乎都是母親在陪伴他,父親則總是天南海北的忙碌,一年也見不上幾回。

所以一直以來,他對父親郝立成的印象淡漠,到了後來郝立成回家的次數多起來,但當時林辭遇已經在離家較遠的寄宿學校就讀,父子間見面的次數反而更加的少了。

後來母親林芬因為郝立成出事,事情還連累了還在襁褓中的弟弟。

從寄宿學校趕回曾經溫暖的家中,看到命在旦夕的母親和弟弟,少年林辭遇幾乎要手刃了他的父親,郝立成自知理虧,怕的不行,他感覺林辭遇對他來說不在是那個可以給他帶來好運的長子,而是個随時準備爆炸的火藥桶。他選擇做縮頭烏龜,讓他遠離自己的生活。

郝立成名義上派了幾個保镖保護林辭遇,實則怕他生事,後來直接把成績優異的他扔到了這所偏僻的中學。

所以江諾不知道的是。

她身後的這個少年一身生人勿近的戾氣。

口袋裏随時揣一把刀子,準備刺向那個他曾經叫做父親的那個人。

郝立成生意順風順水,沉醉在發財夢的他不想受到幹擾,他一邊把林辭遇轉到老家讀中學,一邊給他辦理到新加坡讀書的手續。

郝思嘉那時候還很小。

也被送到梁阿姨那裏,由她在老家照看着。

自認為安排好一切的郝立成,繼續忙着建立他財富帝國。

因為想到一些事情心如刀絞。

林辭遇感覺只有昏睡才能解決心裏的疼。

甚至他會為了讓自己睡着,去校門口的藥店裏買些助眠的藥物。

教室裏的生活按部就班,學生們随着上課下課的鈴聲來去,江諾每次離開座位,或者從外面回來,都能看到他伏案大睡的身影。

其實大多時候林辭遇都是醒着。

他只是趴在桌上不想動。

還要咬牙忍着根本睡不着的那種痛苦和清醒。

對于這位新來的同學,雖然看不見廬山真面目,但江諾未曾好奇他的模樣,因為她有些臉盲。就算是林辭遇擡頭,她看見了,也不會太有印象,她只記大概得後面的這位新同學,戴着框架眼鏡,個子很高。

因為班級裏戴眼鏡的男生多,她又專注力在課本上。

有時候在走廊擦肩而過。

也想不起對方是誰。

日子一天天向前推近,正好到了新年和舊年交替的時節。

這一天,臨興鎮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場雪。

小鎮近很多年都沒有下過雪,許多少年人,從出生開始都沒有見過雪景,所以盡管雪只是下了薄薄的一層,但足以讓人好奇。

中午休息的時候,同學們都跑出去看雪,空蕩蕩的教室裏,只剩下了林辭遇和江諾兩個人。

學生們在操場上接着雪花,玩耍打鬧,江諾看着書本上的單詞,對窗外的雪景和人們的喧鬧聲充耳不聞。

操場上的學生玩興大發,整整一個中午的休息時間,都沒有人回到教室。

直到還差十分鐘就要上課的時候,才有幾個平常就很淘氣的男生,他們一人手裏團了一個大雪球,前呼後擁地從教室外邊走了進來。

男生們呱噪異常,一路哇啦哇啦喊個不停。

江諾還是和剛才一樣,溫習着功課。

坐在她後面的林辭遇趴在桌子上,臉埋在臂彎裏,一只手無意識的向上撐着。

在林辭遇初來乍到的那幾天,新生,沉默,不合流都是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标志,課間的時候,有無聊的男生走過林辭遇身邊的時候,會踢一下他的凳子,但是凳子的主人,根本不為所動,那些男生看他沒反應,也沒了興致,就不再騷擾他。

但是這突如其來的一場雪,讓人興奮,也激發了少年們的野性。

玩鬧中的他們看見了窗邊睡覺的林辭遇。

林辭遇臉埋在臂彎裏,這樣雨雪的天氣很容易讓人産生困意,所以今天他是真的睡着了,恍恍惚惚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裏回到了小時候,好像也是新年即将來臨的時刻,時間應該是聖誕節,有聖誕樹還沒撤,樹上的彩燈還一閃一閃。

夢中的窗外,也像今天一樣飄落白雪,母親林芬在林辭遇的口袋裏塞滿糖果,他将糖果揣好之後,向門外奔去,要找鄰居小孩一起玩。

小小的他很盼望新年,每次新年到來,心裏都滿是幸福感,林辭遇已經很久沒體會過這種幸福,即便朦胧中知道是在夢裏,也不願意醒來。

他來到了家門外,找到了平時就玩在一起的小朋友,大家很開心,湊在一起交換手裏的糖果。

潛意識裏林辭遇不想醒來,他想讓美夢再延續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忽然他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意,是那種會讓人心頭一悸的寒冷。

他陡然驚醒,所有的美夢都在剎那間消失,人被拖進了倉皇的現實裏,睜眼望去,面前是幾張不憚惡意的臉,原來是那幾個男生把雪球塞進了他的脖子。

熟睡中被塞了一脖子的雪,他猛然打了個激靈。

男生看見惡作劇得逞,不由得哈哈哈放肆狂笑,這場雪下的不是很大,所以地面上的雪很薄,那些他們臨時團起來的雪,摻雜着污泥和沙土。

塞到林辭遇脖子裏的雪混着泥水,從他的衣領上一滴一滴的往下淌。

林辭遇怔忡地坐在座位上,沒看他們。

只是摸了摸口袋。

這時候又有幾個男生進來,其中的一個用打掃衛生的大臉盆盛着一大盆雪,這搜刮來的一大盆的雪,是他們一個中午的戰鬥成果。

開始那幾個往林辭遇脖子裏塞雪球的男生,看林辭遇坐在座位上發呆,認為他慫了。

“哈哈哈,這家夥是個慫逼,你過來。”

領頭的那一個,沖那個端着一盆雪的男生勾了一下手指。

那個端雪的男生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很快就哈巴狗一樣跑了過來。幾個男生哄笑着,把那個臉盆裏的雪又團成了雪球狀。他們的目的很明顯,是還要将這些雪球再塞進林辭遇的脖子裏。

男生們将林辭遇的座位團團圍住,其中手快的,已經把團好的雪球已經又塞進了他的衣服。很快的一盆雪就被塞個精光,雪球融化後的冰水從衣領往下,一滴滴滲透了林辭遇的校服。

林辭遇校服上的白色被泥水弄的髒污,伴着他的窘迫的,是那些人的笑聲。

有個往脖子裏塞雪的人,離的他最近,林辭遇擡頭看着這個人,仔細打量他。

這個人皮膚很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咪成一條縫,一副對什麽都不在乎的拽樣。

林辭遇面色如常,他腦海裏還在回味剛才的那個夢。

南方的冬天很冷,他渾身被冰冷的雪水濕透,但是還是選擇不反抗,因為看看外面的天色,再挨過一會兒,就能放學了,等放學之後,回到酒店,就有可能繼續剛才的那個夢。

郝立成給他訂了鎮上的酒店,他就住在那裏。

就這樣在位子上坐着,等過一會兒,想着那個夢還有可能還會光臨他的腦海,這樣就足夠了。

這時候忽然有個細小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那聲音說:“哈哈,聽說郝明帆他媽瘋了,弟弟還殘了,然後他被家人像條狗一樣扔到了這裏。”說話的人邊說還嘿嘿笑着。

郝立成在這個鎮子上長大,所以他的事情,鎮上的人們有所耳聞。

林辭遇擡眼判斷了一下聲音傳來的方向,是那個端着一盆雪進來的男生,

冷風吹開了一扇窗子。

發出“啪”的一聲響。

風從窗口灌進來,像刀子一樣刮在人的臉上,林辭遇知道剛才那個美夢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延續下去了。

擡眼看了看那個說話的人,對方還端着那個盛着雪的盆子,裏面的雪已經沒有了。

手放在口袋裏,他站起身。

這時候。

坐在前面的江諾也轉過了頭。

她剛剛還沉浸在書本中,是這些人的吵鬧将她的思緒打斷,江諾看到林辭遇校服上髒髒的泥水,再看看那幾個男生,瞬間明白了什麽。

她心中有無法名狀的憤懑,分不清是因為自己溫書被打擾,還是見不得這種情況發生在自己的身旁。

“你們在幹什麽,不許欺負我的後位。”

被眼前的景象驚詫到停了一會兒,她把手中的書放到課桌上,從座位上站起身,提起聲音說了一句。

一個男生聽見了,從哄笑中回過頭,斜着眼問江諾:“哈?你說什麽?”

冬日清冷的陽光裏,江諾站的挺直,發絲沾着點太陽的碎金色,秀氣的鵝蛋臉上,表情平靜。

見幾個男生沒反應,她把面前的桌椅“咚”的向後拉了一下。

一字一頓地又重複着說了一句:“你、們、不、許、欺、負、我、的、後、位。”

弱小纖細的女生,聲音裏毫無畏懼感。

多年以後,已經是樂壇頂流的林辭遇。

還總是會想到那一天的江諾。

教室裏,林辭遇的心,被“後位”這個詞不斷着敲擊着,因為這個“後位”聽起來很像足球比賽裏的“後衛”。

他思緒漂浮,甚至想起了足球史上幾位偉大後衛的名字。

後來他才知道,臨興鎮的方言裏,這個“後位”是相對于“同位”,所以在臨興鎮一中,大家習慣是同桌為“同位”,而坐在自己後面的則是“後位”。

江諾的話一出口。

教室裏的空氣比剛才更冷了幾分。

林辭遇擡起頭。

看向面前的女孩子。

這時候他才看清她的面容。

她皮膚很白。

鼻梁小巧秀挺,睫毛長而微翹,眼部線條是天然好看的杏仁眼。

而現在因為不開心。

兩頰還有些氣的鼓鼓的,像一只炸了毛的小貓。

如果是別的女生。

那些男生是不會放在眼裏的。

然而對江諾,卻是個例外,男生們聽說她在靖州市裏,乃至整個省,都是成績拔尖的學生,班裏每次大考小考之後,老師們提起江諾的成績,簡直是眉飛色舞。

班主任更是想盡辦法。

想把她留在鎮一中。

更重要的是,江諾沉默寡言。

從未像其他班幹部一樣,偶爾會打小報告。

因為總是學到最晚,每天放學後,她會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最晚離開教室的江諾,有時候會撞見男生們在樓梯角落裏吸煙,她都是直接掠過,從不聲張。

就算抛開成績不談,男生們對江諾也是有着小小敬意的。

“沒幹什麽啊 ,和他玩玩。”

一個機靈點的男生撤回身,沖江諾吐了一下舌頭。

另外幾個人也做鳥獸散。

等他們走後,江諾看見,有雪水不斷的從林辭遇的頸間流下來。

看見人散開。

江諾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

她将紙巾的口撕開,一整包都遞給了林辭遇。

遞出紙巾之前,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對方的名字,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

只好說:“同學,這紙給你,擦擦泥水吧。”

林辭遇接過紙巾,淡聲說了句謝謝。

江諾做完這些,就又轉過了身。

預備鈴尖銳的聲音響起。

在操場上玩雪的學生們也陸續返回了教室。

大家各自回到座位上,剛才的事情好像沒發生過。

林辭遇低頭看着江諾給他的那包紙巾。

紙巾外包裝上面沒有顯示牌子,應該是極普通的一種。

只有一個胖乎乎的小恐龍的圖案。

他把紙巾收好,揣在口袋裏,也沒按照江諾所說,去擦掉身上的泥水。

不知道是不是塞到衣服裏的雪太冰了,還是什麽別的原因。

總之這個下午,林辭遇沒有再趴在桌子上睡覺。

他甚至看了一眼講臺上的老師,聽了聽她們講課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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