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這園子很大,又正值金秋之際,花木繁盛,盡管此時天色已近黃昏,但是一盞接着一盞的宮燈明晃晃地照着,倒是比白天還要亮堂,妙又妙在此處臨水,煌煌燈影映照在粼粼碧水之上,情致無限。

案幾都已設下,宮女們捧着各色果盤、酒具,川流不息地置放在各個案桌之上。

随後,皇帝身邊的掌事大太監弓着腰聽皇帝說了句什麽,便開始指揮着一衆小太監安排子弟們入座。

衆子弟坐好之後,都屏息靜氣,等着主位上的君王發話。

此時,林煜發現自己的位次很靠前,居然和皇子毗鄰而坐,而且,就在剛才那叫“卡哇伊”驚豔的皇子的旁邊。

再微微瞥眼打量了一下他的側臉,林煜估算他的年紀在十一二歲的樣子,一直抿着唇,似乎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

皇帝飲了一口和田白玉茶盞中的香茗,這才開始威嚴地發話,大意就是值此良辰美景,諸子弟與皇子們年紀相仿,正是年輕心熱喜好交友的時候,今日就以詩詞會友,風雅取樂如何如何。

其實,皇子們和在座的諸位子弟都知道,說是取樂的游戲,其實是不動聲色的考校。

皇帝心裏想的是,詩詞雖是小物,但有句話說得好,“詩以言志”,以小見大,詩是能窺見一個人的心胸抱負的,正好借着南巡之機結好江南儒林之心,其中的優異者将會脫穎而出,成為其中某一位皇子的侍讀。又或者,就将選擇權交與皇子們如何?讓他們自由選擇自己的伴讀,豈不兩妙?

子弟們想的是,相較科考取仕的按部就班,這算是一條捷徑了。

而在座的皇子們,也在暗暗地相看子弟們,詩做得好不好在其次,關鍵是看門第和實幹能力,要知道,皇子的侍讀将來多半是将來的心腹,登基後會是倚仗的重臣,辦事能力當然是第一位的,若是有好的出身和人脈就更能為己所用了。

盡管目的不同,但是,衆人的情緒倒是被這一場別開生面的選才調動了起來,太子率先笑對皇帝說:“父皇,兒臣有個提議,既然是風雅取樂,就不局限于詩詞,或者咱們也學那酒宴上的玩意兒,或聯句,或射覆,或者擊鼓傳書,傳到誰手裏誰就即興賦詩一首,如何?”

皇帝同意了,于是太子便很自得意滿地說了一通規則。

“卡哇伊”聽完了,在裏面嚷嚷着說:“哇哦,詩詞啊,還有聯句啊,聯句還能搶答呢,擊鼓傳書即興做詩啊……主人,這些都是你的長項喲,不枉我每天晚上往你腦子裏灌那些‘之乎者也’‘風花雪月’進去!快快快,我還可以給你開啓‘霸氣側漏,橫掃一切擋道的牛鬼蛇神’模式,然後,嘿嘿嘿,對面的皇子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

要不要這麽猥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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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開玩笑!什麽“霸氣側漏”模式!出來的時候爹爹還專門叮囑了的,要我盡量“泯然衆人矣”,怎麽還能自己跳出來吸引眼球呢?

林煜這一回毫不留情地命令她縮回去,再不許随便跑出來,否則真的要做斷電絕糧處理。

“卡哇伊”委屈地縮了縮脖子,臨走前幽幽地問了一句:“沒有我的世界,主人,你不要太想念我哦。”

林煜很誠實地回答她說:“沒有你,這個世界,終于清靜了!簡直是,太完美了!”

“卡哇伊”捂臉淚奔而去。

于是,林煜只是按部就班地做了一兩首應制詩詞而已,語調平平,未見優長,不像別的子弟都是絞盡腦汁,刻意雕琢,至于聯句射覆乃至擊鼓傳花之類的把戲兒,林煜亦是輪到他就做,沒輪到絕不去争搶和刻意表現自己。

但是,快結束時每人各賦詩詞一首的時候,旁邊的小皇子忽然偏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帶着點好奇和探詢,因為和別人的興奮慌亂相比,林煜簡直就像老僧入定般無欲無求。

皇帝看了太子皇子們的選擇結果,心下有些詫異:太子擇定的是揚州巡撫家的公子,居然不是如海之子林煜?想當年如海在前科的科考中大放異彩,尤其是詩詞文采上更是常人所不及,當年連先帝爺都誇獎不已。所以,皇帝才揣摩着他的獨子林煜必定也是得他真傳,在這方面造詣不凡,有心栽培其為太子之近臣,沒想到太子沒相中林煜,倒是最小的皇子小九寫的是他的名字!

小九嘛,倒也是個可人疼的孩子,只是,他年紀既幼,生母又早亡,現在雖然寄在莊貴妃名下,卻是個多病多災的身體,将來也只好做個閑散王爺罷了。如海之子若是做小九的伴讀,也不是不好,只是,未免有些埋沒大志吧。皇帝沉吟着,忽然招了招手,将掌事的大太監喚了來耳語兩句,大太監便尖着嗓子說:“哪一位是林煜?就是揚州巡鹽禦史林海大人的公子?”

林煜連忙起身行禮。

皇帝細細地看了他一番,微微一笑,便不再說什麽了。

等到宴會結束,那太監忽又跑到林煜身邊,對他耳語說道:“林公子請留步。皇上還有話要和您說呢。”

林煜不禁心裏納罕,這麽多人呢,自己也是按着父親說得那般盡量藏拙,怎麽皇帝還單單就把自己給挑出來了呢?想着要見皇帝又要行那三拜九叩之禮,林煜的心裏不禁有些煩躁,這個落後的封建王朝,老是跪來跪去的太煩人了。

稍後,林煜被太監引往一處大殿,皇帝正在此處燕坐,受了林煜的跪拜之禮後說:“平身。你是朕的故人之子,不須多禮。”

林煜只好和他沒話找話,說:“萬歲爺與家父是故交?”

皇帝不動聲色地再次細細地端詳了一番林煜的相貌,颔首道:“嗯。當年你父親也可以算是朕的侍讀。”

林煜微微吃了一驚,怎麽從來沒聽父親提及此事?

皇帝的目光穿透林煜與林如海有幾分神似的臉,面上浮起一絲惆悵之色,嘆息說:“是啊,見到你,就叫朕想起了昔日和你父親如海賢弟的一些故往之事,憶那時青春年少,現在居然都到了不惑之年。”

林煜心裏有點怪怪的感覺,很微妙。

皇帝忽又笑道:“所以,朕也有心叫你做太子的侍讀,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煜微微蹙眉,道:“草民不敢攀龍附鳳,而且,據草民記得,太子似乎并無此意。”

皇帝尴尬地咳嗽一聲,說:“太子那邊呢,朕說服他好了,只要你願意就成。”

林煜微一搖頭,說:“謝陛下美意,草民豈敢強太子之所願?”

皇帝無奈地說:“太子雖然沒擇中你,但是,九皇子卻擇中你了。那你就做小九的侍讀吧。”

林煜呆了呆,九皇子?就是坐在自己鄰桌的小皇子?

皇帝既然已經開了金口,一言九鼎,林煜當九皇子侍讀的事情就這麽定下來了,和林如海當初為兒子謀劃的大相徑庭。

說老實話,林煜的心裏對當九皇子侍讀并沒有什麽抵觸,在他看來,參加科考當翰林熬資歷走仕途是一條途徑,給皇子當侍讀直接做近臣也是一條途徑,後者更容易飛黃騰達,當然,其中也隐含着風險,但是,人生總存在選擇,相較傲氣淩人的太子,林煜寧可選擇看起來有些落落寡歡的九皇子。

只是,這事兒整個地叫林煜有些看不明白,還有皇上說起往事時臉上悠長而略帶惆悵的表情,似乎都透着一股子不尋常的氣息。

第二天,聖旨就傳到了林府,林家的嫡出長子林煜因為才華出衆,深得聖心,被擇為九皇子之侍讀,此次将随聖駕一并南巡和返京雲雲,賈敏聽了心裏又喜又憂,喜的是煜兒到底給她長臉,一下子就成為九殿下身邊的侍讀,實在是令門楣增光的榮耀事,憂的是煜兒年紀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年紀,一貫身子骨兒又不甚康健,這一去,遠離父母,飲食起居上無母親精心照管,官途世路上無父親點撥啓發,萬一有個什麽,豈不叫人挂念?

随後,傳旨的太監又笑容滿面地說,聖上還有口谕,仔細一聽,說的是聖上念及林煜初次離家,為減其父母顧盼憂思,令其兩人亦來行宮同住,正好聖上亦有事與巡鹽禦史林海谘商,而林夫人賈敏身為三品诰命夫人,亦可相陪随行的皇後宮妃等人,其中,林夫人的嫡親侄女兒賈才人亦在随扈之列,可去一見。

賈敏忙令仆從給傳旨太監塞了個裝着十兩金子的荷包,又留他喝茶,太監捏了捏荷包,心滿意足地說:“謝夫人賜茶,不過,咱家在別處還有事情,不敢耽擱,改日再來領夫人的好茶。夫人也該拾掇拾掇,等會兒就和林大人一起去行宮吧,就下榻在林公子住的‘梅香軒’,一應都是齊全的。”

那太監走了之後,賈敏便忙忙地去令人收撿幾身衣物,又去女兒黛玉的屋裏看了看,叮囑了又叮囑丫鬟婆子們要好生照應着,這一次陪同聖駕去行宮居住恐怕不能帶她同去了,畢竟兒子不二日就要遠行。

說完,賈敏又忙忙地轉了出來,先回了自己的卧房,按着品級大妝了起來,賈敏一邊檢視着鏡子裏自己的妝容妥不妥當,一邊問身邊的陪房:“老爺那邊呢?官服穿好沒有?差不多該出發了。唉,煜兒這一去,以後我們一個天南,一個地北,只怕是要隔個一年半載才能見上一面,叫我這當娘的……唉……”

賈敏的陪房不住口地安慰她,說:“太太不要擔心!依奴才看,小大爺去的是京城,又不是什麽邊塞,哪裏會難見面了?而且,太太的娘家就在京城,想大爺了,就帶着小姐一起去京城住上幾個月,又有何難?再者,老爺放了這麽久的外任,功績官聲都好,這次大爺在皇上跟前露了臉,又跟着九殿下辦事,等以後出人頭地了,在皇上面前提上一提。又或者,咱們賈府那邊不是還有一位賈才人嗎?要是什麽時候得了寵,給皇上吹吹枕頭風,說不得皇上就把老爺調回去當京官呢!那可就又一家團圓了,連帶着太太還能回去京城,給老太君盡盡孝心呢!”

賈敏一聽,倒還真是這個道理,贊了一聲“好”,正好開口合計這個事情,卻不料林如海黑着臉進來,呵斥說:“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你知道什麽世路上的事情,張嘴就胡說,還撺掇太太胡為!”

賈敏一驚,這才反應過來,自從林煜昨日被傳召去行宮之後老爺就有些心神不寧的,先頭太監來傳旨的時候更是臉陰得能滴下水來,這會兒又拿着她的陪房撒氣,老爺到底是怎麽了?

賈敏打疊起百般的溫柔小心來,親自給他奉茶,又伺候他換官服,窺探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老爺,可是不喜歡煜兒去給九殿下當侍讀?是不是因着煜兒不能繼續科舉的緣故?”

賈敏心裏不太明白,老爺是前科探花,說起來是極其榮耀有面子的事情,要是林煜也能蟾宮折桂,當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不過,面子到底不如裏子好,給皇子當侍讀,即便是那些已經考了狀元摘了桂冠的人也是恨不能打破頭去争搶的,九殿下雖然不及太子的位分,但是,聽說幾位皇子之中,就屬九殿下長得最好,因為幼年喪母,皇帝垂憐,令現今執掌鳳印的莊貴妃親自撫育,也算是皇子中得聖心的一位尊貴之主,将來定是要封親王的,林煜跟了他去,也算是好前程了。只是不明白,明明是極好的事情,老爺為何不喜歡呢?

林如海沒回答她的問題,卻說:“做京官有什麽好?官兒當得小了,天天對着人家俯首帖耳,累得慌,官兒當得大了,又怕樹大招風,說不定什麽時候被人家參了,一家子都倒黴的事兒我可見得多了。我是寧可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圖個逍遙自在!所以,煜兒有煜兒的前程,我有我的打算,你別因為煜兒在京城,就撺掇着我也去京城,也別想着東找人西拉關系設法給我調回京城。你一個婦道人家要貞靜安份,‘夫唱婦随’,可知道?”

賈敏不說話了,心裏卻不是沒有怨言的,哪一個女人不指望夫榮妻貴?現在的日子當然是過得,但是,老爺就是“百尺竿頭”卻不肯“進”那“一步”。明明皇帝幾次招他進京為官,他就是找出各種理由來推拒不去,也不知道是為什麽。賈敏并不圖夫君飛黃橫達,但是,夫君回京為官的話,就能和闊別許久的家裏人團聚了,別人猶可,那白發蒼蒼的老母卻叫她如何不思念?

可是,老爺的心思比海深,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裏猜得透?也容不得她多說什麽。

于是,賈敏本來興沖沖的心情被迎頭澆了一勺涼水,無精打采了起來。坐着車到了行宮,在內侍的指引下到了林煜歇息的“梅香軒”,見到兒子,才打起了精神,畢竟兒子這一去,要許久才能再見上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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