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宅(一)

老宅(一)

曹警官從副駕位上下來,被濃密的絡腮胡包圍的嘴唇裏叼着一只煙頭。還有一個警察跟在他的後面,面相看上去嫩一點。

走到人圈外沿,曹警官猛吸了一口煙,聲若洪鐘地吼道:“警察來了,讓一讓哎。”

人群自動分成兩邊,給警察們留出了一條路。

曹警官彈飛指尖的煙蒂,穩步走到馮家族人的面前。

在警察冷冽威嚴的目光下,馮家族人不約而同放下了鋤頭鐵鍬。唯有那個領頭的男人梗着脖子,扶着白幡不撒手。

曹警官:“看你這年紀,也不像是馮端、馮正的孝子賢孫啊,扛這個這麽積極幹嘛?”

男人強撐着氣場:“別以為你是警察,我就怕你。你們和李正德是一窩的,官官相護。”

曹警官沒有回應他的控訴,彎下腰,扶起坐在地上的馮家奶奶:“你們也好意思,讓老人家坐在這麽涼的水泥地上。愣着做什麽,還不來幫我一把?”

男人終于放下白幡,和曹警官一起把悲悲戚戚的馮家奶奶扶到馄饨攤的塑料凳上坐下。

梅枝盛了一碗熱面湯,放在馮家奶奶面前,然後什麽也沒說,默默地退到邊上。

馮家奶奶推開碗,枯枝般的手指緊緊箍着曹警官的手腕,悲切地說:“警察同志,我家孫子晚上給我托夢了,他們說好冷,冷得都要凍住了。我都八十多歲,是要入土的人了。我不求別的,我只求一個明白。你告訴我,他們到底怎麽了?”

曹警官想起凍在太平間的那兩具屍體,沉默了片刻,扭頭對年輕警察說:“ 小武,讓保安開門,讓他們進去,找李正德當面談。”

馮家族人聽他這麽說,暫時放下了敵意,安靜地圍在馮家奶奶的身邊,看小武站在鐵門前和保安協商。

看熱鬧的人跟着圍過來,将梅枝的馄饨攤圍得水洩不通。攤邊挂在竹竿上的燈泡被擠得晃起來,燈影投在衆人的臉上,明明滅滅。曹警官的眉骨極高,陰影投在眼窩上,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緒,令他看上去更加威嚴。

“看什麽看?趕緊回家做飯去,”曹警官掏出手铐,一把拍在小桌子上,說,“再不走,就跟我回局裏去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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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戀戀不舍地散開了,剩下三三兩兩的人在四周徘徊。這樣一來,站在原地不動的林非就格外顯眼了。

曹警官朝她招了招手,林非走到了他的面前。

“怎麽還不回家?”曹警官撥開一片口香糖,扔進嘴裏。

“我……”林非支支吾吾地說。她的神色頗為緊張,畢竟她曾經對警察撒了慌。

曹警官沒有對林非産生疑心:“家去吧,這事過去了,別多想,也別怕。”他放軟了語氣,憐惜地看着她。

告別曹警官,林非慢騰騰地往家屬樓的方向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消化剛剛聽到的消息。

工廠的賬面少了一百萬公款,紙裏包不住火,這事早晚會被大家知道。林非猜想,馮家兄弟已死,李正德為了掩蓋自己挪用公款,說不定順水推舟,将公款遺失的鍋甩給馮家兩兄弟的身上。對于他來說,若是能打通警察那邊的關系,這個案件以“馮家兩兄弟卷款潛逃、無名匪徒殺人劫財”結案,似乎可以解決他的困局。

況且,是馮家兄弟先起惡念,意圖綁架殺人,如今落得這個下場,也算罪有應得。

此時,馮家奶奶斷斷續續的哭聲從背後飄來,一下一下牽動着她的心髒。

用一個罪行去掩蓋另一個罪行,是正義的嗎?

林非再次回頭時,曹警官站在鐵門外,和門裏的人正激烈地交涉着,但說些什麽已經聽不清了。

吳芬不知從哪個巷口鑽出來,走到林非的身邊。

剛剛吳芬也在人群裏湊熱鬧,可惜什麽有用的信息都沒有打聽到。她興致勃勃地試探:“非非,你和那個警察很熟嗎?他和你說了什麽,馮家兄弟到底死了沒有?”

林非瞥了她一眼,故意吊她的胃口,說:“警察叔叔要求保密,不能告訴你。”

自從林非發過一次瘋之後,吳芬對她的态度客氣了一點。

“我嘴嚴,你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林非手掌朝上,攤到她面前,說:“給我十塊錢,我就告訴你。”

吳芬驚訝地合不攏嘴:林非真的不要臉了,居然和無賴一樣找她要錢。她瞪了林非一眼,扭頭就走。

沒走幾步,她又折回來,小聲商量:“五塊行不行?”

林非沒搭理她,自顧自往前走。

“行吧,十塊就十塊,”吳芬忍着心痛,在林非的手心裏拍了一張鈔票。

林非将吳芬拉到一旁路燈的陰影裏,用神秘的語氣說:“我聽說,春城裏出現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匪徒,最喜歡割喉搶劫。”

吳芬的嘴張得大大的,一副被雷劈過的樣子。

林非繼續說:“他會悄無聲息地靠近你的身後,然後握着刀子的手朝你的脖子一劃。你什麽也沒有察覺,只是忽然覺得嗓子眼灌進了一股冷風。這個時候,你想求救,但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後,就倒地死啦。”

她一邊說着,一邊将手伸到吳芬的背後,冷不防地搭在她的脖子上。微涼的觸感吓得吳芬驚叫連連。

“呸呸呸,要死了,要死了,你這個掃把星,誠心讓我們不好過。”

吳芬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一把搶回林非手裏的錢,邁着急促的碎步朝家裏跑去。

林非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後回家。

這兩天電視臺熱播《小李飛刀》,難得讓王威吃過晚飯後老老實實呆在家裏,而沒有找借口溜去游戲廳。

步入青春期的王威變得臭美起來。他前段時間鬧着去理發店剪了一個五五分的“郭富城頭”。但是他右邊的劉海不太聽話,總是往走跑偏,他不得不時時刻刻用手指蘸水去馴服這縷桀骜不馴的頭發。時間久了,他對自己的發型變得不太滿意。

看了兩集《小李飛刀》,王威對李尋歡的卷發造型傾心不已。他見吳芬回家,不顧她難看的臉色,指着電視屏幕問:“媽,我可不可以去燙個這樣的頭發?”

吳芬飛了個白眼,戳了戳兒子的腦門:“卷毛?我看你才像卷毛。”

站在一旁的林非“噗嗤”笑了出來。

王威瞅了她一眼,踢踏着拖鞋走到林非面前。他冷不丁一把拽住林非的馬尾辮,往前一扯,林非低頭慘叫了一聲。

“笑什麽笑?”王威惡狠狠地吼道,手心拽着林非的發辮不松手。最近沉迷于各種暴力游戲,王威的脾氣變得越發暴躁,一言不合就會上手。

雖然王威沒有遺傳王家的好相貌,長了一雙和吳芬肖似的吊梢眼,但遺傳了王家人的高個子,才十五歲就比林非高出半個頭。在力量上,瘦弱的林非不是他的對手。吳芬樂得兒子替她出口氣,假裝什麽也沒看見,悄悄躲進了廚房。

林非的嘴裏小聲嘀咕了幾句,王威低頭盯着她的臉,不耐煩地說:“沒聽見,大點聲!”

趁王威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嘴上,林非驟然擡起膝蓋頂向王威的褲*裆。

林非一人單身獨居了多年,怎麽可能沒學點防狼招數呢?這一頂正中要害。王威立即松手,彎腰捂着下面哀嚎。他的五官因為疼痛而擰成一團。

“啊!啊!媽,快來救我!”

吳芬慌忙從廚房裏鑽出來,驚慌失措地扶着寶貝兒子躺在沙發上,看着“傷處”想揉又不好意思揉。

林非看着氣得滿眼通紅的吳芬,後悔自己一時沖動了。王威是王建的心肝寶貝,她還沒有準備好對策,不該冒然對王威出手。若是同時得罪了夫妻倆,她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眼看吳芬像充滿氣的氣球就要爆炸時,王建捂着額頭、腳步虛浮地回來了。

他連鞋都來不及換,進門直接就往沙發上躺,不小心壓到王威的“傷處”,後者又是一聲哀嚎。

一眨眼,家裏兩個男人都受傷了。王建的額頭裹了厚厚一圈繃帶,前額的紗布裏還滲出了血跡,整個人有氣無力地躺在沙發上哼哼。王威不得不坐起來,把位置讓給他爸。

“哎呦,今晚你不是值夜班嗎?好端端的怎麽受傷了?”吳芬撇下林非,焦急地圍着王建轉。

哼哼唧唧了一會兒,王建忽然咧開嘴角笑了,搞得吳芬以為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王建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神秘兮兮地說:“這回主任的位置穩了。”

“有這樣的好事?你快說說。”吳芬忘記了縮在一旁的王威,期待地盯着王建的嘴巴。

林非從王建嘴裏知道,她離開後,工廠開門讓馮家人進去。馮家人本來和警察說得好好的,和平解決問題,不能采用暴力。但談着談着,不知李正德的哪句話刺激了馮家人,他們對廠方大打出手。

王建本來是擅離職守,溜去湊熱鬧的。他站得太近,被一把榔頭敲了腦殼。恰巧他站在了李正德前面,為他擋了一擊。李正德非常感激,還說要在全廠工人面前對他進行表彰,為他頒“見義勇為”獎。

林非追問:“然後呢?”

王建得意洋洋地挑眉:“然後我即将是庫管主任了啊。”

“我問的是馮家人,他們呢?”

“我聽廠長說,工廠連慰問金都準備好了。他們這麽一攪和,一分錢也拿不到,還進了局子,”說到這裏,王建激動地坐直了身體,“廠長還說,我替工廠省了一大筆錢,今年的年終獎金不會虧待我的。”

聽到這裏,吳芬樂得合不攏嘴,将剛剛林非和王威之間的争執抛擲腦後,忙不疊地跑進廚房,給王建煮紅糖雞蛋補血。

王威也顧不得自己的疼了,趁機向王建讨要零花錢,喜滋滋地想明天又可以進游戲廳裏大殺四方了。

那一家三口興高采烈地慶祝,林非轉身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個晚上,林非又夢見了老林。

老林站在腳手架上,一手端着顏料盤,一手舉着毛筆。半天之後,白色的外牆上多了一只巨大的小黃鴨,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小林非每天上下學的方向。

老林抖了抖衣服上的白灰,笑眯眯地說:“每天放學,不要在外面貪玩。早點回家,爸爸和大黃鴨都在家裏等你。”

連續兩晚,她都夢見了老林。老林喊她回家。

她身處的鴿子籠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是夢裏的那間帶着小院的老宅。那是老林遺産裏唯一的不動産。

當年,在林非外婆做主下,王建夫婦同意撫養林非長大成人,作為報答,這棟老宅則歸王建所有。雖然外婆重男輕女,但也留了一個心眼兒,硬是讓王建答應,要在林非滿十八歲後,才能辦理過戶手續。

由于那房子地段偏遠,離學校和工廠都很遠;又長時間疏于維護,水電不通,屋頂漏水,連出租都無人問津,暫時被忙于生計的王建吳芬抛在腦後。

按照現在的市值,老宅最多值三萬。但誰能預料,十年後這裏将拆遷改建成春城最繁華的CBD和商業區。老宅的拆遷款,可以讓一個普通家庭一輩子生活無憂。

林非想起來,在王威的婚禮上,喝醉了的王威摟着嬌羞的新娘對着她說:“老婆,咱們一起向表姐敬杯酒。多虧了表姐的那套房子,我們才有這麽豪華的婚禮,這麽敞亮的婚房。”

林非艱難地笑笑,仰頭喝酒時,一滴淚被新房明亮的吊燈激出了眼角,落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上。

十年來,林非在夢裏無數次走進這間房子。而在現實裏,她總是不敢靠近一步。這間房子承載的回憶能夠輕易刺痛她的心髒。

老林喊她回家。

她決定了,她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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