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随着江諾開門的動作。
裏面的吵鬧聲一下子就停了。
辦公室裏站着幾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看見她開門, 衆人齊刷刷看向門口。
氣氛相當嚴肅緊張。
江諾第一眼看到的是陸金平校長。
陸校長非常忙,自從進入啓明中學以來,經常性的見不到他。
多日未見。
陸金平看起來比上次見面的時候蒼老了很多。
鬓邊甚至有了一些白發。
陸金平左手邊, 站着教導主任白老師。
右手邊站着一個陌生面孔的男子。
陌生男子帶着金邊眼睛。
一副不茍言笑,鐵面無私的樣子。
陸金平和陌生男子的對面。
站着一男一女。
女的個子很高, 身穿白色襯衫,棕色長褲加平底鞋。
與她同行的男士也同樣身材不低, 是黑色夾克衫和牛仔褲的尋常裝扮。
這兩男一女的面孔很生。
都是江諾未曾見過的。
白老師先開口打了個招呼:“小江老師。”接下來,她似乎不知道再說些什麽,繼續選擇沉默。
女子聽到來人是江諾, 上下打量了她半天,嘴裏重重地“嗤”了一聲。
倒是他身邊的男士氣質儒雅。
他伸出手象征性和江諾握了一下,不過握完手, 他并沒有向江諾主動介紹自己。
江諾有些不明所以。
她把目光投向陸金平。
陸金平垂下眼睑, 聲音有些沙啞。
他對江諾說:“江諾老師, 這兩位是學生家長。”
一二七班上次家長會是江諾主持的, 學生家長基本上她都見過。
在腦海裏仔細核對了一下。
一時間也沒有對上是哪位同學的家長。
白主任在旁邊補充:“這二位是鄭堯的家長,鄭毅先生和羅曉萍女士。”
說是鄭堯的家長, 江諾一下子想起。
鄭堯的父母是做地質勘探工作的,常年漂泊在外。
鄭堯一直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
以往有什麽事情,都是聯系鄭堯的爺爺奶奶。
這時陸金平又向衆人介紹:“這位就是你們要找的江諾,江老師。”
作為她曾經的班主任, 陸金平從來沒這麽正式的稱呼她。
聽到陸金平這樣介紹自己,江諾的心忽地一沉。
陸金平一向和學生打成一片。
就算是嚴肅的場合, 也頂多叫她一聲“小江”
現在卻叫她江諾老師。
很顯然是發生了在他看來都無法承受的事情。
她想到了鄭堯是不是出了什麽危險。
但是轉念一想, 剛才還看見鄭堯平平安安地在班上聽課。
應該不是孩子出現了什麽問題。
但是江諾依然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氣氛。
她心中好像有一面小鼓,一直在不停地敲着。
雖然內心緊張, 但是表面上還是平靜如水。
“我是江諾。”她向衆人點頭示意。
但是江諾不放心還是想确定一下。
于是她悄悄地問身邊的白老師:“白老師,是鄭堯出了什麽事情麽,我剛剛還看見他在班上。”
還沒等白老師回答。
那邊就出現了一個尖利的聲音。
這聲音是鄭堯媽媽羅曉萍發出來的。
“我的兒子能有什麽問題,要有問題也是你的問題。”
羅曉萍這話明顯是說江諾。
她說完從辦公桌上拿起一本教材,接着江諾聽見“啪”的一聲響。
這本教材摔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江諾低頭看了一眼。
正是自己前幾天在“悅書閣”選的那本美術教材。
這本教材發下去也就幾天的時間。
當時江諾還保留了一本。
因為這幾天工作很忙,她手裏的那本還很新,沒空翻看。
但面前的這本可能是已經被人翻過很多次。
書的封面已經有些舊的起了皮。
看到江諾沒有反應出個中細節。
羅曉萍又把書拿起來,手指快速翻動着書頁。
書頁被她翻得“啪啦啪啦”發出響聲。
羅曉萍非常準确地翻到其中一頁,把這一頁書怼到江諾面前。
然後又厲聲說道:“看看吧,江老師,這就是你給孩子們挑選的教材。”
鄭堯的父親鄭毅看着妻子的動作,把頭轉了過去,臉上的表情也帶着憤怒。
江諾接過了鄭堯媽媽扔過來的那本書。
她看到了對方所說的那一頁。
十月的天氣還不算冷。
江諾的心卻很涼,她茫然不知所措。
因為她從那本打開了的教材上。
看到了一幅畫。
這幅畫上有五六個男孩子,他們一起在江邊玩耍。
遠看去,畫是正常的。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
畫面中的三個男孩子手裏。
竟然分別夾着一根正在燃燒的香煙。
一時間江諾心亂如麻。
把教材遞給江諾之後。
羅曉萍不住的掩面吸氣,不一會兒就掉了眼淚。
鄭毅見狀趕忙上來摟住了她的肩膀,他隐忍着憤怒說:“江老師,請你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白老師見到羅曉萍情緒如此激動,趕忙勸阻:“鄭堯媽媽,您消消氣。”
這時候陸金平身邊的那個陌生男子。
也禮貌性地伸出手。
和江諾握了一下。
握手的時候。
江諾和他目光對視,看見對方的眼中透過一絲輕蔑的鄙視。
江諾從他的目光裏品出的含義是:
面前這個女孩子,像一個漂亮的花瓶一樣,金玉其外,其實內裏空空如也。
感覺自己像個犯人一樣被審視。
江諾的如同被冷水從頭灌到腳一樣的寒冷。
陌生男子緊接着說了了一長串的話:“江諾老師你好,我是市教育局的秦斌,專門負責教輔類書籍的審核投訴這部分工作。”
說到這裏他又咳了一聲,好像要強調一下他的身份:“據這位家長反映,您所購買的美術類教材其中有未成年人吸煙的畫面,對孩子的心理産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我這邊是專門來處理這件事情,希望您能給學生家長一個交代。”
秦斌的出現說明了事情的嚴重性。
看來家長都已經投訴到了市教育局。
努力沉靜下心情,江諾拿起面前的畫冊,把那一頁看了又看。
她記得這本教材她當時是翻過一遍。
并沒有發現有未成年人吸煙的畫面出現。
那麽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難道這本書出版之前,沒有經過審核嗎 ?
還是審核也大意了?
現在想來應該是她疏忽大意了,沒注意到這一頁。
她的工作沒做好,出現了重大的纰漏。
思來想去,江諾覺得一定是當初的自己心思不夠細膩。
疏忽掉了重要的細節。
出了這樣的事,給孩子們心裏造成了惡劣的影響。
她非常能理解鄭堯的家長怒氣沖沖的心情。
“對不起,我無法确定這件事情的起因……”
還沒等江諾說完。
羅曉萍就立刻打斷她的話。
“看吧就是不負責任,書是你選的,什麽叫你無法确定事情的起因。”
江諾被她打斷了話頭。
沒接着說下去。
“我的孩子那麽小,他不會說話,也聽不見聲音,這個世界已經對他不公平,為什麽還要承受這些。”羅曉萍的語氣已然出離憤怒。
江諾低着頭。
心裏空落落的。
她何嘗不知道這些孩子所經受的苦難。
這些苦難對健康人來說,無法感同身受。
江諾本來以為,自己能用微薄的力量,去幫助孩子們改變一些什麽。
沒想到出現了這樣的局面。
巨大的愧疚感淹沒了她。
看她整個人失神一樣僵立着,不發一言。
為了緩和氣氛。
陸金平和白老師去拉了幾把椅子,讓衆人坐下。
景澤也在旁邊跟着忙活。
辦公室裏剩下的幾位老師都去上課。
程曉雅沒課。
她起身給衆人倒水。
江諾依舊站着。
她手裏握着程曉雅遞過來的一杯水。
一陣心力交瘁。
從小到大的經歷。
讓江諾已經習慣凡事都先從自身找原因。
她努力從紛亂的情緒中理出個頭緒。
想着接下來自己該怎麽辦。
辦公室裏寂靜無聲。
只有羅曉萍偶爾的抽泣聲,在提醒着大家剛剛發生了什麽。
江諾擡起頭。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那張辦公桌上。
剛被翻過教材扔在桌子上。
那幅格外醒目的畫面,正仰面朝天地任人觀看。
無法想象,鄭堯那麽小的孩子。
在教輔類美術書裏看到這樣的畫面,是多麽大的震撼。
江諾感到羞愧難當。
無地自容。
正像鄭堯媽媽所說的,自己不配為人師表,這些年執拗堅持的夢想,也許該放一放了。
她想起了林辭遇,不知道他知道她面對這樣的窘境,會對她說些什麽。
腦海中舊日的時光和眼前的情景交錯。
辦公室的窗外有幾棵樹,上面的葉子已經掉光了,江諾回憶起夏天時,那些樹枝繁葉茂的樣子,如果時間不會停止向前,那麽自己面前的挫折,應該也會被時間撫平。
她想起臨興鎮一中那個下着雪的天氣,當年那個在雪天裏被灌滿了一身泥水的孤單少年,一定也走過一段辛苦的路,克服了很多艱辛,才在樂壇取得耀眼的成就。
江諾想着林辭遇的面容,想着他的擁抱,給自己打氣,一定要堅強。
就這樣過了片刻,她的內心像經歷了一陣嚴寒的冰雪天氣,又似乎積蓄了一點力量。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站直了身體,深深向衆人鞠了一躬:“對不起鄭堯爸爸,鄭堯媽媽,對不起陸校長,白老師,我願意接受一切的處罰。是我的錯,沒有認真審核教材,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對此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辦公室裏安靜到落針可聞。
“一句對不起就承擔後果,就了結了嗎?要不是我翻看孩子的畫冊,根本發現不了,這不是毒害孩子麽。你大概是收了出版社的回扣了吧,為什麽這麽多的教材你不選,偏偏選擇了這一本。”忽然羅曉萍打破了沉默,她聲嘶力竭地質問道。
江諾的心因為她最後一句話起了波瀾,她沒有履行好自己的職責她承認,但是收取回扣這樣的罪名她是不能認的。
“我沒有收取回扣。”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她的面色平和,語氣平穩。
責任疏忽她承認。
但是收受回扣這一點。
她是清白的,沒有就是沒有。
“你就是狡辯。”
羅曉萍的聲音又比剛才高了八度。
眼看氣氛再次劍拔弩張。
陸金平看了一眼白老師,顯然他面對羅曉萍這樣一位女士,有些話不好說出口,想讓白老師幫他代為轉達。
白老師和陸校長在師範學校就是同學,作為多年的熟識,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用眼神對陸金平示意了一下,出門打了個電話,很快就又返回。
返回後辦公室後,白老師面對衆人清了清嗓子,态度和藹地說道:“那這樣,鄭堯爸爸媽媽,秦斌先生,校方這邊的處理決定是江諾老師暫時停職,後續的事情我們還要向出版社那邊追責,最終我們會給出一個合理的處理結果。”
白老師說完深吸了一口氣。
她話出口之後,江諾看見站在她身邊的陸老師眼裏的光,瞬間暗淡了。
聽了這個決定,大家都沉默。
秦斌打破沉默,輕咳了一聲,他說:“對于你們的處理方法,我這邊要征詢下局裏領導的意見。”
那邊的羅曉萍停止抽泣,她環顧左右,又發了聲:“我不管你們校方怎樣處理,對于江諾老師,我希望公安機關出面處理此事,我們要起訴。”
辦公室裏的人面面相觑,他們對羅曉萍的話感到震驚。
江諾緩緩擡起頭,望向衆人。
她的心境迷茫而痛楚,羅曉萍說的“起訴”兩個字猶如重錘一般。
擊打在她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