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誓師大會(二)
誓師大會(二)
林非腦子蒙然,眼前冒着金星,茫然地看着許多嘴在面前無情地開合。
同一撥人,昨天還一邊美滋滋地比劃着新衣服,一邊說着林非好話呢。她們誇她人美心善,還感謝她為她們編織了一個“電視劇女主角”的美夢。今天怎麽突然齊刷刷地翻臉了?難道就是為了拿回幾十塊錢、白得一兩件衣服嗎?
老張見勢頭不對,快步走到鹵蛋主任邊上,說:“陸主任,再這麽下去,恐怕要出亂子,我建議大會提前解散。林非的問題我們私下再調查。”
“你這個班主任是怎麽當的嘛?這個問題不是早就讓你去解決了嘛?怎麽還能鬧得這麽大嘛?”鹵蛋主任厚厚的嘴唇一連噴出三問。他下意識瞅了一眼校長,見校長花白的眉毛擰成一團,語氣更煩躁:“解散個球!好不容易聚齊的校領導班子,說散就散,你當領導們是猴嘛?”
高考之後,領導班子就要換屆了。他能不能升做班子成員,就看校長願不願意提名他。今天本來是想借着大會刷個好感,結果鬧出這檔子事。想到這裏,鹵蛋主任憤然揉了揉腦袋。若這真的是一枚鹵蛋,恐怕裏面的蛋黃已經碎成渣渣了。
這時,家長方陣裏站起來一個人,施施然走向講臺,趁趙富民不注意,搶過他手裏的話筒。
趙富民見到面前的女人,額頭的冷汗“嗖”得冒出來了。
“趙總,你昨天在如夢喝酒時,可沒說你手頭這麽緊啊?要早知道你們家這麽困難,女兒還等着錢治病,我絕對不會同意你喝8888元一瓶的人頭馬的。”
表妹直視趙富民閃閃爍爍的眼睛,不緊不慢地說道。盡管劉溪溪不情願,但劉志強漂在海上、肖麗行蹤不明,只有表妹可以作為她的家長代表出席。
今日表妹着裝雖然沒有工作時的性感豔麗,但她畫了濃妝,緊身針織衫配修身牛仔褲,腳踩高跟鞋,整個人曲線畢露、玲珑有致,和家長方陣中大多黃臉素顏的工薪女工形成鮮明對比。
密斯楊眼尖地發現,表妹穿的高跟鞋和自己的是同款同色,心裏頓時不爽:呸,你是什麽level(檔次),配和我穿一樣的鞋?但她心底又不得不承認,這款鞋表妹穿起來确實更加性感有女人味。想到這裏,她就更加憤然:為何上天給了我聰明的頭腦,不能賦予我同等的美貌?
表妹的話音一落,臺下發出了陣陣“噓”聲。
趙富民畢竟也是做生意的,迎來送往、人話鬼話都見識不少,雖然慌張了片刻,但很快鎮定下來。
他又搶回話筒,大義凜然地指着學生方陣說:“大家看看,俗話說得好哇,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你這樣作風不正的家長,才會教出這樣心思不端的孩子來。今天,我們不僅看到了問題,還找到了問題的根源所在。”
這世上,有一種無賴,你和他講道理,他和你講道德。對事實不甚清楚的旁人,反而會以為這無賴才是道德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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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目光跟着趙富民的手轉向了劉溪溪的坐位。
“原來劉溪溪的家長是做這種生意的。”
“看來平時這幅清純懵懂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指不定私下玩得多花呢。”
“聽說她們去過夜總會……”
“……”
周圍的同學一邊打量着劉溪溪,一邊竊竊私語。
劉溪溪原本因為氣憤而漲紅的臉頰迅速褪成白色。她翕動着嘴唇,想要辯解什麽,嗓子卻被水泥堵住了一般什麽也說不出口。眼睛一眨,兩粒淚珠一骨碌滑了下來,她立刻用雙手捂住了臉。
“趙富民,我有涵養,叫你一聲趙總。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還在這裏對別人的品德評頭論足?你自家餐館炒菜用地溝油,用的是瘦肉精豬肉、蘇丹紅鴨蛋,上一桌吃剩的紅燒肉倒回鍋裏熱一熱端給下一桌,這些不都是你酒後吐的真言嗎?怎麽現在不說出來讓大家批判批判啊?”
表妹叉着腰,嘴皮子湊上話筒,“噼裏啪啦”像機關槍一樣對着趙富民掃射。
趙富民被說得臉紅脖子粗,語無倫次地說:“都是污蔑,大家可別信,我老趙做生意向來童叟無欺……你這種女人,說出的話沒人會信。”
“你倒是說說,我是哪種女人?”
“……”
“找我這種女人喝酒的,又是哪種男人?”
“……”
趙富民被表妹咄咄的語氣逼得步步後退。他退到講臺邊緣,一腳不慎踩空,仰天摔了個跟頭。
表妹輕蔑地看了一眼摔得龇牙咧嘴的趙富民,昂首挺胸地走回講臺前,掃視了一圈,朗聲說:“長得漂亮,是老天爺賞飯吃,又不是我的錯。我憑本事掙錢糊口,清清白白。我奉勸一句,你們女的,看好自己老公;你們男的,下半身犯了錯別把鍋推到女人頭上。過不好日子,先想想自己有沒有問題。我不是泔水桶,不收你們的臭飯爛葉!”
這番驚世駭俗的發言不啻于在觀衆席中投了一個手榴彈。不少家長被戳中肺管子,坐不住了,紛紛站起來抗議,甚至還有人想要沖上去和她對撕。表妹見勢頭不對,說完就跳下講臺跑了。
表妹的亂入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問題的焦點從林非的“校內非法經營團夥”轉移到了男女關系上來。
整個會場和雞窩一樣亂哄哄的。鹵蛋主任見越鬧越離譜,不得不宣布閉會,哭喪着臉跟着校長屁股後面往行政樓走。
老張将林非和劉溪溪帶到操場的一角,說:“你們先回家,剩下的事我來處理。”
林非望着老張,淚眼汪汪:“我們沒有搞僞劣商品……他們冤枉我。”
老張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說:“老師相信你,你們也要相信老師。”
表妹不知什麽時候跟過來,站在劉溪溪的後面,想要攬一攬她的肩膀,卻被她惱怒地一手推開:“不要靠近我,丢死人了!”
聽到這話,表妹像被蜂蟄了一樣收回手。她轉眼将視線投向了老張。
感覺到表妹火辣辣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臉上,老張微微偏着頭,避開表妹的視線對她說:“孩子驚着了,家長帶回家好好安慰一下。”
他沒說帶回去好好教育,而是好好安慰。表妹的紅唇向上一勾,笑了。不是如夢裏那迎來送往的媚笑,倒是帶着幾分看透人情世故的通透清爽。
老張不敢多看她一眼。他偏頭想了想,又說:“現在大門人正多,你們還是走小門吧。跟我走,我有鑰匙。”
操場的圍牆被雨水泡塌了之後,學校幹脆在原地新建了一個小門,方便後勤運送文具教材以及食堂采買糧油菜肉。為了防止學生逃課,這小門一直是鎖着的,只有教職工有鑰匙。
表妹收回視線,矜持地點頭笑笑,領着林非和劉溪溪跟着老張的背影往小門走。
職業習慣使然,她見到任何男人,都必然會提出去如夢喝酒的邀約,但是見到老張,這句話卻莫名其妙說不出口。大概直覺告訴她,老張配不上如夢,或者更準确地說,是如夢配不上老張。
學生和家長散盡之後,操場恢複了平靜,而鹵蛋主任的辦公室裏吵成了一鍋粥。
“這樣的學生我可教不了。不是她們走,就是我走!”
密斯楊以辭職為要挾,堅決要求學校開除林非和劉溪溪。她早就和一家私立中學談過了,人家願意以兩倍的薪水聘用她,只不過她暫時還不舍得公立學校的編制。但是編制總歸還是沒有錢香。反正她進退相宜,根本就不怕學校同意她的辭職。
剛被校長訓過,鹵蛋主任愁眉苦臉:“你說的是什麽氣話?這馬上就要高考了,這節骨眼上你甩手不幹,我找誰來替你嘛?”
密斯楊抱臂坐在沙發上,聽見主任的話,下巴揚得更高。
老張不明白密斯楊為何如此讨厭林非和劉溪溪,讨厭到非要開除她們的程度。此時,他只能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說:“楊老師,這時候她們要是被開除了學籍,不能高考,上不了大學,往後的人生可怎麽辦?我們都是教師,應當以育人為本……”
密斯楊向來看不起老張。一個年過三十的男人,還住學校分配的單身教師宿舍,要錢沒錢,要房沒房,要權沒權,窩窩囊囊。除了相貌好點,啥也不是。但是男人長得好看有屁用,又不能當飯吃!
她沒搭理老張,直接質問鹵蛋主任:“陸主任,你放個準話,學校打算怎麽處理這件事?”
鹵蛋主任擦了擦滿腦門子的汗,一時下不定決心。
這個時候,辦公桌角的電話響了。鹵蛋主任看了一眼來電號碼,忙不疊拎起話筒。仿佛電話那頭的人能透過電話線看到他似的,他恭敬地站起來對着電話機點頭哈腰,嘴上時不時回一聲“好的”、“明白”。
挂了電話,鹵蛋主任有了底氣。
“老張啊,你先說說這兩個學生家裏的情況。”
“劉溪溪的父親是遠洋公司的海員,長期在海外工作,母親是家庭婦女;林非的父母早亡,由舅舅撫養長大。她舅舅是糖廠的工人。”
密斯楊嗤笑了一聲,低聲嘀咕一句:“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她這幅尖酸刻薄樣,就連鹵蛋主任看了都心煩。他沒理她,對老張說:“剛剛校長來電話,他的信箱都被投訴塞滿啦。我本來想着這事輕拿輕放。但現在鬧大了,學校的聲譽受到影響,校長說必須要嚴肅處理。不如就聽楊老師的,開除她們,息事寧人算了。”
老張驚怒不已:“什麽?!這兩個孩子的家裏沒什麽背景,就算開除了也沒人為他們說話,你覺得好欺負,是不是?”
鹵蛋主任惱羞成怒,把桌子拍得直晃:“老張,注意你說話的态度!”
密斯楊輕飄飄地補了一句:“事實清楚、證據确鑿,就算有人為她們說話,也說不過去。”
老張怒極反笑:“事實怎麽就清楚了?你說她們售賣低劣衣服,有什麽證據?趙思思生病是因為穿了她們賣的衣服,你又有什麽證據?”
密斯楊委委屈屈地往後仰着身體:“你态度能不能好點,幹嘛這麽兇?”
老張雙手撐在辦公桌上,直視鹵蛋主任的眼睛:“我是她們的班主任,事實都沒有查清楚,就做出開除的處分,我堅決不同意。你要是敢這麽做,我也不幹了!”
一向斯文儒雅的老張忽然像原子彈一樣爆發,震得鹵蛋主任和密斯楊啞口無言。
撂完狠話,老張摔門而出。他走出行政樓沒幾米,肩膀無力地塌下來。他站在原地,望了一眼靜悄悄的高三教學樓。
迎面走來毛蜘蛛。
老張勉力提起心氣,問:“朱珠同學,今天提前放學,你怎麽還沒回家?”
毛蜘蛛神色擔憂,欲言又止:“作為班長,我有義務關心同學。林非和劉溪溪她們……”
老張擺擺手,虛弱地說:“這事由老師來處理,你好好學習,不必分心。”
毛蜘蛛一臉糾結地說:“我倒是了解一些情況,不知方不方便說?說了,我怕傳出去,別人說我落井下石。”
“你說吧。”
“有同學說看見她們在如夢大肆揮霍,光服務員的小費就給了好幾百……”毛蜘蛛一邊觀察老張的臉色,一邊說。
“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家吧。”老張深深看了她一眼,有氣無力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