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廣州(一)
廣州(一)
林非第一次見到将自己收拾得這麽幹淨清爽的老張。
他洗了頭,剃了胡子,還換了襯衫。雖然襯衫依然皺皺巴巴的,但好歹是新洗過的,能聞見洗衣粉的淡淡清香。
林非心想,要是老張日常能稍微拾掇一下自己,也不至于窩在學校的單身教師公寓裏單身到老,只能拉着路過的小孩兒講數學題來排解孤獨。
顏值大漲的老張,随身捧着一本《哥德巴赫猜想》,整個人散發着斯文儒雅的書卷氣息。空姐對他格外殷勤,時不時問他要不要來點果汁茶水。老張不敢直視空姐漂亮的雙眼,偏頭害羞地伸出杯子。
“老張,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去廣州約會呢。”林非笑嘻嘻地打趣老張。
老張用書拍了一下林非的腦門,詳怒道:“叫張老師。什麽老張、老張的,沒大沒小。”
林非捂着額頭,看着老張眉間頗似老林的神韻,心想:這輩子,老張你可一定要找個對象啊。
李旭坐在靠窗的位置閉目養神,手臂搭在扶手上。那是離林非最近的位置。
自從蘇醒之後,他的左手患上了奇怪的瘙癢症,皮膚下面似乎有無數只螞蟻在爬。郁容秋帶他去看過醫生,醫生沒有查出任何生理上的病因,話裏話外暗示精神上的問題。郁容秋當場發了一頓脾氣,再也不準他去醫院,也不準他告訴任何人自己有病。
但是聽到林非的聲音,這股沒來由的瘙癢就消失了。她的聲音不是最溫柔的,也不算很甜美,但是讓人感到舒服和安心,就像是夏日吃到的那一口西瓜的尖尖,或者是綠豆冰棍的第一口,可以撫平任何燥動的心緒。
瘙癢消失之後,李旭的心情如湖面一樣平靜,不知不覺沉入夢鄉。等他醒來時,飛機已經在地面上滑行。
下了飛機,老張領着兩人,捧着一張廣州的公交線路地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人流如織的航站樓裏跑來跑去。李旭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兩手抓着腋下的書包帶,跟着他們亦步亦趨。
在問了第八個人後,老張還是一頭霧水,将地圖颠來倒去轉了一圈,也沒看個明白。李旭對跑了這麽多冤枉路,落地半個小時還在原地打轉似乎無所謂。他的嘴唇微微動着,似乎在心算着什麽。
老張無意中摸了一把褲兜,原地轉了一圈,大驚失色:“我的錢包呢?”
林非提起褲腳蹲下,從自己的襪筒裏抽出一卷鈔票,遞給老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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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包丢了沒事,錢還在就行。”
老張吃驚得合不攏嘴:“你怎麽知道錢包會被偷?還有,你什麽時候把錢藏起來的?”
“你上了那麽多次廁所,總有機會的。”
老張臉紅。他不好意思拒絕空姐笑容滿面的服務,一路上喝了太多果汁飲料。
林非拿過他手上的地圖,上下掃了一眼,徑直朝出口快步走去。
老張拉着李旭跟在後面:“哎,別亂跑。你在這裏跑丢了,我可找不到你。”
等到林非準确找到公交站,領着兩人上了準确的公交車,又在準确的站點下車,一路找到招待所前臺時,老張對林非肅然起敬。他不由得慶幸,幸好把她也帶來了。
三人在招待所旁邊的腸粉店吃了午飯。
回去的路上,老張磨磨叽叽:“你們先回去吧,我還要去辦點事。”
林非仰頭直視老張心虛的眼神:“你确定能找得到路?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我打車,總歸不會迷路了吧?”老張一邊朝不遠處駛來的一輛出租車招手,一邊對她說,“你們下午乖乖在房間休息,我去去就來。”
目送老張離去後,林非和李旭進了各自的房間。
林非躺在床上,用篦子狠狠地梳理了一遍前世的回憶。不管是親身經歷,還是道聽途說,一點一滴,她都沒有放過。
她從床上猛然坐了起來。
她想起了一件事,就發生在今天。它對旁人來說,無關緊要,但對于當事人來說,天塌地陷。
林非看了一眼時間,迅速收拾好書包出門。
李旭坐在她房門邊的牆角,正閉着眼睛睡覺。門軸轉動的“嘎吱”聲驚醒了他。
“你怎麽在這裏?”
“你去哪裏?”
兩人異口同聲。
李旭站起來靠在牆上,擡手伸了一個懶腰。少年勁瘦的腰線在白襯衫下若隐若現。
“這裏穿堂風大,你回房間休息。”
“我和你一起去。”
李旭擋在她的面前,左手捏成拳頭背在身後。
林非想了想,搖頭說:“不用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現在該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她低頭避開李旭的視線,快步跑出招待所,坐上了一輛開往白雲區的公交車。
那裏是廣州紡織行業最集中的區域,也是上輩子林非在廣州呆得最久的片區。
輾轉換乘了三趟車,林非最終站在了一所名叫“星星幼兒園”的大門口。這家幼兒園是附近一家大型服裝廠——星星服裝貿易公司開辦的,在裏面上學的孩子都是職工家的。
星星公司是林非來廣州打工的第一家工廠,也是呆得最久的一家——足足有三年。這裏的流水線晝夜不息,二十四小時三班倒。因此,這家幼兒園的周末也依然開放。
此時正是上課的時候,教學樓裏傳來咿咿呀呀唱兒歌的聲音。透過鐵栅欄,林非看到樓前的游樂場裏,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樂此不疲地玩着滑梯。
翹課的小孩兒玩膩了滑梯,終于注意到門外一直有人看着他。他原地朝林非的方向看過來,林非舉着手裏的棒棒糖,朝他招招手。
小孩兒邁着小短腿跑來。他的前襟別着一條印着小老虎的手帕。跑起來的時候,胸前的手帕飄起來,蓋住了他的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圓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珠子。
小孩兒不認生,仰頭看着林非手裏的棒棒糖問:“仙人姐姐,你是哪裹哎?”
他說話帶着川音,配上軟軟糯糯的聲音,令人忍俊不禁。林非晃了晃手裏的糖,反問:“你又是哪裹?”
小孩兒撓撓頭,似乎想起了家裏的告誡,晃着腦袋說:“媽媽說過,不要随便和廣廣(陌生人)講話。”
林非笑眯眯地說:“我認識你媽媽。你媽媽叫楊紅,在星星服裝公司上班,對不對?”
小孩兒瞪大眼睛,兩只小手緊緊扒着欄杆,眼睛亮得發光:“是不是媽媽讓你來接我回家?”說着說着,他的眼睛浮上了委屈的霧氣:“這裏人說的話好怪,我聽不懂。他們笑話我是鄉卡卡(鄉下人)。仙人姐姐,你快帶我回家。”
林非刮了刮他的小肉鼻頭,把棒棒糖遞給他,說:“你媽媽讓我給你帶句話。她今天要加班,放學之後,你乖乖在幼兒園裏等她,不要亂跑,也不要跟陌生人走,知道了嗎?”
小孩兒毫無戒心,直接剝掉塑料紙,将棒棒糖塞進嘴裏。見林非沒有帶他走的意思,失望地吐了吐舌頭,轉身一個人跑回游樂場,繼續獨自玩着滑梯。
林非走進幼兒園門口對面的一家冷飲店,點了一杯涼茶,坐在店門口,确保那小孩兒的身影一直在她的視線內。
在星星打工的三年裏,楊紅留給她的印象最深刻。
楊紅大她十歲,比她早三年來廣州謀生。林非入廠試工時,楊紅已經是她的小組長,管理着包括她在內的十幾號女工。
女工們大都不喜歡楊紅,因為楊紅對她們的管理極為嚴格,嚴格到變态。連頭發沒洗幹淨都要被她批評,說是會将頭皮屑落在進口面料的西裝上。
楊紅是四川人。女工們背後叫她華南母夜叉。偶爾有老職工為她說話,說她也是可憐人。原本是個開朗爽快的女人,若不是娃娃被拐走了,性格也不至于這麽極端。其他人群起而攻之:“娃娃被拐了,自己不去找,天天為難我們做什麽,又不是我們拐的?”
剛入廠的林非還處于心灰意冷的狀态,對女工之間的口舌是非,都避而遠之。每日放工之後,她獨自去廠房附近的小樹林裏散步,反刍着內心的焦慮和苦楚。
有一日散步時,她聽見有人小聲地磕磕巴巴地念着英語單詞。悄悄走近一看,原來是楊紅。她靠着一棵木棉樹,一手舉着手電,一手拿着一本少兒英語書。她念着念着,忽然哭了出來。哭聲被壓得細細的,斷斷續續地從她雙手緊捂的唇間溢出。
很快哭聲就止了。
楊紅用袖子擦掉眼淚,把英語書藏在懷裏,整理好表情,像一個奔赴戰場的女戰士一樣,昂首挺胸走出了小樹林。
第二天林非去散步時,帶上了一本英語入門教材。
通過英語,林非與楊紅逐漸相熟。雖然楊紅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但為人正派,是林非在廣州唯一信任的人。後來,楊紅考過托福,辭職離開工廠,遠赴美國讀書創業。從此,兩人失去了聯系。
短短兩年的相處中,楊紅從未提過她的兒子。若不是那些八卦多嘴的女工,林非也不會知道她兒子被拐的時間,正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