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調查(一)
調查(一)
傍晚的派出所熱熱鬧鬧。
“警官,我冤枉,真沒偷。這錢包是我撿的。撿東西不犯法吧?”
一雙手被拷着。手的主人跨坐在反放的椅子上,雙手搭在椅背上。他的手不難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兩只手腕內側各有一條拇指大小的錦鯉刺青。
桌上是一個黑色折疊皮夾,被厚厚的一沓現金撐得合不攏。
曹警官坐在桌後,突然出手,一把摘掉他臉上的近視眼鏡:“撿的?眼神這麽好還要眼鏡做什麽?”
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山根處皺起了幾道俏皮的波紋:“警官吶,我是近視,不是瞎子。這麽大一玩意兒躺在路上,就算我不戴眼鏡也能看得到。我壓馬路好好的,你們突然把我摁在地上,還把我衣服都拽破了。我不服,我要申訴!”
曹警官拍了拍桌子:“俞年年,別插科打诨!我看過你檔案,你可是有前科的。五年前因為盜竊進少管所呆了三年。你現在才十八歲,人生才剛開始,還有機會去上學。可別因為一時沖動耽誤了大好人生。”
俞年年抖着長腿,語氣多了幾分反感:“切,警官,要打要罰随便你,別在這裏說教惡心人。我爹媽都不管我,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啊?”
小武被他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氣得要揚手抽他,被曹警官攔住了。後者問他:“聯系上失主了沒有?”
小武:“已經在路上了。對了,林非來找你,在門口站着呢。”
曹警官轉頭看到門口的林非和馬叔,颔首示意他明白他們的來意,給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繼續回頭處理手上的事情。
馬叔正襟危坐在門口的條凳上。林非想了想,也坐了下來,順便拿出自己最新整理的錯題集溫習。
沒過一會兒,失主出現了。
是個男生,個子小小的,和林非一般高。圓乎乎的娃娃臉,連嘴角的弧度也是圓潤的,看起來剛剛成年的稚嫩模樣,一臉無辜無害,不禁讓人對他遭受的損失感到遺憾。
他又像是一個有錢人家偷穿了父親衣服的叛逆小子。一身老氣橫秋的大號西裝,一絲不茍的領帶,腳上擦得锃亮的大頭皮鞋。褲腰上,一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鑰匙,一邊別着一個大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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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路時,雙手插在褲兜裏,敞開的西裝前襟像兩把扇子,輪流拍打他瘦削的上身。皮鞋堅硬的後跟磕在地磚上,發出密集的“噠噠”聲,同時,腰間的鑰匙串随着他的步伐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音。
他這般熱熱鬧鬧地走來,引得林非将注意力從題海中拔出來。
“誰敢偷我韓不放的錢包?我非得砍了他的手不可!”他圓溜溜的眼珠子浮上一層戾氣。
小武遞給他一個嚴厲的眼神:“說話注意點,這裏是派出所!”
失主不耐煩地撇嘴,臉頰的酒窩若隐若現。
小武:“報一下姓名、住址、身份證號。”
“你手裏拿的就是我的身份證,還需要我告訴你?”失主說話的語氣比外表蠻橫許多。
小武一板一眼:“這是程序要求。”
“韓放,123***,春城**路**號,行了吧?”他快速又含糊地念了一串信息。
“跟我進來,看看這個人你認不認識。”
韓放冷哼一聲,模仿着電影裏的“發哥”,甩着肩膀攏了攏西裝。他手腕上的勞力士金表又鬧出了一陣動靜。
只不過他的西裝太過寬大,他這個動作沒有“發哥”的帥氣,倒是有點像淋濕的鴨子在抖落翅膀上的雨水。
坐在一旁的林非不由得輕笑一聲。
林非以為這聲音很小,只有自己才能聽見。沒想到韓放卻停下腳步,扭頭看了過來。
他翹起嘴角,眼中卻無笑意:“小妹妹,你笑什麽?”
“我……”林非正想要解釋時,手背被馬叔拍了拍。
馬叔彎腰從腳邊撿起一張卡片,遞給韓放,說:“韓總,東西掉了。”
是一張黑色卡片,上面寫着“如夢貴賓”四個燙金大字。
韓放拍了拍西裝口袋,眼中有了一絲真正的笑意:“原來是老馬啊,有空向李廠長道聲好,改天請他喝酒。”
等小武領着韓放進去後,林非小聲問馬叔:“他是誰?”
“非洲有種動物叫蜜獾,頭大、四肢短小,不過半米多長,看起來和家養寵物一樣可愛無害。但是蜜獾有着和外表不相稱的兇猛,就連老虎獵豹這類猛獸都敢攻擊。一旦被它咬住,不掉下一塊肉來,它絕不松口。認識韓放的人都叫他’韓不放’,就是這個原因。”
原來春城還有這麽一號人物,林非暗暗咋舌。
沒過一會兒,韓放和小武又出來了,身後跟着一臉蒙圈的俞年年。
小武将信将疑:“這人真是你朋友?”
“警官,真是一場誤會。錢包是我托小魚保管的,結果我一忙就把這事給記岔了。”說着話,韓放将手搭在俞年年的肩上,扭頭盯着後者的眼睛,“小魚,你說對不對?”
“對,你……老大說得對。”
俞年年比韓放高出一個頭。他弓着背,讓韓放不至于需要踮起腳跟才能勾住他的脖子。
小武松開俞年年的手铐。韓放和俞年年勾肩搭背地走出了派出所。
曹警官走出來,看着兩人的背影,臉色沉得要滴水。等他轉頭看向林非時,眼中已經有了溫和的笑意:“小林同學,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馬叔,疑惑道:“這位是?”
馬叔主動上前一步朝他伸手:“鄙人姓馬,是小林同學的朋友,叫我老馬就好。”
林非對馬叔的自我介紹很意外。在社交場合,李家的司機這個身份可比她的朋友有分量多了。
曹警官用力地握住馬叔的手,開玩笑似的說:“老馬,你手上的繭子可夠厚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也是同行呢。”
馬叔憨厚一笑:“以前當過兵,退役後又做了幾年木匠。做的是苦力活,哪有警察為人民服務光榮?”
曹警官又說:“老馬,你的口音聽起來不像本地人。”
馬叔有點不好意思:“鄉下人,來春城讨生活。”
曹警官:“暫住證辦了嗎?”
馬叔撓着後腦勺,臉色些許緊張:“我沒聽說過……”
曹警官松開他的手,笑道:“我就是随便問問,這事歸戶籍科管,不關我事。你抽空把這個給辦了,以後省點麻煩。”
馬叔喏喏點頭。
說完,曹警官領着他們朝辦公區走:“小武和我說過了,我調取了周日上午的監控錄像,你們來看看。”
他打開自己的抽屜,取出一盒錄像,然後又領着他們走進一個會議室。他将錄像帶推進播放機,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帶着雪花點的黑白畫面閃了幾下,林非和她的三輪車出現了。林非停好車,走進派出所大門後,有幾個人陸續出現在三輪車附近。他們的走路姿态自然,且并沒有看向三輪車,應該都只是路人。又過了一會兒,一個戴着鴨舌帽的人走近三輪車。
他先是四處觀望了一陣,然後繞着三輪車走了一圈。他走到三輪車的後面,停下腳步,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帶,然後蹲了下來。此時,監控視線剛好被包裹擋住,看不清他手上的動作。
曹警官按下暫停鍵,指着屏幕裏的黑色人影,說:“應該就是他。敢在派出所門口做手腳,不會是臨時起意,應該是有備而來的。可惜看不清面容,接下來不太好查。”
林非不甘心地又回放了一遍。這人的五官都被帽檐擋住了,只能看出個子挺高,是個男人。
“林非,你再倒放一遍,慢放。”馬叔開口。
鴨舌帽蹲下的時候,剛好一陣風刮過。慢速鏡頭下,他的手邊掉出一片東西,被風吹起,飄搖落在旁邊花壇裏的樹枝上。他對此渾然不覺,起身後就直接離開了。
曹警官說:“老馬,你眼神夠利,不愧當過兵。”
馬叔對他笑笑,随手抄起門邊的一根笤帚,走出大門。他站在樹底下擺弄了幾下。回來時,笤帚棍上挑着一塊手帕。原本是白色的,挂了兩日,已經變得灰撲撲了。
曹警官接過手帕,上下翻看了一下後遞給林非:“你看看,這塊手帕你認不認識?”
這是一塊普通的棉布手帕,上面沒有任何特殊花紋。手帕的一角破了一個小洞,縫補的針腳歪歪扭扭,封針結打得和小米粒一般大。林非認識它,因為這是她的手帕。
一張臉浮現在腦海:混世魔王。
她想起來了,這條手帕是梅枝出事那晚,她遞給混世魔王擦眼淚用的。
此時,再回看錄像,這個鴨舌帽與混世魔王的體型更相符了。
可是林非不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混世魔王要恩将仇報?
她滿腔都是失望和憤怒。當初了解他的家庭,她對混世魔王産生了恻隐之心,覺得他的“混”情有可原。她還是太天真、太容易心軟了,這樣的人渣,怎麽可能因為一兩句開解而改變本性呢?
這時,會議室的門從外被推開。小武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師父,俞年年被人打了,渾身是血,被扔回了派出所大門。”
曹警官皺起眉頭:“他的手在嗎?”
小武點點頭。
曹警官撐着桌子站起來,疲憊地問:“手還在,算這小子運氣好。人怎麽樣?神智還清楚嗎?”
“還清醒着,看起來挺慘的……”
“你先打120,叫救護車。”
曹警官無暇顧及林非。他跟着小武快步走出會議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