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宅(二)
老宅(二)
課間休息時,毛蜘蛛的坐位被一圈女生圍住。她們好奇地打聽李旭的情況。韓露坐在毛蜘蛛的邊上,作為班長代言人,享受着作為衆人目光焦點的榮耀。
“昨天,班長代表班級去探望李旭,郁阿姨可開心了,還留下班長吃晚飯呢。李家特洋氣,中午吃中餐,晚上吃西餐。郁阿姨親自下廚,為班長煎了牛排。牛排是澳洲進口的,一塊就要一兩百。”韓露說得繪聲繪色,連郁容秋穿的裙子款式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仿佛她就是毛蜘蛛手裏的那束花。
女生中發出了 “哇塞”聲。郁容秋出席過幾次家長會。端莊優雅的她每次出現都是焦點。不過,她始終都是冷冷淡淡的态度,對誰都愛答不理。毛蜘蛛居然能獲得她的熱情招待,真是太令人羨慕了。
沐浴在這種豔羨的目光,毛蜘蛛身上的每個毛孔都舒暢地張開了。
有個女生問:“那李旭呢?他怎麽樣了?”
韓露語滞。毛蜘蛛昨晚和她煲了一個小時的電話粥,偏偏就沒提李旭怎麽樣啊。
毛蜘蛛摸了摸鼻尖,語氣淡淡地說:“郁阿姨說他現在需要靜養,不過邀請我過兩天再去探望。雖然現在學習很緊張,但我作為班長,關心同學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能不能帶我們一起去?”韓露将雙手抵在下巴,期待地看着毛蜘蛛,“郁阿姨對你這麽好,說不定也會歡迎我們的。”
“對啊,對啊,讓我們也見識一下西餐。我還沒吃過牛排呢。”其他女生應和着起哄。
毛蜘蛛被架在高處下不來,只好勉為其難地說:“那也不方便一下子帶這麽多人。你們選兩個代表吧。數學成績不好的不行。”
聽見這話,韓露眼中的火光熄滅了。等女生們都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生氣地問毛蜘蛛:“你明知道我數學不好,為什麽還這麽說?你不是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毛蜘蛛暗恨她帶頭起哄,但又不能說什麽,面無表情地從抽屜裏拿出作業本扔到韓露面前:“你還想不想抄我的作業了?”她斜睨了她一眼,冷冷地說:“人對自己要有自知之明。要是沒有我幫忙,以你這點智商,高三能過得這麽輕松嗎?”
韓露洩了氣,委委屈屈地拿出自己空白的作業本,開始奮筆疾書抄作業。
她性子懶,不喜歡吃苦,也不愛動腦筋。高一入學,她和毛蜘蛛做了同桌。毛蜘蛛主動提出所有的作業都随她抄,連考試都會想方設法給她遞小抄。在毛蜘蛛的助攻下,她高中三年過得格外滋潤。她越來越巴結毛蜘蛛。但她的态度越是谄媚讨好,毛蜘蛛就越經常輕視嘲笑她。但她不敢回嘴,生怕萬一惹毛蜘蛛不高興,自己的作業本就全開天窗了。
劉溪溪和林非的位置在毛蜘蛛的後面兩排。聽見這群女生叽叽喳喳的說話聲,劉溪溪不屑地撇了撇嘴,說:“我才不信呢。毛蜘蛛一看就是瓊瑤劇裏的壞女配,怎麽會有人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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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邊說着,一邊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塗塗畫畫。不消兩分鐘,一個毛絨絨的大蜘蛛躍然紙上。大蜘蛛長了一張人臉,五官寥寥幾筆,頗有毛蜘蛛目中無人的神韻。
“快看看我的新作品。”劉溪溪獻寶似的将畫推到林非的眼前。
林非正在埋頭苦讀,争分奪秒地複習功課。她迅速掃了一眼劉溪溪的“傑作”,開玩笑似的說:“你這天賦,不去讀美院,真是可惜了。”
“讀美院要先高考嗎?”這句話似乎啓發了劉溪溪。她用鉛筆頭的橡皮撓了撓下巴,好奇地問。
“當然要啊。”
劉溪溪洩了氣。
她看了一眼毛蜘蛛的後腦勺,一把撕下漫畫,悄悄溜出教室,趁人不注意把它貼到了學校的布告欄上。上課時,她想到毛蜘蛛發現漫畫後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由得笑出了聲。林非輕輕戳了一下她的手背,才把她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黑板上。
下午放學後,林非走出校門,往前走了一個路口,拐過彎,就見到停在路邊的吉普車。她不想引起同學的注意,因此請求老馬将車停遠一點。
林非下車時,郁容秋已經站在門口等她了。她的眼裏有明顯的笑意:“非非,昨晚阿旭睡了一個整覺,今天臉色好多了。”
林非也由衷地感到高興:“太好了,李旭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郁容秋是個慢熱的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高冷。但相處幾次之後,郁容秋慢慢卸下防備,話也變得多了起來。
聽到林非這麽說,郁容秋堅定地點點頭,眼睛迸發出熱烈的光芒:“是的,他一定會好起來的。阿旭五歲就會解雞兔同籠,七歲就會解二元方程。他是個天才,注定要走上非凡的人生道路。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麽可能會輕易被打倒呢?”
“這是節日,一個開始;我畢竟生活了,快樂的,又悄悄收下了這無邊無際的禮物。”林非背誦了這句話,問道:“郁阿姨,您聽過這句詩嗎?我覺得它對李旭有特殊的意義。如果弄清楚這句話的來源,或許對他的病情有幫助。”
郁容秋的笑容慢慢從臉上退潮。她避開了林非的注視,搖搖頭說:“這句話沒頭沒尾的,也沒什麽邏輯,一時還真是想不起來。”
老馬從樓梯背後的一扇門裏走出來。他脫下了常穿的半舊的皮夾克牛仔褲,換了一身休閑西裝,腳上的布鞋也換成了皮鞋。如此一改頭換面,周身氣質陡然一變,林非差點沒認出他來。
他走到郁容秋面前,和她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郁容秋站起來,對林非說:“非非,我要出去辦點事,麻煩你看顧一下阿旭。點心水果已經準備好了,放在廚房。你記得多吃點,在這裏不必客氣。”
林非端着果盤上樓。李旭依然坐在老位置上,姿勢也沒什麽變化。林非推門時,門軸發出“咯吱”的一聲,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很快轉回頭,繼續看着窗外的景色。
林非趴在桌上,一邊吃着哈密瓜,一邊寫作業。吃東西的時候,她的臉頰鼓鼓的,和一只正在進食的小松鼠一樣。做完作業,她擡起頭,發覺李旭換了一個坐姿,正聚精會神地看着她。
林非想了想,問:“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李旭的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麽,但終究沒出聲。
“我想去個地方,但我一個人不敢,你陪我去,好不好?”林非主動握住李旭搭在膝蓋上的右手,感覺到他的手指動了動,“那我當你答應了啊。”
後門停了一輛三輪車,車前有個菜籃子,林非猜測是李家用來上街買菜的。林非扶着李旭坐進車鬥,然後蹬着三輪車離開了小區。
偷偷帶着還是懵懂狀态的李旭出門,林非感覺自己是個拐帶小朋友的怪阿姨,心情像做賊一樣緊張。
激動的心情讓她力大無窮,把三輪車蹬得飛快。她時不時回頭看李旭一眼。他安靜地盤腿坐着,雙手搭在膝蓋上,霧蒙蒙的眼睛一眼不眨地注視着路兩旁的各色風景。
她循着記憶,将車騎進了老宅所在的那條小巷。
剛拐進小巷,就能看見老林的房子。它的外牆是普通的白牆,但特別的是,牆面上畫了一只特別大的小黃鴨。它是老林一筆一筆畫上去的,只是因為六歲的林非特別喜歡小鴨子。
它的比例有些失調,頭比身子還大,笨拙得可愛,黑色的大眼睛望着的是每天林非上下學的方向。十多年的風雨侵蝕,原本鮮亮的黃色已經褪成了米色,黑色的眼睛變成兩團淡淡的黑色陰影。再過幾年,它會和這棟房子一起,變成碎磚爛瓦,消失在城市更新換代的縫隙中。
推開歪歪斜斜的籬笆門,林非牽着李旭走進院子。無人打理的院子,草木葳蕤。透過缺了玻璃的窗戶,隐約可見屋內的情景。屋內大多實木家具已經都被吳芬搬走變賣,屋裏灰蒙蒙、空蕩蕩的。
但林非還是能夠清晰地回憶起房子裏原來的格局和陳設:
這裏有一個餐桌,鋪着蕾絲邊的桌布;
那裏有個櫥櫃,櫃門是镂空的,雕着花鳥蟲魚;
這裏有一個書桌,書桌的一角放着一架收音機,每晚七點,老林都會準時收聽中央廣播的新聞;
那裏有一面書架,裏面毫無秩序地堆滿了書;
……
老林愛書,可惜沒什麽錢,只能去地攤上買盜版書。帶回來的新書,還沒翻過一遍,封皮就脫落了,被林非撿起來折成紙飛機,氣得老林哭笑不得。
想到這些,林非不知不覺笑了。在笑聲中,林非像拾起遺忘多年的珍寶一樣,将自己生命中最寶貴的部分撿了回來。
那是老林對她的愛。
她看着站在身邊的李旭,眸光微閃:“你說過,我的名字很美,為我取名的人一定非常愛我。”她的心底萌生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很快變得堅硬無比:自己是被愛着的,自己擁有愛,也值得被愛。
在淡淡的薄荷香氣中,林非感覺到了幸福和堅定。她小聲呢喃道:“老林,我回來了。我會把咱家掙回來的。”
李旭似乎對她內心波濤洶湧的情緒渾然不覺。他坐在一個倒扣的破花盆上,手肘撐着大腿、手掌托着下巴望着西邊發呆。順着他的視線,林非看到一棟紅色樓房的頂部。
此時,草叢裏傳來細細密密的奶貓叫聲。
林非撥開草叢,發現一只小黑貓蜷縮成一團,哀哀地叫着。它的眼睛還未褪掉藍膜,全身的毛發烏黑,除了額頭上有一撮白毛,就像是包公眉間的那枚月牙。
她在房子裏外走了一圈,沒有找到母貓或其他小貓。她脫下校服外套,将小貓撿起來,用衣服包起來抱在懷裏。
“喵,喵……”小黑貓放低了叫聲,濕漉漉的鼻頭蹭着她的手掌,瘦小的身軀不住地顫抖。
“它被貓媽媽抛棄了,好可憐。”林非扭頭對李旭說。
他剛剛坐過的位置空空如也。院門敞開着,李旭不知什麽時候走出去了。
她的心頭一墜,立刻跑到院門。目視所及,沒有李旭的身影。她想了想,将小貓裝進書包裏,拉鏈留了一個口子,然後跨上三輪車,朝那棟紅色樓房的方向快速蹬去。
“春城療養院?”林非站在兩扇緊閉的鐵門前,看着門上的招牌,疑惑這裏什麽時候新建了一所療養院。
透過細密的鐵栅欄,林非看到裏面庭院深深,三排貼着白色瓷磚的小樓掩映在茂盛的梧桐樹下。而最開始看到的那棟紅樓在療養院的最深處,被白樓擋住了大半,只露出了巴洛克風格的房頂。
療養院裏寂靜極了。
大門邊有一棵歪脖子榆樹,上一年的枯葉被新葉頂替了位置,脫落下來,又被一陣風裹挾着圍着林非的腳脖子打轉。溫暖的春日裏,林非卻莫名感覺到了秋天的蕭瑟。
在這種蕭瑟的寂靜中,某棟白樓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林非的胳膊瞬間布滿了雞皮疙瘩。
這裏名義上是療養院,實際上是精神病院。
林非環抱着胳膊,溜着牆邊走。一邊走,她一邊四處觀望,焦急地尋找李旭。
快走到距離紅樓最近的那段圍牆,林非看到李旭的身影,松了一口氣,快步朝他走去。
李旭像雕塑一樣,定定地站着,雙手握着欄杆,眼睛望向紅樓的方向。
“你怎麽不說一聲就跑到這裏……”林非的餘光瞥到紅樓門前的吉普車,頭頂落下一個霹靂,瞬間腦子一片空白。
她什麽也沒來得及想,下意識伸手捂住李旭的眼睛。
吉普車裏,郁容秋和老馬坐在後座,正交頸相擁,車子有規律的一顫一顫……
連續去了李家好幾次,林非從未遇見李正德。李正德作為一廠之長,日理萬機,日日晚歸也是可能。而郁容秋也從未展現出等待、催促或是期盼丈夫歸家的情态。那個房子裏,好像沒有李正德的存在一樣。今天林非似乎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不慎窺伺到別人家的陰私,林非尴尬得幾乎要頭頂冒煙。也不知道這個狀态的李旭,明不明白他所看到的一切。
她小聲催促道:“這裏什麽也沒有,我們趕緊回家吧。”
李旭的睫毛眨了眨,撓得她的手心癢癢的。
林非拽了一把李旭的手臂,他的腳仿佛生了根,一動不動。
正焦急時,小黑貓從書包裏鑽出一個腦袋,“喵喵”叫了兩聲,似乎是在喊餓。
李旭的腳尖朝小貓的方向調轉了方向。林非見狀連忙将小貓從書包裏掏出來,放在李旭的手上,說:“小貓在喊餓,我們回家找東西喂它,好不好?”
小貓溫暖柔軟的肚皮貼着李旭的手心,心髒一下一下跳動着。一條鮮活生命被他掌控着。
李旭呆呆地捧着小貓,霧蒙蒙的眼睛清明了片刻。
“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林非欣喜地問他。
李旭痛苦地皺起了眉頭,下意識捏緊拳頭。
小貓慘叫了一聲。
林非心疼極了,趕緊把小貓抱回來,确認無礙後,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書包。自從重生之後,她的唯物主義信仰動搖了。她相信,這只小貓是老林怕她寂寞、送給她的禮物。
“它這麽可憐,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它?”林非埋怨地瞪了李旭一眼,“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在這呆着吧,我回去了。”
氣鼓鼓的林非扭頭就走。
沒走兩步,身後的人追了上來,拉住了她的手。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李旭的眼中情緒翻湧。林非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在看她,又不像是在看她。
“你恢複了?”林非在他的面前豎起兩根手指,期待地問,“這是幾?”
李旭茫茫然地看着她。
林非嘆了一口氣,認命地牽着李旭走回停三輪車的地方,又認命地蹬車,拉着一人一貓回了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