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九皇子和殿下兩人新婚相處得倒是很好。

只是我看得出來,小姐一片真心,但九皇子對她好,也未必是真的喜歡她。有時候我分不出來真的喜歡和假的喜歡,但總覺得既然成了親總該柔情蜜意地常常待在一處吧。像那程公子便是小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

不過九皇子——

他很奇特,他像是一個從來不會被美色和女色迷惑的人,每日定時起床去書房處理事務,晚上又必須等到吃晚飯才會回來。

小姐每日都等他來了再吃,他也都說不必。雖說語氣溫和卻也沒多大動情,為什麽那些人總喜歡用“舉案齊眉”來形容呢?

小姐那麽美,他令我很驚異。

小姐既然嫁到了府裏來,便要處理府裏的事物。她不善管家,都讓我去跟管事說,其實幾乎都不算管,只是置辦一些東西而已。

而府裏的事自有原來的管家去做,衆人也都習慣了,倒也顯得更賢德體貼。

九皇子這日沒到房內吃完飯,聽說今日一直陸陸續續有幾位大臣來拜訪,一待就是深夜,書房的案頭都堆滿了奏折。

小姐直到那些大臣走了之後端了些飯食過去。

九皇子正看着奏章,眉目深鎖,小姐和我走進來恍然未覺。

直到小姐把飯菜輕聲放在桌上。

他突然把手中的奏章扔到地上,怒斥:“混賬!”

小姐被吓了一跳,發出一聲驚呼,他才注意到。忙起身溫和了表情說:“你怎麽來了?”

“這麽晚了,殿下還沒吃東西,怕是餓了。特地送了點過來。”小姐過去撿起奏章,看了上面一眼:“太和縣的知府趁着治理水患貪污了二十萬兩紋銀?”

九皇子接過,随意放在桌上。

“殿下,不必為這些事生氣,別氣壞了身子,吃點東西吧。”遞過碗勺。

“你有心了。”

九皇子嘆了一口氣,接過。

小姐見他吃東西,臉上露出微微滿足的神色。

九皇子複又看她一眼:“夜涼了,你也回去吧。別凍壞身子了。”

小姐高興地應了一聲。

回了房內,小姐本已歇下了,又忽然間窗外風呼呼大作。殿下還未來,她起身道:“風大了,殿下那要送件披風去。”

這便是女子,永遠憂心自己的良人。

“小姐,你別起身了,免得受涼,我來吧。”

我從櫥內揀了披風,推開門,迎着夜風走到殿下的書房前。

敲了敲門。

“進來。”

我推門進去,低首站在他面前:“殿下,小姐讓我給你送件披風來。”

燭光晃動,已燒至臺底,少爺揉了揉鼻梁。

我走近幾步把披風遞過去,看殿下還是在看那個奏章,不過旁邊又放了很多奏章,仿佛要對着看似的。

這時風把半掩着的窗口吹的咿呀作響。

殿下起身欲關,手卻不留神碰翻了燭臺。

眼看燭臺要倒在奏章上,勢必要引起火,我忙伸手去擋。手擋住紅燭,融融的燙燭淚凝固在手心中,火燒着我的手,滅了,我勉強把燭臺扶起來。

手心有些疼。

“你沒事吧?”殿下問我。

周圍有些暗,其餘的燭臺的光靜靜燃動着,我搖了搖頭。

殿下拉過我的手,看了看道:“回去敷點藥吧。”

我點點頭,轉身欲告退。

他突然說:“你是……小銀?”

我擡起眼看他,沒想到他還記得我的名字。

他複又坐下:“你和音兒救了我兩次的命。我還記得你在歷城挨了板子端藥給我。”

我微微一窘:“殿下好記性。”

“你是随着音兒嫁過來的?”

我并未答,只說:“殿下,夜冷了。小姐一直在等您。”

“她還沒睡?”

我搖搖頭。

殿下默嘆了一聲。

美人的恩情讓人無力招架,便合上了手上的奏章,起身像是要回去。

我跟在他身後。

他走出幾步又定住了,正是走廊,風吹動樹葉呼呼的響聲,有樹枝臣服在夜色中如鬼魅般的影子。萬籁俱靜,只有黑沉沉的一片昏暗。

他看了許久,回頭。

我低頭立在原地,聽得他的聲音随着夜風清清朗朗的傳過來。

“我問你,若是有件事關系到幾萬的民生。但做了你會痛失一臂,你會如何選擇?”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問我這個問題,大抵是因為那奏章太心煩了。但這個問題一般人肯定會選十幾萬民生,但我知道,九皇子所說的一臂,自然不是一只胳膊。

或者是朝中的一個巨大的脈絡,或者是一隊兵馬,若是損了,或許就會讓他從此失勢。我倒不敢妄加揣測:“小銀只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過小銀想問救人為什麽會痛失臂膀,不是只有有了臂膀,才能救更多的人麽?”

殿下深深地看我一眼,仿佛終于堅定了決心,轉身繼續走。

回到房裏,小姐已經起身。

殿下溫道:“以後不用等我這麽晚,你自己先睡吧。”

“不,臣妾等得不累……”

我悄悄關上門退出去。

過幾日,我去書房為殿下送糕點。

殿下突然滿面微笑地從奏折中擡起頭來:“你說得不錯,只有臂膀有力了,才能救更多的人。”這次,他沒有再批改下去。

十分高興地合上了奏章,吃糕點。

看向我:“雲片糕?”

我點點頭:“是。”

殿下似乎十分高興,捏着糕片看了許久,才輕輕放進嘴裏。

我終于在他面前留下了一個好印象。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在立春院我學到的就是如何迎合男人的口味。

殿下最喜歡吹的一首曲子叫做《夜吟烏江》,據說是殿下的母親傳給他的。

殿下在一個人時常常吹起,我在這邊走慣了,也聽得熟悉了。簫聲嗚咽,仿佛帶着一種暧昧游離的絲線在牽引着你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殿下臨着窗口吹完回頭,見我道:“你知道這首曲子?”

我本一直站在門口怔怔地聽着,搖頭,進來道:“奴婢只是覺得心裏頭莫名悲傷。”

“是嗎?說說看。”

我微微一笑:“仿佛有個絕色的佳人坐在夜風凄凄的烏江邊上,迎風吹袖,輕輕的吟唱。”

他倒笑了笑:“是這個故事。那個佳人喜歡的男子被人害死在水裏。那佳人唱了這首曲子,就投河自盡了。”

殿下的表情黯了黯。

我想起,每次殿下都是自己一個人吹這首曲子,而且每次都用這只玉簫,一直帶在身邊。小姐的琴藝很好,他們兩個人有時候合奏,但殿下從來不用這柄玉簫。

這玉簫透着深綠,溫潤,仿佛在人的手心摩挲已久。

想必對殿下很重要。

我把籃子放下。

殿下聞了香味道:“又做了新東西?”

“嗯。”我點點頭,從籃子裏拿出:“這叫開花馍,也叫“白銀如意””。

“白銀如意,豈不是你的名字?”殿下饒有興味地拿起吃了一口,眉微挑:“比前幾次的好多了。”殿下十分喜歡吃我做的民間小吃,我便做出了許多新花樣。

殿下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也吃點吧。”

“奴婢已經吃過了。”

殿下立時沉下臉,聲音不帶任何溫度:“本王的東西你也敢先吃?”

剛開始還是言笑晏晏的,我幾乎立時被吓到,張口不能言,愣愣地看着他。

看我這樣,他卻微微一笑,仿佛有趣。拿過旁邊的帕子擦了擦唇,又擦了擦手,平靜地道:“下次再送些來吧。”

我還愣愣地看着他。

突然明白,他是在跟我開完笑。

也就是說,他很喜歡吃,讓我下次再送點過來。

我很高興,吃完後,我把籃子收好,欲轉身回去,正在此時,小姐也帶着小麗送了東西進來。我知道我最近的一些行為已經引起了小姐的注意。

只站在原地不動。

小麗把東西放在桌子上,瞅了瞅我的籃子,“喲!你給殿下吃什麽東西?”

小姐沒有看我,從盒子裏拿出精致的菜肴:“殿下,吃點東西吧。”

“不用了,本王吃飽了。”

小姐的手一滞看了看我。

我籃子裏的盤子是空的。

三個人一起退出去。

走在半路的楓林間,小姐忽然停住。

小麗得意地道:“我說你這幾日常見你往廚房跑是為什麽呢?原來是給殿下做吃的,你可真有心,弄得小姐的東西殿下都沒吃一口?”

她是誠心煽風點火。

我只低聲道:“殿下說喜歡奴婢做的糕點,所以……”

小麗突然一巴掌删過來:“你是什麽東西?殿下會喜歡你吃的東西嗎?別狐媚子仗着在小姐身邊勾引殿下?!”

我捂住臉,并不答話。

小姐靜靜道:“算了。”

轉身往前走。

“哼。”

我看着小麗和小姐的背影,手微微握緊。

小姐再沒給機會我接近九皇子。

我也不知道九皇子有沒有問起過我,但廚房裏的何嫂一直在做開花馍倒是真的。

半個月後,小姐進宮面見太後。

九皇子下朝回來。這是我半個月後第一次見到他。

見我一個人在收拾房間,他走到房內坐下坐下,拿起一本書看,半晌又突然問:“這幾日,你病了?”

我怔了怔,轉頭看他,想起很可能是小姐的借口,一時沉默,又轉頭回去整理被子。

九皇子像是有些明白,微嘆了一口氣。

不過小姐進門才兩個多月,現在還有些醋意是正常的。

我們之間也一時無話。

突然有人闖進來:“不好了,殿下。皇妃的宮車在路上不小心翻了!”

九皇子立刻起身出門。

我追在後面:“皇子殿下,帶上奴婢吧,奴婢能照顧小姐。”

九皇子回頭,我明白,立刻跟了過去。

我是真的擔心小姐。

畢竟我從十二歲服侍她,有整整六年。她所有的習慣愛好都記得清清楚楚,她簡直就是我曾經生活的重心,我一直都很想成為像她那樣的人,得到萬千寵愛,活得無憂無慮。

九皇子走到門外直接翻身上馬,一把把我拉上去。

“駕!”

高頭的白馬穿過鬧市,直奔皇宮。

但王府和皇宮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南,騎馬要繞過大半個和城。九皇子趕近路,直接騎馬從山上穿過。

我在身後環住他的腰,他的墨發吹在我的臉上。

馬幾乎把我的身體都颠散架了。

看來他還是很擔心小姐。

就在我們過樹林的時候,幾個蒙面的黑衣人突然攜着網從樹上躍下。

九皇子揮出腰間的玉簫,抱着我斜飛出去,落在不遠處。

他們撲空了。銀光揮出,他們拔出了腰間的彎刀。

看樣子他們是有備而來,要置九皇子于死地。

九皇子把我推在一邊,自己上前迎戰。

我躲在樹後,清楚地知道他們的目标完全不是我。正考慮着要不要跑回去搬救兵,這時,我看到一把非常熟悉的刀。

我擡眼打量那個人,他的目光一掃而過。

我驀然認清,他是楊臨!

剎那間,腦裏轉過了很多東西。

他們共有八個人,人太多了,九皇子武藝雖然高強,卻被團團困住,既不能逃脫,又不能把他們完全制服,漸漸有些支撐不住。

刀光簫影混亂。

乍然間,九皇子肩上受了一刀,退後幾步靠在我前面的樹幹上。

我看到楊臨揮刀砍來。

幾乎不假思索,沖上前去,張開雙臂:“不要殺他!”

楊臨果然愣了。

我賭這一把。

我知道楊臨不會殺我。

這時,其餘黑衣人揮刀砍來,九皇子扯過我,一起從山崖上滾下去。

我很早就醒過來。

夜已升上中空。

他還未醒,身上的傷口已被我處理幹淨,再一次重複了在邊關的景象,但現在是我們兩個人單獨待在一起。

火光輕輕地閃動着。

我在等他醒過來。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然後他問:“你為什麽救我?”

我等到了這個時機,這個可以讓他完全信任我的時機。

一個人在最養尊處優春風得意的時候喜歡聽奉承話,卻也知道是奉承話。所以他不會相信身邊任何人,只覺得他們有所圖謀。

只有在他最危險,最痛苦的時刻出現,才會被他牢記在心裏,無法抹去。

我撥了撥火:“因為您是奴婢的主子,也是小姐的夫君。”

我答得很委婉。

他淡淡笑了笑,但顯然是不信的。

我們在洞口裏待了一夜,次日清晨,他還未醒,我走至河邊,想要抓只魚烤。

我脫下鞋子,挽起褲腿,走入小河邊。

那魚太滑了,我總是抓不住。

我懊惱地踢水裏的石頭。

身後突然傳來低低的笑聲,我回頭見他一人臨風的站在岸上,風吹起他的衣擺,很好看。

我裝作有些氣惱:“你看什麽?”

他但笑不語。俯身撿起一塊石頭,遠遠地便擊中了魚。湖水中漫出血絲,魚浮了上來。

水流有些快,魚被沖蕩着。

我往前跑幾步抓魚,一不留神,便四仰八叉地摔在水裏面。

他的笑聲增大了些,正要上前,我突然掬了一把旁邊的水潑他。

笑容還未盡,卻見他一怔。

紫金色的袍上驀然沾着點點水漬。

我知道自己舉動有些大膽,爬起來低下頭。

他倒沒有任何情緒,只回身:“回去罷。”

我擡起頭看着他的背影。

香雲教我,把握時機,投其所好。

平凡的男人想要區別于家裏的人的溫柔體貼或花巧有趣。而一般的達官貴人,看那些敬畏的表情慣了,你要适當地不輕不重地給點顏色和沒大沒小,讓他記住你。

這樣的時機最好,只有我們兩個人。他雖表面清冷,但對下人卻極溫厚,所以不會怪我。

我從水裏爬起來,穿上鞋子,跟在他後面。

然而到底還是有些惶恐。

他這樣會謀劃大事的人會看出我的小私心嗎?

我悄悄地盯着他,他只是閉目養神。

二月份的天氣有些冷,我打了個噴嚏。心想這洞口到處都是光溜溜的石壁,他傷口又沒有完全包好,受了寒可不行。

剛起身,他突然睜開了眼睛。

我指了指洞口:“火小了,我出去撿點樹枝。”

“不用。”

我便無話,回身坐下。

寒風吹進,外面居然下雪了。

點點雪粒飄來,我一直坐在靠近洞口的最外邊,身上的衣服還是濕的,立刻只覺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牙齒不由自主地打顫。

他看了看我說:“坐過來些吧。”

我依言過去。

“再坐過來點。”

我依言過去,沒過多久,“阿嚏!”

“阿嚏!”

我接連打了兩個,見識過小姐只覺她生病的樣子是弱柳扶風,美不勝收。

而我絕對是笨呆了,鼻頭紅紅的,要感冒。

我縮緊身子。

雪花越來越大,身上的冷氣也越來越重,我都快覺得自己身上穿的不是衣服,而是寒冷的冰塊。

他突然伸手過來,我吓了一跳。

“把衣服脫了。”

我瞪大眼睛。

“不脫你會着涼。”他眼裏沒有別的情緒。

我最終還是退下衣服,只剩一件大紅色的肚兜,上面還有縫補的痕跡。

我不好意思地別過臉。

轉眼卻撞見他眼裏微微的笑意,我心裏有什麽在動。突然覺得我的方向好像有些錯了。我是想讓他信任我,把我當心腹。

可是我表現得好像……

一直盯着他。

肯為他去死。

他會猜到什麽?

現在我脫下衣服,孤男寡女,如果他不是打算絕口不提的話,就是打算對我負責了。

依他的個性,第二種的可能性大些。

他抱住我。

他的懷抱很寬厚,也很溫暖,身上還有幽幽香氣。

他抱了我很久,直到我再也不覺得身邊濕冷,下巴抵着我的頭,直到聲音平和地說:“沒有人肯為我死……你是第一個。”

我不知道是覺得為自己大膽這一步高興還是後悔,我不能回頭,也不想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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