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廣州(二)
廣州(二)
幼兒園門口逐漸聚集起來接孩子放學的家長。他們都是普通工人的打扮,穿着藍色的工服,疲憊又殷切地朝裏望着,期待跑出來的第一個身影就是自家孩子。
放學鈴聲響起,孩子們像快樂的小鳥一樣,叽叽喳喳着撲進父母的懷抱裏。
很快門口的人群散開了。楊紅家的小孩兒孤零零地坐在門口,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工廠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一個老婦顫顫巍巍走到小孩兒身邊,低聲說着什麽。那老婦身形瘦長,笑容可親,頭上包着一塊藏青色的頭巾,手肘挎着一個竹編的菜籃子。
小孩兒來了精神,站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裏的籃子。
“麻辣鳳爪,要不要吃?”
小孩兒舉着一張零鈔遞給老婦,忙不疊地說:“要欸,快給我一個。麻辣鳳爪好吃慘喽!”
老婦掀開蓋在籃子上面的棉被,夾起一個紅彤彤的雞爪裝在小塑料碗裏,遞給小孩兒。
小孩兒一小口一小口啃着雞爪,唇邊沾了一圈紅油,圓溜溜的眼睛巴适地眯成一條縫。
老婦朝不遠處的公交車站指了指,然後朝小孩兒伸出了手。小孩兒毫無心機地将手搭在老婦的手裏,跟着老婦的腳步往前走。
“雞爪多少錢?我來一個。”林非走過去,朝老婦喊道。
“仙人姐姐,快來嘗嘗,味道簡直不擺了,”小孩兒聽見林非的聲音,轉身興奮地朝她展示手裏啃得只剩一半的雞爪,“我好久沒吃上辣的喽,這裏的菜好淡。”
老婦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不悅的眼神一閃而過,迅速擺出可親慈愛的笑容。
“兩毛一個,還是熱乎的。靓女,你要幾個?”老婦的嗓音暗啞。
林非掀開棉被,拿起筷子自作主張地在鍋裏翻來撿去。她自言自語:“我要挑兩個最大的。”翻翻撿撿了半天,林非才磨磨蹭蹭挑了兩只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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舔了一口雞爪,林非一摸口袋,大驚失色:“哎呀,對不起,我忘帶錢了。我家就在附近,要不麻煩您和我一起回家拿錢去?”
老婦壓制住怒火,咬着牙說:“不用了,就當作是我請你吃的。”轉身拉起小孩兒,想要往前走:“走喽,嬢嬢帶你去買玩具。”
林非拉住老婦的手腕,裝作一副羞愧不已的表情說:“那不行。我爸教育過我,不能占別人便宜。您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家。”
老婦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女娃娃心善,不要說兩個雞爪,就是一鍋子,我也舍得送。嬢嬢着急,要先走。”
小孩兒嘟起嘴:“嬢嬢,你剛剛說過,只要我帶你去坐車,這一鍋雞爪都是給我的。”
林非朝小孩兒做了個鬼臉:“我要把嬢嬢帶回家,買下全部雞爪。哼哼,這些都是我的,一個也不給你留。”
沒想到仙人姐姐瞬間變臉欺負人。小孩兒委屈地哭了,哭得鼻涕泡都吹了出來。
老婦終于受不了,扔下籃子,一把甩開林非的手,抱起小孩兒拔腿就跑。箭步如飛,一點也不像是上了年紀的。
林非立即追了上去。她一邊跑,一邊高聲大喊:“快報警,人販子拐小孩兒啦。”
老婦跑起來賊快。風吹落了她的頭巾,露出一頭短短的黑發。
林非恍然大悟。這人原來是個年輕男人喬裝打扮的,怪不得手腕握上去,骨架比正常女性都要大。
男人跑得太快,靈活地在城鄉結合部的羊腸小徑裏穿來拐去。眼見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林非心裏暗暗焦急。
男人回頭看了一眼氣力難支的林非,心裏正美着,沒留神腳下。路邊斜刺伸出來一根竹竿,男人被絆倒,摔了一個大跟頭,小孩兒順勢被甩了出去。
小孩兒被這一連串的變故驚着了,被李旭撿起來抱進懷裏時,還是一臉蒙圈的樣子。
林非一鼓作氣,跑到李旭的身邊。
沒想到,李旭還是跟來了,她居然一點也沒有察覺。
李旭把小孩兒遞給林非。林非連忙又掏出一根棒棒糖,塞進小孩兒的嘴裏。咂摸出一絲甜味,小孩兒才回過神來,将臉埋在林非的懷裏嚎啕大哭。
男人從地上爬起來。林非看清了他的長相。他的皮膚白皙細膩,體型颀長,氣質陰柔,從外表上看,說不清他的具體年齡。
他見新來的幫手不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少年,瞬間有了底氣。他原地擺了個白鶴亮翅的姿勢,氣勢洶洶地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江湖人稱‘千手千面老佛爺’。不想死就趕緊把人交出來!”
林非瞥了他一眼:“什麽老佛爺,你明明就是人販子。今後蹲了監獄,連犯人都懶得用正眼瞅你。”
“你他媽的放屁。我見這小孩可憐,帶他出來玩一下,你有什麽證據說我是人販子?我看你們才是人販子。”
千手千面老佛爺的嚷嚷吸引了來看熱鬧的街坊。他們圍成一圈,警惕地看着這兩個陌生的異鄉人。
“你說說,這小孩兒叫什麽名字?你們和他什麽關系?”千手千面老佛爺趾高氣昂地問。
見林非語滞,千手千面老佛爺得意地說:“說不出來了吧?你們才是人販子。”他轉頭對着一個街坊說,“六叔,快把他們扭到警察局去。”
李旭暗中捏緊拳頭,一拳砸向老佛爺的面門。老佛爺擅長文鬥,剛剛的招式不過是個花架子。這突如起來的一拳又把他打翻在地。
想要靠近他們的人們往後退了一步。
李旭擋在林非的身前,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他把手背在身後,悄悄搓了搓手指。濕濕的、黏黏的觸感,是剛剛濺上來的一滴老佛爺的鼻血。不知為何,他的心髒猛然快速跳了兩下。
這時,人群裏鑽出一個少年。他拖着一根掃帚棍,像趕羊一樣驅趕着人群:“快走,快走,西幫的事,你們少管。”
那少年頂着一頭五顏六色的“殺馬特”發型,粉色的劉海被燙得比鋼絲還直溜,從頭頂傾斜而下,蓋住了大半張臉。
他趁老佛爺沒爬起來,舉着棍子朝他身上雨點般落下。他頭頂一撮如雞冠一樣沖天的藍紫色頭發劇烈地前後擺動着。
“西幫的人可以偷,可以搶,但就是不能拐。大佬的話你當耳旁風,看我不替大佬教訓教訓你。”
老佛爺抱頭鼠蹿:“我也是沒辦法,我都三十五了,還沒有娶到老婆,也沒有兒子繼承香火,我每天晚上都夢見我老豆在下面罵我。”
“放屁!你老爸活得好好的,什麽時候死的,也不請我吃口齋飯?”少年手裏的棍子沒停。
林非呆愣愣地看着這兩人。
似乎是打累了,少年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喘着氣,撥開被汗沾濕的頭簾。
清秀稚嫩的眉眼展露無疑。
見林非驚訝的目光,他忽然給她抛了個媚眼:“靓女,你看起來好眼熟。約不約?我請你喝絲襪奶茶。”
林非脫口而出:“阿俊?”
少年戒備地拿起棍子:“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居然真的是小時候的阿俊。那個長大了靠甜言蜜語騙了她的錢後消失無蹤的阿俊。
“渣男!”她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朝阿俊扔過去,正中他的右眼。林非最恨這雙眼,長成什麽樣不好,偏偏三分長得像李旭。
阿俊捂着眼眶,生氣道:“癡線啦!我救了你,你還恩将仇報!”
林非:“就當是上輩子你欠我的,現在還清了。以後互不相欠。”
阿俊嬉皮笑臉,眯起完好的左眼,說:“別啊。我一見你,就覺得我們有緣。不如這輩子再續前緣如何?”
林非板起臉:“好好讀書,別走歪門邪道。”
遠處響起了聲聲呼喚,是楊紅帶着工友來找兒子。
阿俊扶起老佛爺,強行摁着他的頭,給小孩兒鞠了個躬,說:“對不住啦,我帶回去好好教育。”
他又朝林非眨了眨眼,說:“再會啦,靓女。”說完,他扶着老佛爺一溜煙鑽進一條小巷裏消失了。
林非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想這輩子永遠不要再見才好。
見到楊紅,小孩兒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楊紅單膝跪在地上,将兒子抱在懷裏,輕撫兒子的後背,溫柔地說:“不哭,墩娃兒不哭啊。媽媽在呢。告訴媽媽發生啥子事喽?”
墩娃兒指着林非,抽抽噎噎:“有壞人騙我,仙女姐姐救了我。我想吃麻辣雞爪爪,嗚嗚嗚……”
林非站在一邊,注視着這時候的楊紅。她的五官舒朗,眉間沒有那道深深的皺紋;眼神平和,眼底也沒有翻滾的悔恨怨氣。
今天,對于楊紅來說,只不過是普通的一天。
真好。
心有餘悸的楊紅不敢再送兒子去幼兒園,直接回了工廠宿舍。
剛升任小組長的楊紅,待遇比普通的女工好一些,住在一間單人宿舍中。
宿舍不過十來平米,但被楊紅收拾得整潔溫馨。吃飯的小圓桌上還鋪着蕾絲花邊的白桌布。
“食堂的飯點過了,我煮點面條,你們先将就對付一口啊,晚上姐帶你們去吃燒鵝。”墩娃兒在床上呼呼睡着,楊紅壓低了聲音,對林非說。
她在卡斯爐上支起一口小鍋,從暖水瓶裏倒了半鍋熱水,放了兩把挂面。待面煮到七八分熟,往裏淋了一勺醬油和一勺豬油,又打了兩個雞蛋,放了一把小青菜。
一鍋熱氣騰騰的陽春面被楊紅端到了小飯桌上。
林非想起來,以前兩人一起挑燈學英語到半夜,餓了,楊紅就會偷偷煮一碗陽春面,兩人分着吃。
也不知道,這一次人生沒有變故的楊紅,還會不會走上學英語、出國的道路。
“來,吃吧。”楊紅将碗推到兩人的面前。
李旭見林非動筷,才跟着不緊不慢地吃起面。
和記憶中不茍言笑的女強人截然不同,現在的楊紅是個話痨。
她絮絮叨叨講了自己的許多事情。從老家大山的貧瘠,前夫的家暴,綠皮火車的颠簸擁擠,一直講到車間裏日夜不休的流水線。
說着說着,她忽然推開凳子,在林非面前跪了下來,眼眶含淚:“日子再苦再累,有墩娃兒陪在我身邊,活着有奔頭,再苦也有甜滋味。以前有工友丢了娃兒,茫茫人海中尋了四五年,娃兒沒有尋着,自己也沒了個人形。今天要不是你們仗義相助,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林非托住楊紅的手臂,将她扶起來,說:“紅姐,別哭,我們起來說話。墩娃兒睡着呢,別吵醒他。”
“林妹兒,我楊紅雖然沒讀過幾年書,但也懂知恩圖報。以後,你就是我的親妹兒。有啥難處,盡管來找紅姐來說。”
這時,宿舍的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陌生的男人探半張臉。
“紅姐,方便不?找你商量點事。”男人的臉上有點難色。
楊紅擦幹眼淚,吸了吸鼻子,笑着對林非說:“這是我老鄉,叫大壯。你們慢慢吃,我出去一下。”
林非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旭,見他已經放下筷子,忙說:“紅姐,我們也該走了。要不您給我個電話,方便我們以後聯系。”
“這是我們車間的電話,”楊紅撕下報紙的一角,在上面快速寫了一串數字遞給林非,“以後有空給姐打電話啊。”
回去的路上,兩人站在擁擠的公交車裏,被擠得東倒西歪。林非努力地繃緊身體,避免和李旭貼得太近。李旭并不在意這惡劣的乘車環境,專注地看着窗外迅速後退的高樓大廈。
一路上,兩人相顧無言。李旭似乎察覺了林非的別扭,主動開口:“你為什麽要接近楊紅?她很特殊嗎?”
林非反過來質問:“你為什麽要跟蹤我?”
李旭沉默了。他垂下眼睑,雙手緊握在身前,透露出了那麽一絲可憐兮兮的意味。
林非看着他,越發覺得自己看不懂他。
周日的競賽,李旭進考場不到一個小時就交卷了。不出意外,他獲得了金獎。
在衆人熱烈的掌聲中,李旭站在聚光燈下,由頒獎嘉賓親手為他戴上獎牌。他謙卑地向嘉賓和評委鞠躬,金色的獎牌随着他的動作熠熠生輝。
老張感動得直抹眼淚:“能遇上這麽一個學生,此生無憾。”
林非看着頒獎臺上光芒四射的李旭,胸中心緒萬千:他可是她拼了命才救下來的天才少年啊。
“接下來有請冠軍發表感言。”主持人将話筒遞到李旭的面前。
在衆人期盼的眼神中,李旭一句話也沒說,再次鞠躬後徑直走下講臺離開了。
主持人尴尬地找補:“估計是太過激動,一時找不到合适的措辭來表達心情。”
老張對李旭的失儀毫不在意。按他的說法,年輕人就該有棱有角,有點個性不礙事。
“我們慶祝一下,我請大家吃大餐。”老張大手一揮,帶着兩人找了一家海鮮大排檔。點了一桌子魚蝦蟹蚌,老張還額外要了兩瓶玉冰燒。
海鮮大排檔在珠江岸邊。晚風拂過如墨的江面。在水天交接的盡頭,螢火般的燈光閃閃爍爍。
林非面朝珠江坐着,心潮翻湧。
這偉大的、逐步走向繁盛統一的1997年!
這卑鄙的、逐步滑向堕落分化的1997年!
她是多麽愛它,又是多麽恨它啊。
老張喝高了,臉紅到了脖子根。他用筷子敲着酒瓶子,荒腔走板地唱:“啊,啊,啊,東方之珠……”
“你不能再喝了。”林非奪過酒瓶,将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老張伸手搶她手裏的瓶子,嘴裏嘟嘟囔囔:“你還小,不能喝酒。”
林非将瓶子抱在懷裏起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朝老張吐舌頭:“老林,你忘啦?我已經十八歲,可以陪你一起喝酒了。”
老張晃晃悠悠去追她。他沒跑幾步,忽然彎下腰,将額頭抵在岸邊的護欄上,“哇啦哇啦”地吐了。
吐過之後的老張像放過氣的輪胎,有氣無力地堆在地上。他從懷裏掏出一疊信,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将它們撕得粉碎,轉身灑向江面。
白色的紙片被江風吹散。林非伸手抓住最後一張。把它展開,她借着大排檔微弱的燈光念起上面的殘言片語:“親愛的雲,好久沒有你的消息,我很擔心……”
老張拍了一把她的手。最後一片紙飄搖着落入水面,像融化的雪花一樣消失不見。
“騙人,都是騙人的。”年過而立的老張将頭埋在林非的頸窩,哭得像個孩子。
林非打了個酒嗝,笑嘻嘻地說:“老林,我想要一個小黃鴨。”她展臂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說:“要這麽大。”
這桌的客人不太正常,一個哭一個笑,老板娘将賬單遞給最後那個看起來正常的男生。
李旭接過賬單,看也沒看,掏出金牌拍在了桌上。
“這是金的?”見多識廣的老板娘拿起金牌摩挲一番,還咬了一口。
“愛要不要。”說話時,李旭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不遠處抱頭痛哭的兩人。
“當然要喽,後生仔你可不要後悔。”老板娘笑眯眯地将金牌塞進油膩膩的圍裙兜裏。
“幫我叫輛車。”
第二天,宿醉後的兩人無精打采地坐在登機口前的地上。李旭依靠在牆邊,手裏翻着老張帶來的那本《哥德巴赫猜想》。
老張敲着太陽穴,試探地問:“昨晚我說什麽了嗎?”
林非眯着眼睛想了想,說:“你說要給我畫一只大黃鴨。”
“什麽?”
“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林非拍着老張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未來總有更好的人等你。”
“說什麽呢,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嘴。”老張尴尬地別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