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小銀,去看看。”

“哎。”我應道。

雪已堆了一尺厚,寒風冷冷地吹過來,走過去吱呀吱呀的響,那個白衣少年側倒在雪地裏,穿着狐裘大氅,金絲腰帶吊着白玉蘭佩。

身上的血已經結了冰,唇成淡紫色。

我探了探他的鼻息,高聲回禀:“小姐,他暈過去了。”

小姐一向心慈仁厚,道:“把他擡過來吧。”

這風雪的天,路上也難有一個旅人。我們若不救他,只怕他要死在這冰天雪地裏。趕車的阿沐跟我一起把那少年擡進馬車的車廂。

小姐還未出閣,孤男寡女本是不妥,然而也已顧不得了。

“快啓程吧。”我爬上馬車,坐在阿沐身邊催促。看看遠處的天,呵了呵自己的手,黑雲壓城城欲摧,再不趕路,恐怕要在這冰天雪地裏過一宿了。

“駕!”馬車終于颠簸地駛向了遠處。

趕了半天的路,我們來到了歷城。

歷城的太守親自恭迎小姐,小姐乃是當朝尚書之女,當今皇後的親侄女。小姐的哥哥慕少白也正在此處。

終于有了暖和一點的地方,跟随着小姐進入了少爺的府邸。少爺的臉上有着寵愛而無奈的神色,“阿音,你又任性了。”

小姐頑嬌地笑笑,道:“哥哥,我來找你還不好麽?”

少爺無奈,道:“你跟爹爹說了沒有?”

小姐吐了吐舌頭。

少爺嘆了一口氣,“阿音,你不能再這樣任性了。程侯爺的世子有什麽不好?為何你偏偏不肯嫁他?”這次小姐是逃婚出來的。

小姐摘下手上戴的貂絨手套,捧熱茶在手中道:“哥哥,我不喜歡他。”

“胡鬧,喜不喜歡豈是你做得主的?爹爹既然已答應了程家的親事,你投奔到我這裏也沒有用。我明日就讓人護送你回去。”

“哥——”小姐的聲音有些氣惱。

少爺愛憐地走至小姐身邊,摸了摸小姐的長發,“阿音,你這麽大了,也該懂點事了。親事不是你想退就能退的,你這樣,要置爹爹與哥于何地?”與少爺的距離相近,少爺身上似乎也帶有着冰雪的寒氣,可是這寒氣重又似乎有一種幽幽的淡香,我的心微微一動,卻不敢看他。

“好了。”少爺放緩了口氣,道:“阿銀,先帶小姐回房休息吧。”

“是。”

其實我早就知道小姐出來投奔少爺也無濟于事。小姐養在深閨,自然不知這人世複雜,豈能随心所欲。然而她跟我提要偷逃出來的時候,我只反對了一兩次,就輕易地被說服了。

我也有我的私心所在。

而這私心就是少爺。

趕了幾天的路,小姐疲倦了,我服侍小姐睡下,便到客房去看那個被我們救起的少年公子。

有了棉被和暖爐,再加上大夫的診治。

少年的臉色似乎好了很多,仍舊靜靜沉睡着。

坊間總是流傳着很多佳人才子的故事,這少年郎看起來衣着尊貴,面容又如此英俊。

我不禁暗想,或許小姐這一趟出來,為的就是這一段姻緣?

小姐閨名慕天音,是大和天下有名的美人。有傳言當時能與小姐的美貌比肩者不超過五人。

見少年安穩沉睡,我關門退出去。

阿沐在門口等着我,“他沒事吧?”

我搖搖頭。

阿沐道:“嘿嘿,那就好。”

阿沐是這次被我死拽着出來的,這次回去,少不了一頓毒打。他卻肯這樣為我,我低聲道:“謝謝你,阿沐。”

“沒事。”阿沐爽朗地道,過兒盯着我又說:“小銀,王管家說等我滿了二十歲就放我出府去。我已存了二十兩紋銀,過幾個月我就讓我娘上你家提親。”

我心裏自然知道他對我的情誼,只牽了牽嘴角。

這時候少爺走至檐廊邊,我立刻轉身行禮,“少爺。”

“嗯。小姐可睡下了?”

“是。”我的心驀然緊張起來,因為少爺的眼神突然移向我,只感覺心仿佛被繩索拉緊了,碰一下就要晃開,“這次是你帶小姐出來?”

少爺的口氣有些不悅,我立刻跪下:“奴婢知罪。”

少爺的目光移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一聲,“罷了。”轉身離去。

我看着少爺離去的背影。

小沐在我耳邊喃喃念:“少爺饒過我們了,也不知老爺會怎麽樣?要是打得重的話,還得花錢請大夫。”

我有些不喜歡阿沐的多嘴多舌,既然是随人判定的結局,現在說出來又有什麽意思?

阿沐被這裏的管事叫走了。

我走至井口邊,木盆上的水映出我的面容。

穿着洗舊了的紅色的粗布裙,頭發全部攏起成兩個髻,別着一對小姐賞給我的銀簪花,才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像一塊舊布匹。

毫不出衆,不用說小姐,府裏美貌的丫鬟都比我多多了。

進府四年了,少爺只看過我六眼。

我嘆了一口氣,有些東西是天生的,永遠無法改變。

夜裏,那個少年醒過來了。

小姐很高興,在馬車上的時候,我就發現小姐一直盯着這個少年。這個少年比那個程公子好看多了。我見過這麽多的人,除了少爺還沒有見過這樣英俊的。

簡直可以用“玉樹臨風”來形容。

我不識字,這個成語還是小姐教我念的。

“這裏是……”少年的傷重未愈,只能勉強地直支起身來。他鼻尖高挺,嘴唇淡抿,睜開眼睛的時候仿佛有銳光,雖然身體很虛弱,但他身邊總有種讓人不敢輕易亵渎的氣勢。

小姐的聲音很好聽:“你醒啦,這是歷城,你暈倒在路上,我救了你。”

少年似乎在回想,但他又似乎想不起來,只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小姐笑了,如同在淨池上展開一朵蓮花,漣漪在無風的晴空下一層一層蕩開,小姐無論做什麽動作都是那樣美,若不是我已經看久了,也要看呆過去。

那少年傷有些重,撐了不久又躺了回去。

小姐給他蓋了蓋被子說:“你還是先休息吧。”

那少年點頭閉目養神。

我随着小姐出來,關上門。小姐站在門外呆立了一陣。我不明白小姐在想些什麽,小姐總喜歡讀那些風花雪月的故事,這時候,看着一瓣梅花飄過來,落在小姐的肩上。

梅花有幽幽寒氣,小姐捏住道:“小銀,你說這是不是就是命?”

什麽是命?

回到自己的房間點燃這一室的污暗。冷冷清清只有我一人。

爹把我買入慕府的時候,摸着我的頭說:“銀兒,別怪爹,這是你的命。”

母親重症咯血,無錢醫治的時候,躺在床上說:“這是命……”

我看着同我一同進府的丫鬟因為偷了夫人的一支金釵被打得全身是血,氣息奄奄地說:“我的命為什麽這麽苦……為什麽老天也這麽不公平?”

什麽時候老天爺公平過呢?亦或者只是你覺得不公平?

我時常有很多不懂不通的問題,就這樣在夜色中靜靜地想。想不出便一日一日的想,直到想通,再迎接下一個問題。

小姐的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

後來我得出了結論:我不知道什麽是命,我只知道這是我的生活。

我死了也就死了,我活着也就活着,都沒什麽大不了。

小姐終于賴得少爺讓她在這裏多住些日子,少年的狀況也漸漸好了起來。

我端藥給他。

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我很好奇這個年輕人,很好奇他滿身的貴氣,很好奇他眼底的郁色。

他道:“我在這裏待了多久?”

“十天了。”

“現在什麽日子?”

“臘月初八。”

“這裏是太守府,你們小姐是什麽人?”

我把藥遞到他手中,他仰頭一口喝下,我把空碗接過來,“我們小姐是當朝慕尚書的女兒。”

這樣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慕尚書是朝中的大臣,是皇後娘娘的弟弟。皇後這兩個字在我們這些普通人耳朵裏聽來無異于千斤重的石頭,可以直接從我們的耳朵砸到我們的腦海裏去。

沉默了一會兒。

“這裏離和城有多久?”

“乘車大概是五天的路程,騎馬我就不知道了。”我據實回答。

看他沉吟,我端藥出去。

我覺得他對這裏像是有些排斥,不想別人見到他似的。

如實給小姐回禀了少年的情況,小姐也有些悶悶。

聽說那個程公子居然已經在來這裏的路上了。程公子從第一眼見到小姐起就驚為天人,城中誰都知道這程公子對小姐可謂情深一片。

小姐煩道:“為什麽他老是纏着我?我走哪他就跟到哪?真煩人。”

我端着小姐吃剩的碧玉葡萄出去。一整串亮晶晶的葡萄小姐只吃了幾顆。而這葡萄是從千裏快馬加鞭而來,随便一顆就可以買我這個人。

現實是這樣殘酷,所以小姐的問題是根本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那少年失蹤了,我本是給他送藥,卻發現房內空空如也。

只有一張字條:“救命之恩,銘感五內;不辭而別,來日再報。”

想到他問我這裏離和城多久,我就該知道他的意圖。他本可以借助小姐,為什麽要自己單獨離開?想到這幾日,他傷口愈合,卻閉不出戶。莫非他是怕碰見我們這裏的人?

小姐急得團團轉,“他傷口還沒好,能去哪裏呢?”我奉小姐之令,立刻把守門幾個士兵招來,才知道,他駕了我們的馬車往東邊去了。

大雪鋪城,路上還有車輪的痕跡。但他顯然是着急,也不怕我們追來,只徑自向前。

我和小姐還有幾個衛兵駕着馬車跟了許久,也沒有追上他。

我勸小姐:“天太晚了,我們回去吧。不然少爺該擔心了。”

“不行。”小姐執着地看着遠方的雪地彌漫,“他受了傷走不遠的,找到他再說。”

我只好閉口,讓衛兵加快些速度。

雪越下越大,把車輪的痕跡都湮滅了。

馬漸漸沒了力氣,蹄子踏在雪地裏重重地喘着氣,衛兵道:“小姐,追不上了。”

小姐氣得跺腳。

猛然間從四面走出三個人來,我一驚。在來之前便常聽說這歷城邊界有許多盜匪出沒。來的時候非常小心,一路無事,卻想不到現在讓我們給碰上了。

我立刻讓衛兵調轉馬頭回去,然而雪地已是難行,為首的大漢速度也快,轉眼便把我們包圍,掀開矯簾眼睛哧溜溜地看着小姐,都快有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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