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雪球

33.雪球

一直以來,周既川像一個精心雕刻的模板,屹立在江亦吟記憶中。年少懵懂時,循着周既川的标準為人、處事、學習和生活,長大離開他,在每每要跨越那道界限去做一些嘗試時,周既川的臉龐就會出現在她面前,無聲無形地告誡她,叫她安分一點。

江亦吟有時候也分不清,她看到的到底是周既川,還是周既川身後,被喬應瑕規訓過後不被認可的種種事跡。

禮服上還浸着濃烈的酒香,擁抱灼灼滾燙。

周既川的手掌借力掌在她身後,順着她突出的脊骨往下給她順氣,“一會回去,別再喝了。不是每一次都能讓你逮到投機耍滑的機會。”

他聲聲沉緩,江亦吟聽來卻有幾分機械。他又一次回避開了她的話。

這一句,把她的貪戀戳破,江亦吟胸腔起伏,鼻息溢出一聲輕笑,“這麽大個難題都被我繞開了,你也不誇誇我。”

“我知道你厲害,但也要有個度,公司裏的事情還沒解決完,在外面又被盯上,你一個女孩子家家,要明防暗擋多少。”周既川俨然化身成一個大哥哥的形象。

江亦吟推開他,掩去嘴角的苦澀,笑起來,“你把我當什麽了,我有自保能力,也估摸得住分寸。”

周既川有再開口的趨勢,江亦吟擋回去,“好了,你爸不給的面子,我遲早幫你找回來。這麽好的日子,你就別訓我了。”

他嘴唇張阖,話吞咽下去,“好。”

江亦吟笑容俏麗,自然而然挽上他的臂彎。幾十米長的路,兩人重新收拾好心情,進入大堂。

富麗堂皇的裝修,盞盞明燈熠亮。外貌登對,又親昵地貼在一塊,不少人朝這投來幾束目光,都帶着贊賞。

錢坤舉杯,“小周,你倆走進來,看着就像一對新人似的。”

周既川清俊的臉浮出一抹笑意,接過服務員遞來的酒杯,大方與錢坤碰杯,“如果有那麽一天,我倒期待錢總能來當我們的證婚人。”

錢坤挑眉,兩只眯眯眼努力瞪大,“噢?看來小周和小江這是好事将近的節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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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亦吟驚詫睨他一眼,又擠出靓麗的笑容,“還沒——”

“還在發展中。”周既川驀地開口,“明天要參加開賽儀式,錢總,今晚我們不如還是小酌為宜。”

話題被轉移,錢坤看向還在孜孜不倦進行着的喝酒比賽,招呼了個工作人員制止,反身又敞開懷笑,“小周,明天的比賽還要你多多上心。這個比賽辦好了,以後我們合作就會更有默契。”

這話無非在暗示如果電競比賽進行順利,隴江和南江的合作,以後就如同相互扶持的好兄弟。周既川挺起胸闊,主動敬了杯,爽快地喝下,“這個您放心。”

江亦吟站在他身側,聚上來的幾家老總因為這個動作跟着捧眼,連連追了幾杯酒,周既川無聲地擰了下眉心,又恢複如常。

游刃有餘地應對粗魯的陋習和低俗的調侃,沒一點怯場。

他在男人堆之中,出挑地挺拔削瘦,端正的五官一下和沾滿油煙氣和銅臭氣的中年男人們區分開,江亦吟回憶起秦悠提及周既川進入隴江的契機,不由得在心頭輕輕默念一句,如果是她挑人,也會挑周既川。

“小周啊,你要是娶了小江,這叫什麽?一箭雙雕哈哈。”有個喝得面紅耳赤的男人突兀地撐上周既川的肩膀,視線猥瑣地在江亦吟身上上下打量,“你不愧是我們私下天天稱贊的男人,又有江家又有周家。”

他聲音漸小,但江亦吟仍聽得一清二楚,男人之間談論的,有時候無非就是些直來直往的不帶腦子的原始話題,像是還未開化的動物。

她控制不住板臉,暫時挪開視線。

男人粗厚的聲音又起,“沈家現在也放江家手裏了,到時候都是你的,你可別忘了我們這些支持你的人。錢財可共享,女人可不例外。”

裙擺略蓬起,江亦吟手垂在上方,不自覺地攥緊突出的花邊。

江亦吟上前一步,周既川提前感知把她推到身後,一手拎起肩膀那只手,緩緩摘下,接着捏住對方肩頭往後一聳,男人趔趄幾步,直接滑倒在地,全程不過幾秒,男人轟然倒地,撞歪桌角,杯水散落潑灑,流動的液體瞬間浸透江亦吟拖地的禮服。

一時間冰涼、粘膩的觸感讓江亦吟胃酸反上來,再次克制不住嘔吐的心。

周既川嘴角看似仍帶着溫和有禮的笑,眼梢已上寒霜,“不好意思啊,喝多了點,我倆都醉了,開着開着玩笑,這手上力道就沒控制好。”

話落,他又彎身伸出手假意去迎。

男人屁股摔疼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龇牙自己撐起身,“不打緊。”

江亦吟的手心被美甲扣紅,笑徹底收回去,“周總,我們該撤了。”

男人不算是圈裏的大腕,這一個“不小心”的小意外并無人在意,周既川收起手,直挺着身子,把臂彎送到江亦吟身側,由她挽住,禮貌地向錢坤道別,并肩離場。

空蕩蕩的貴賓長廊只有周既川和江亦吟二人,她裙擺被酒水打濕,勾起一只腳,把黏糊的布料踢開,周既川在她身前停下,單膝跪下,幫她掀開,“如何,你也看到了,這些男人只是仗着有點錢財就為所欲為,今天能當着你的面說這些話,明天就能對你上下其手,以後這類宴會,我獨身或是找個業務熟練的女伴來就好,你——”

江亦吟沉思幾秒,才冷冷開口,“難道以後,因為這些人的惡劣,我就只能選擇軟弱的回避嗎?”

沒給周既川開口的時間,江亦吟又厲色道:“難道,如果今天站在你身邊的不是我,而是你口中專業熟練的女伴,她遇到這樣的情況,你就會坐以待斃甚至犧牲對方嗎?”

接連的幾句問話,讓周既川如同撞壁之徒,眩暈感先到達感知。

他深深吸了口氣,“吟吟,你還太心軟,這是我對你的保護。我說了,我是商人,商人之間只有金錢交易,利益往來,那麽其他都只是為了讓目的達成的附屬品。是可以随時抛棄的。”

周既川說話的聲線越來越不平穩,“你和她們不一樣。我雇傭她們,也是金錢關系。”

江亦吟感到悲哀,“我和你又差了多少?你現在是我的上司,我本也應該聽從你的指揮做事,是我僭越了。可是周既川,到底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把我當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待呢?我們面對不公,如果總是你以你站在為我好的角度來做我本該做的事情,那麽,我将永遠依附着你走。”

她也試圖按壓胸腔不平緩的呼吸,淺聲道:“正如他所說,你想要的是我,還是整個江家?”

“吟吟,不要随意聽了外人幾句話就動搖。”

周既川漆黑的眼在背光下又深,像一片摸不着底的死海,江亦吟嘴上流暢,心底坎坷,她始終認不清周既川對她的感情。

年少時是姜遲雪,長大了是公司利益。

“那好,你回答我。是什麽?”江亦吟重複。

他不答,酸澀和頓時湧入的羞憤填滿她胸腔,良久,周既川才應了局,“你最後會知道的。”

“嘣”的一聲,和年少連接的那道線徹底斷裂,江亦吟梗着喉間,換個問法,“好,我等等看,你建的局,到底把我放在什麽位置?”

江亦吟撈着裙擺,一步步氣沖沖地越過周既川往長廊盡頭走,烏泱泱的幾個紙盒子擋住出口,沉重的厚鐵門推得費勁。

她沒管周既川有沒有追上來,理不理解她突如其來的脾氣,懂不懂她要的只是那一句話,兩手握着鐵門把手往後猛拉。

無力、酸軟在這一刻終于像翻倒的船,失去方向。

一個人在英國那麽多年,都沒覺得有哪個瞬間像現在一樣,被濃重的夜幕蓋住雙眼,被身體疼痛的拉扯折磨精神。

後背逐漸發汗,她臉側滑落幾根碎發,像個離家出走的落魄公主。

走得太着急,忘了這裏沒有其他出口,再折返,又會像小醜一樣遇到周既川。

她才不想做讨要關系的那個。

“吱——”一聲長而緊促的拉門聲打破她思緒,詭異地帶着她的力道往外推開,江亦吟一時沒握穩,雙腳一撇,“嘶”的一聲,兩只腳都跟着往一邊折倒。

在明昧難分的視線中,她向後失重倒去,繁瑣難穿的禮服,束縛着她,讓她失去最後那一點掙紮的努力。

一只手力的手橫亘她腰後,手掌順勢包裹住她腰側,幾乎是變戲法一般,把人往拉開的門一小側縫隙帶進去,他手臂力量穩固,江亦吟被他單手抱着,出了門之後又“哐”的一聲撞上。

他仍沒把她放下來。

“誰啊?”

黑暗、莫名、以及可能被俘虜的恐懼讓江亦吟失控。

這旋轉的幾秒,她毫無反抗之力,對方也恰恰保持沉默。

她被放下來,樓道的聲控燈失靈,這一陣磕磕碰碰,竟然沒一點反響。江亦吟雙腳落地,崴腳的酸痛刺激着她頭皮,她下意識拽住了身前的人。

對方冷不防被她的拉拽往前貼,江亦吟整個人撞在他胸膛,被他及時伸出的雙手環在懷裏。

“啪”的一個響指,聲控燈亮起,樓道裏為幹的油漆味刺鼻,江亦吟埋在他懷裏的那刻意識到這是個男人。

鼻尖壓在男人胸口,聞到那股熟悉的茶香。

清淡的、混着甜膩的花露,又幹淨清爽。

江亦吟突然有個不好的預感。

“沈恪?”

她緩慢而不敢置信地從他懷裏擡起頭,先是瞧見他下颚,再是嘴唇、鼻子和眼底那顆标志性的小痣,不用看了,是他無疑。

沈恪繃着身子,雙手雖環擁着她,但眼神卻偏向一邊不敢看她,“嗯。”

江亦吟氣憤試圖站直,又失敗撐在他身上,最後一拳洩憤地捶在他胸膛,“一句話不說你是想吓死我是不是?”

“是你太笨了,連門都拉不開。”沈恪往後退開一步,讓她架住他的手臂。

緊實流利的線條看着有種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成熟。

“你又逃課?”江亦吟挪不開視線,只好拿上學說事。

沈恪難得好脾氣地解釋,“是下課了。”

他目光悠悠垂下,掃一眼又嫌棄似的看向一邊,比站軍姿還要站得正,“你的腳?”

江亦吟眼眶還泛酸,眼眶紅紅的,上揚的狐貍眼看着楚楚可憐,在聽到沈恪這一句話後,徹底忍不住崩盤。

無聲滾落一滴豆大的眼淚。

她吸了吸鼻子,鼻音明顯,“沈恪,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沈恪聽見這聲哭腔反頭,感應燈到了時間,已經滅了,籠着無聲黑色,他嗆一句,“你要是沒用,天下還有誰比你有用?”

江亦吟像是找到了發洩口,借着胃裏反複想嘔吐的感覺把煩惱一吐為快,“那為什麽,即使我化解了別人的刁難,他們還是不當一回事地調笑?那為什麽,即使我再優秀,站在他們面前,他們始終只是把我當成一個漂亮的花瓶、男人的玩伴,肆無忌憚地開腔?”

“就因為我是女孩,我就要比他們付出成百上千倍的努力才能讓他們仰視,而他們只要做那個圈子裏的一個就行。”

沈恪靜靜聽着,直至她眼角滾落第二滴眼淚,他怔怔看着那顆珍珠般剔透的小水珠沿着她臉頰滑落,觸動地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在她臉弧,接住。

無聲碎開的淚珠像有千斤重的雪球,炸得他五髒六腑都疼得抽搐。

他的大拇指從心而上,幫她抹去了淚痕。

江亦吟哽咽着,一記心有靈犀的響指,燈唰唰亮堂,撕開夜色的黑,她迷蒙之中對上他的眼睛,沈恪還處在少年期,他瞳孔之中,是熊熊燃燒的烈火,熾熱得過分。

她本想躲開這道視線,卻又忍不住被吸引。

“你知道嗎?我要當第一,才可以把他們踩在腳底。”

沈恪就這麽不帶掩飾地盯着她,耐心聽她說完,“要把他們踩在腳底,也要有一雙有力健康的腳,現在怎麽踩?”

江亦吟又感傷地重重吸了吸鼻子,“所以我才總是叫你好好學習,我不是非要壓着你學習,只是我的習慣,就是不能做任何方面落後的那個。你不可以怪我。”

沈恪重重“嗯”了聲,就像在哄需要回應的小孩,“我有在好好學,月考成績回去給你看,不會讓你失望。”

他借勢躬身,把江亦吟的手臂高擡到脖子後,摟住她雙腿将人騰空抱起來,“我抱你回去。”

江亦吟沒抗拒靠進他胸膛,只覺得今晚他的肩膀好寬闊,明明才一個多月,他的生長速度驚人,打破她初次見到他時清瘦頑劣又不近人的樣子,成為了一個能讓她依靠的臂彎。

下巴被她蓬松的發刺撓了幾下,她的不抗拒,她不同于上次醉酒的主動相靠,都讓他心生不敢展露半分的喜出望外,沈恪喉結上下重滾,一路話很少,幫她攏住風口,直至上了車。

江亦吟身上華麗的小禮服收到了不少注目禮,司機是本地人,帶着口音的親切腔調和江亦吟随意聊天。

她心情時好時壞,時想回時不想回,進程過半,沈恪出聲制止,“叔,專心開車。”

“好、好嘞。”

“這位是你女朋友?”

又開始了。

沈恪搖搖頭,把車窗摁上去,玻璃罩子圈住一車的悶,他呼了口氣,“我是她——”

司機聲調上揚下抑,喜感地接話,“我知道嘞,你是她小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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