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誓師大會(一)
誓師大會(一)
周一下午第一節課剛結束,慷慨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就在教學樓的上空盤旋回蕩。
林非和劉溪溪搬起自己的椅子,跟着其他同學在老張的指揮下排成一縱長隊,齊步走出教室,朝操場走去。
在國旗杆子下面,有一個臨時搭的紅臺子。臺子兩側各插着一根竹竿,上拉一條橫幅,橫幅上八個大字:高考沖刺誓師大會。
一支支隊伍像搬家的螞蟻一樣,從各自的“洞穴”裏極有秩序地魚貫而出,最終在田徑場上彙成一個方陣。
今日的誓師大會非比尋常,是高考前最激動人心的動員,表達了校領導對高三考生最誠摯的祝福。因此,學校還邀請了家長前來參會。和學生方陣平行的,正是家長方陣。一個學生家裏來一位家長,因此兩個方陣的長寬一致。好在家長的椅子是學校提前準備好的,不需要自己從家裏帶來。
老張的班級剛好被安排在正對主席臺的一片絕佳位置。林非坐在椅子上,能夠清晰地看見站在主席臺前的年級主任低頭檢查話筒。年級主任是個禿頭老漢,因為愛好釣魚,連頭皮都被曬得黑黢黢。他的腦門就像鹵蛋一樣光滑油亮,又偏偏姓陸。劉溪溪有時候私下叫他“鹵蛋主任”。
鹵蛋主任拍了拍話筒,話筒如願發出了“噗噗”聲。他不放心,又對着話筒連喊了兩聲“喂喂”。老舊的音響發出刺耳的嘯聲,他才關了話筒,退回到主席臺下。
下了臺,他也閑不下來,趁着會前最後一點時間逐一檢查校正第一排領導坐席的名牌擺放的位置。
難得下午可以少上兩節課,出來放風的高三學生們大多心情不錯,和周圍要好的同學交頭接耳。操場上空盤旋着“嗡嗡嗡”的說話聲。
劉溪溪扯了扯林非的袖子,指着前排毛蜘蛛的背影,小聲說:“今天可真稀奇,這樣的場合,毛蜘蛛居然只穿了校服。”
今日,毛蜘蛛将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表誓詞。這樣出風頭的機會,她沒有穿上豔麗奪目的衣服,而和大部分學生一樣,穿着普通的校服,的确有點反常。
像是對背後的目光有所感應,毛蜘蛛回頭,漫不經心地掃視了她們一眼。她的表情平靜,但是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閃耀着興奮而又詭異的光芒。
林非環顧四周,默默清點人數,發現除了混世魔王和李旭,還有一名同學缺席。
“今天有誰請假嗎?”林非問劉溪溪。
“那根牆頭草——趙思思呗。聽說她身上和臉上都起了紅疹子,密密麻麻的,都不敢出門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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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溪溪一邊說着,一邊随心所欲地擺弄腳邊的野草。春夏之交,雨水太多,沒有硬化的操場上野草瘋長,就算學校安排各班每日輪流拔草也除不盡。
沒過一會兒,她的腳邊出現了由兩根野草編成的辮子。她暗自壞笑着将它們綁在一起,結成一個草扣子。這是學生們無聊時的小惡作劇。若是在操場上跑跳時,不注意将腳伸進扣子,大概率會絆個大馬趴。
林非心裏有些不安。昨日檢查包裹時,發現有個紙箱的底部不知被什麽利器割破了一個口子,連帶着幾件衣服被雨水弄濕了。今日趙思思就生病起疹子,而她湊巧也是買家之一。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想起老張的警示,林非說:“你手上的圖先別急着畫。我們這單做完了,生意先暫停一段時間,等高考結束了再說。”
劉溪溪對林非的決策感到意外:“怎麽說停就停?我都算好了,來回機票錢夠了,還差簽證費和住宿費呢。”
林非握住她的手,神色憂慮:“我有點擔心,總預感會出什麽事。”
劉溪溪反握住她的手,大大咧咧:“咱們行的端、坐得正,又沒坑蒙拐騙,幹幹淨淨地掙錢,能出什麽事?放心吧,就算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
林非被她逗笑了,但心底的陰霾始終消散不去。
校領導陸續坐滿第一排的貴賓席。
鹵蛋主任擡腕看了一眼時間,湊在校長面前小聲說了幾句話。後者點頭後,他才小跑着上臺,立在主席臺前。
他打開話筒,從中山裝的前胸口袋裏抽出一張折好的紙,然後不緊不慢地展開放在臺面上,對着鬧哄哄的臺下清了清嗓子。
老張回頭,沖着幾個還在嬉笑的學生一個瞪眼。
操場的“嗡嗡”聲如退潮一樣,立即消失了。
鹵蛋主任又輕咳了一聲,深吸一口氣,對着演講詞念道:
“厲兵秣馬,嚴陣以待!距離高考不足百天,1997年7月備戰的號角已經吹響。為激勵高三全體學生頑強拼搏,勉勵你們用百分百的努力投入高考沖刺,力争實現自己的理想,今日,我校隆重舉行高考沖刺誓師大會。本次大會參加人員包括學校領導、高三全體師生以及家長代表……本次大會議程,将由教師代表、家長代表和學生代表依次發言……”
昨晚熬夜将老張留下的作業本和試卷重新做了一遍,一大早交到老張的辦公室,看到老張滿意的眼神,她才松了一口氣。這時候聽着鹵蛋主任報菜名似的念着校領導班子的名字和職級,林非開始犯困。她的頭一點一點的,額頭幾乎要觸到膝蓋。
朦朦胧胧中,鹵蛋主任的聲音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尖銳高亢的女聲。林非覺得這聲音特別熟悉,但實在是太困了,她清醒了片刻,又重新陷入瞌睡。瞌睡蟲傳染給了鄰座的劉溪溪,後者的眼皮子也慢慢睜不開了。
“作為教師代表,我對同學們的成長和進步感到欣慰的同時,也對學校裏的歪風邪氣感到深切的憂慮。部分同學,唯利是圖,将賺錢的主意打到同學身上,導致大量同學只顧追逐虛榮的外表,無心提高內在修養,與艱苦奮鬥的校風校訓嚴重背離。學校的教學秩序受到嚴重的破壞!……”
密斯楊的薄嘴唇快速上下翻飛,同時緊緊盯着林非和劉溪溪的座位。
她的心裏“咕嘟咕嘟”冒着怨毒的酸水。那日夏市偶遇這兩人之後,學校裏隐約傳出關于她相親的流言,甚至有人說她假借相親來敲男方的竹杠。這讓她尴尬又憤怒。
那天除了這兩人,她就沒遇見其他熟人。而且,平時這兩人就愛私下說她壞話,這些流言不是她們傳出來的還能有誰?最近一周,她通過學生暗中調查,還真就掌握了不少信息。卯着今天這個機會,她要給她們致命一擊——最好開除學籍,眼不見為淨。
這麽想着,密斯楊又提高了幾分聲調:“她們非法經營,高價售賣材質低劣的衣物,導致同學皮膚過敏……行為極其惡劣,品行極其不端,讓我不得不當衆點名批評領頭的兩人。”
說到這裏,密斯楊刻意停頓了幾秒,掃視了一圈變得格外安靜的會場,然後一字一句地吐出:“高三(四)班的林非、劉溪溪。”
出乎意料的點名鑽入耳內,林非像落入冰窟窿,渾身一個激靈,迅速清醒了。
密斯楊的話音未落,林非就覺得自己被全場人的目光鎖定,熱辣辣的聚集在在臉上,皮膚甚至産生了被灼燒的疼痛感。
原本是誓師大會,由各方代表說說加油打氣的話就順利結束了。結果密斯楊一上來就将矛頭直指特定的兩個學生,誓師大會突然變成了批判大會,鹵蛋主任對密斯楊帶的節奏有點措手不及,又對她擅自替換演講稿感到些許惱怒:有什麽問題不能私下解決的,非要鬧到臺面上?讓校長聽見了,還以為是他的主意呢。
他從密斯楊手裏接過話筒,用手掌壓着空氣,制止臺下的議論紛紛,試圖将大會拉回原來的節奏:“大家稍安勿躁,有什麽問題會後再讨論。接下來,有請家長代表上臺發言。”
林非從剛剛的批判中晃過神來,看見走上講臺的人,心髒又是重重一墜。
往年家長會中,代表家長發言的不是朱荃就是郁容秋。但今日毛蜘蛛已經是學生代表,家長代表再由朱荃擔任,難免顯得學校給她們一家的榮譽過重。而李旭最近表現欠佳,郁容秋拒絕了學校的邀請,沒有出席大會。最後不知怎麽安排的,學生代表變成了趙思思的爸爸,趙富民。
趙富民原本也是糖廠的一名工人,幾年前辦了內退手續,承包了糖廠門口的一家老招待所。他把招待所改成餐廳,即給工人做家常小炒,也承接糖廠的商務宴請。憑着他在糖廠的老關系,一開始富民餐廳的生意紅紅火火,令吳芬這樣的檸檬精在背後說了不少酸言酸語。
林非曾經跟着王建去吃過一兩頓飯,量少價高,菜品還不新鮮,遠遠不如隔着一條馬路的梅枝馄饨攤好吃實惠。随着街上的個體飯館越開越多,而富民餐廳口碑越做越差,如今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氣,和糖廠一樣離倒閉也不是很遠了。
趙富民沒有準備講稿,拿起話筒直接開口,一開口就震驚四座:“我要舉報!”
“我家思思遭受同學的毒手,至今還躺在醫院裏!俗話說得好,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作為家長代表,我強烈要求将這樣的害群之馬驅逐出學校!此外,作為受害人的家長,我保留追償的權利。”
對密斯楊人品有所了解的學生,對她的說法保有五分懷疑,但趙富民的控訴坐實了密斯楊的說法,更多的人将指責的、鄙視的目光投向林非和劉溪溪。
林非被這樣的目光沖擊得手腳發涼、頭暈目眩,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去。劉溪溪憤然站起來反駁:“你血口噴人!你胡說!你放屁!”
和周圍的議論聲和指責聲相比,劉溪溪的聲音輕如蚊吶。她喊得嗓子都破了,都沒有人聽她說一句話。
趙富民見到自己的演講反響不錯,表現欲望飙升。他降低聲調,扮演着一位可憐父親的心碎:“我們家都是個體戶,沒有醫保。大家也知道,這醫院改制之後,醫藥費可是瘋長啊。一病回到解放前,這話一點錯都沒有。林同學、劉同學,咱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我就想以一個父親的名義問問你,年紀輕輕就為了掙錢不擇手段,你們難道沒有良心嗎?”
聽完趙富民的哭訴,一個學生朝林非喊道:“林非,退錢!”不知她是故意的,還是太過激動導致發音不準,将“非”念成了“黑”——黑心的“黑”。
于是,更多的學生此起彼伏地跟着喊起來:
“林黑!退錢!”
“林黑!退錢!”
“林黑!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