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皇上的目光望着前方,眼睛被這渲染的景色映得似乎有流光溢彩。

我轉過頭,想起那次從慕府參加婚宴後回來。

殿下在我房內,我倒茶。

“你在慕府待了多久?”他看似漫不經心的問我。

“六年。”

“他們對你好嗎?”

“哦?他們怎麽會救你?”

殿下節節盤問,目光也不向以往那樣帶柔,他應該早就在懷疑我了。我放下茶杯,坐下道:“可能是因為我在獄中跟他們說了一些自己的經歷吧。他們看我可憐,便把我救走了。”

“救走了之後呢?”殿下若無其事地飲茶。

“他們救了我就離開了,我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我一個人無依無靠碰到了個騙子,他把我賣入了妓院。後來在妓院裏有個客人欺負我,我便逃了出來。”

既然他問,便是早就跳查好了,我不如索性自己說出來。

“你是自己一個人逃出來的?”

“不是。”我定了定心神,楊臨是用石子打中徐公子的後頸,這需要內力,顯然我做不到。而死了人,官府不可能不勘察,所以殿下也不可能不知道,我必須實話實說:“有個俠客路過,救了我。”

我事顯得有些不順,我像是總能碰到救星似的,無法圓滿的自圓其說,但也沒辦法。

“所以你後來就到這來了?”

我點點頭:“我本來是個丫鬟,會做的也只是一些粗活。況且我大字不識一個,又什麽都不懂,不做丫鬟幹什麽呢?”我想表達的是,我以前是地地道道的丫鬟,又不識字,所以并不是內應,也不會對他有任何傷害。

但是他的表情莫測,讓我捉摸不定。

我發現,當他收起那帶着年少的笑意時,我會有些怕他。

他畢竟是皇子,文韬武略,并不是一個普通人。

我問:“殿下,你想問我什麽?”

他放下茶杯,淡淡看了我一眼:“沒什麽。”

之後便起身回書房,從那夜過後,他就很少到我這裏來。

我自以為這個謊圓得并不圓滿,也沒有到惹他懷疑的地步,還一度擔心可能是随安堂那裏洩露了消息,可是今天看他,表情那樣疏離冷淡,這是做皇帝的表情。

有些陌生。

宴會進行到最激動的時刻。

三人比拼後,讓皇上最中意的還是周太傅的女兒周青衫,青衫面容嬌嫩,性格溫柔,歌喉更是無與倫比。被封為周貴妃。其餘的兩個便落到了嫔。

小姐再從佳麗中選了七個人補上,九嫔到位,十二位昭儀,四十九位美人早就選好了,這龐大的後宮終于填滿。

宴會散了,皇上去今日新晉的周貴妃那裏歇息。

我在回程路上,只覺得腹內一陣酸惡,頭昏腦脹,好不難受。

小杯扶住我:“娘娘,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

怕是吃壞東西了。

到了宮內早早洗漱便睡下了,卻總是起夜。

早上起來更是難受得很,吐了好幾次,早飯都快吃不下。

小杯焦急地說:“娘娘,還是宣太醫看看吧。”

我捂着胸口嗯了一聲,實在是太難受了。

太醫來了,皇上也來了。

他坐在床邊:“朕聽說你不舒服?”

他這樣問我的時候,我甚至以為他關心我。自從那次他用玉簫敲着我的額頭說:“只有一個既沒外在又沒內在的小氣鬼讓我動過心。”我便覺得很溫暖。

可是到了宮裏對他的感覺卻開始奇怪起來。

也許因為他對我突然的冷淡,也許是因為宮裏突然來了那麽多青春美貌的少女,亦或者因為他成了皇帝,我成了昭儀,這樣親密卻又等級分明的身份。

太醫為我把完脈。

立刻跪下:“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白昭儀已有兩個月身孕。”

“你能确定?”

“微臣斷斷不敢欺瞞皇上。”

他臉上立刻出現了如同少年般興奮的表情,握住我的手也不自覺加重了力道:“好,下去領賞。”

“謝皇上。”

周邊的宮人全部跪下:“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恭喜白昭儀,賀喜白昭儀,祝皇上百子千孫,福壽延綿。”

“都重重有賞。”

“謝皇上!”

我淡淡笑着,他的确很高興。

很快我懷孕的消息便傳遍了宮廷。

送禮的妃嫔和官員趨之若鹜,連一些宮女都過來讨好小杯,想要入我宮中服侍,這便是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而這人并不是我,而是我腹中的孩子。

我小心照養着,日日待在這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日常消遣便是聽小杯提起些宮內發生的趣事。

譬如有些妃嫔因為争幾個小宮女鬧到皇後面前,打架打得不成體統,撕衣服扯頭發,簡直讓人心驚肉跳。有些美人想盡各種方法相求得皇上的注意,特地在皇上必經的路上吹一曲洞簫,結果被張貴妃碰見,好一頓奚落,氣得那美人哭哭啼啼地把簫扔進了湖裏。半夜又帶着宮女去找,結果那宮女掉到水裏給淹死了,那美人吓得自己一個人跑回來,卧床不起……

聽得開始還有去,到後便漸漸心涼起來。

在宮裏,每個人都有她的身不由己。

無論她的溫柔還是妖嬈,是霸道還是可愛,都無外乎想表現給一個人看而已。而這些宮女太監卻僅僅是為了銀子被埋入這宮裏受人欺辱。

大半個月皇上幾乎日日來我的宮中,我的身子不方便,他便只抱着我睡。

這日我見他拿着一樣東西進來。

“小銀,你看看。”他一進門就忍不住開口了。

我微微扶着腰走過去,他急忙走過來:“小心點,別亂動。”

我笑:“什麽事這麽高興?”

“朕得了有趣的寶貝。”他微微挑眉,眼裏盡是得色。

“什麽東西?”

圓圓的像面小銅鏡,可中間卻又是透明的。

“這是什麽?”

“放大鏡。”

我搖搖頭:“沒有聽過。”

他敲了敲我的腦袋,“早知道你沒有聽過。”

他把我拉到案旁,對着岸上的書畫,畫上的東西立時變大了,好奇特。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

他看着我的表情發笑:“這是西洋的放大鏡,不僅可以把東西放大,在太陽底下生火。”

我忍不住接過去摩挲,金色花紋的鑲邊,中間透明像水,手指都可以穿過去似的。卻又是硬硬的,居然能把東西放那麽大。

我忍不住拿它瞧了岸上的字畫一遍又一遍,緊接着又去看花瓶,最後對上了小杯的眼睛。

小杯吓了一跳:“娘娘!”

我也吓了一跳,好大的眼睛!

皇上在身後低低的笑,拉過我的手道:“以後咱們的孩子出生了這個就給他。”

我萬分贊同地點點頭:“這是哪來的?”

“周貴妃那的。周貴妃那有個洋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我“哦”了一聲。

皇上繼續道:“上次周貴妃為朕畫了一幅像,據說是西洋的油畫。可真是栩栩如生,完全不似以往的水墨畫。太有趣了,朕想着下次一定也要讓她給你畫一幅。”

“哦。”

“今日朕讓周貴妃把那洋人招進宮來了,走在路上把一群宮女吓得魂不附體。真沒想到洋人居然長那副樣子,本想讓你看看,可是那模樣,又怕吓着你,所以也沒讓他過來。”

“哦。”

他突然低眼看了看我:“怎麽?不高興。”

“沒事。”

我走向床榻。

他笑起來。

他走到我身邊,俯頭聽孩子的聲響。

“他最近動了沒?”

“哪有這麽快?”提到孩子我忍不住的微笑。

皇上實在聽不出動靜,才又笑起來,摸着我的肚子道:“什麽時候才能生出來,朕迫不及待地想抱了。”

“還有八個月呢。”

皇上的表情似乎等不及了。

“以前我娘告訴我,她生我的時候是難産,痛了整整一天一夜,不知道我生這個孩子會不會痛?”人說生孩子是過鬼門關,九死一生,我真有些擔心。

他撫着我的臉:“有這麽多太醫,你不會有事。”

我笑了笑,皇上身為皇帝,怎麽會懂?

他恨期待這個孩子,也許這可能是他的第一個“龍子”。

我也很期待這個孩子,有了孩子我便有了保障,甚至因為他是第一個出生的,有朝一日,也許還可能變成太子。

不管這是不是癡心妄想,但這的确可能成為事實。

“君臨天下”亦或者那個相士說的話是真的。

到了夜裏,那洋人進宮的是果然傳遍了整個皇宮。

連皇太後都去看了那洋人一番,結果那洋人一蹲下行禮,把那太後給吓病了,直呼:“妖怪!”周貴妃立刻就把洋人送出了宮。

小杯跟宮女聊磕,回來之後便跟我說。

她也很好奇那洋人,據說那洋人長得高高大大,紅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皮膚白得跟鬼一樣,說話的時候還會用手按住胸口。

居然有那樣的人,覺得有趣是有趣,但我并不是很好奇。

這世上有趣的東西多了,也并不是什麽都要看看。

大白日春光柔媚。

宮內有淡淡的熏香。

風吹動窗外的樹葉抖落一地的金黃,稀疏晃動,

遠處淡藍色的晴空有白雲大片大片的浮動,落花輕飛。

日照很美,微風很美,甚至連院子裏忙碌的宮女都很美。

體內孕育着一個新的生命,很少有這樣停下來看雲,看時光的時刻,頓覺周身都是溫涼的,可親的。很安靜。

本已閉上眼睛假寐。

宮外突然有人喊:“皇後娘娘駕到。”

我睜開眼睛,起身。

小姐站在堂口:“別急,慢慢來。”

我朝小姐行禮:“臣妾拜見皇後娘娘。”

她想扶我,又把手縮回去了:“你起來吧。”

“謝皇後娘娘。”

“身體可好些?”她坐下問我,招呼我也坐下。

“還好。”

“你面色不好,多吃點東西補補吧。”

她帶來了一些補品。

到這個時候我知道很多人都在打着我孩子的主意,所以不可不防。

吃的東西表面上讓禦廚做一份,其實暗地裏都是小杯偷偷給我做的輕粥小菜。

“謝皇後娘娘厚愛”

她道:“那倒沒什麽。都是從慕府帶過來的,嫂嫂也懷了孩子。”

我心微微一動,面色仍不變地道:“那可真是件喜事了。”

“嗯,哥哥也算有後了。”

我的思緒有些飄遠,轉而又看見小姐側過臉,指甲塗着鳳仙花,微微摸索着茶杯的青色花紋。

她仍是那樣美,但這美裏已帶了哀怨。

她不再是當初慕家那個任性的大小姐,在這宮裏她多了許多必須的“大度”和“寬容。”譬如對我,譬如對其他妃嫔。

其實,我知道她一直很希望能和皇上生出一個孩子繼承大統,她一直以為她是第一個生的。

小姐有着名動大和天下的美貌,有着任何人都無法比拟的家世,但她卻也仍然不快樂。這世上到底有幾個人能得到圓滿的快樂,亦或者人生就是在尋找各種快樂的過程中。

也許得到的東西越多,反而越不快樂。

她起身:“你好好休養吧,本宮回去了。”

我蹲身相送,起身看着她的背影。

少爺也有孩子了。

我看着兩個人都未動的那兩杯茶。

有時候人生真是奇怪,她怨我,我怨江小姐。

可我們這些女人之間卻從無半點仇怨。

小姐離開後,小杯打開那些東西,盡是些金貴的燕窩鹿茸。

或許是有些傷感,加之明白小姐是不會害我的,更何況她是這麽堂而皇之的送過來。

小杯扶我坐回椅子。

先前那種寂靜沒有了,我看着遠處白雲仍在緩慢地緩慢地流動,風吹樹葉,花落帶香。

可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我看着送來的東西中有些棗子,叫小杯拿了些過來,入口,微甜,這是極好的。

我本是最喜歡吃這些平常的東西的。小時候家裏邊有棵棗樹,寶兒還小,常常托着我的手要吃棗子。

我便爬上去晃樹枝。

可爬高了一往下看卻吓着了,不敢下來。

那時候爹娘都出去了,只有我們三個人在屋裏。

姐姐一直在下面說:“跳下來吧,跳下來吧,我接着你。”

可她畢竟食了言,跳下來的時候自己跑開了,反躲在一旁直樂。

那時候我發現,任何人都是不可輕信的,包括自己的親人。

不過,姐姐看我坐在地上,手臂已經擦出了一大條血痕。還是走近查看我的傷勢,嘴裏怨則,“你怎麽那麽不小心?!”

夜裏偷偷地幫我瞞着爹娘,給我擦藥。

那時候寶兒才二歲,胖乎乎的,只知道用衣服兜着棗子,怯生生地用小手送一粒給我。

棗子很酸,我們幾個人吃得不亦樂乎。

“姐姐。”

“姐姐。”

“給你吃。”

口齒不清地叫。

我乍然睜開眼睛。

腹內一陣開始鑽心似的絞痛,痛得我幾乎說不出話來。

小杯見我睡着,在我身上搭了件披風出去了。

我握緊扶手,嘴唇動着,卻只能發出讓我自己也聽不出的聲音:“小杯……”

站不起來,身體痛得幾乎不是自己的。

冷汗大滴大滴的出來。

幾乎摔在地上,用着最後一絲力氣:“小杯……”

小杯沖進來:“娘娘!”

幾個宮女擡着我到床上,太醫還未趕過來,腿間卻已經是血紅的濕熱一片。

痛。

身體痛,心更痛。

我的第一個孩子……

紅色的血映出裙子。像是山火一般在裙裾上蔓延。

皇上也趕了過來。

太醫說:“孩子保不住了。”

我躺在床上了,喝了一碗藥下去。

身體的餘痛還未消,怔怔地看着上方的龍帳。

“來人!出了什麽事,怎麽會突然就流産了?!”他甩碎了周邊的花瓶,所有的宮女全部跪下。小杯如實說完的同時,小姐也趕來過來。

我閉了很久的眼睛才讓自己冷靜下來。

聽他們說話。

小姐臉上和語氣中驚慌不像是裝的。

皇上氣憤難當。

她立刻跪下:“皇上,臣妾不知。”

“明明就是你送來的東西,你還敢說不知?!”

小姐真的急了:“臣妾真的只是送些補品來而已,真的不知道這補品……”她說不下去,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極力使我的腦子清醒,我必須揪出真兇。

不會是小姐做的。

我确定。

燕窩鹿茸,我沒有吃一點。

我知道小姐所有的喜好,但是小姐根本不知道我的,她不知道我喜歡吃棗子。更何況太醫只是在那些未吃完的棗內找到了“蓇蓉”,而在別的東西上完全沒有,就算小姐是傻子也不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害我。

有誰居然那麽了解我?還設下了這一石二鳥之計。

皇上卻震怒未平。

“你還敢狡辯?!在府中的時候你便一直欺負小銀,現在在宮中,小銀壞了朕的孩子,你居然如此歹毒想要謀害!”

“不是的,皇上。”小姐的聲音快哭了,“臣妾……臣妾真的不知道……”

小姐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放肆!你這個妒婦!來人——”

皇上不是一個沒有理智的人,今天他卻如此憤怒。

我沒事時間想這些。

适可而止。

我要讓皇後欠我一個人情。

“皇上。”我拉住皇上的袖子虛弱地說,“不會是小姐做的,臣妾相信小姐。”

小姐擡頭看着我。

“臣妾跟小姐一起長大,雖然在府中有些矛盾。可是小姐秉性善良,從來不會做惡事。更何況,就算小姐想害臣妾,也不會這樣明目張膽的害,恐怕小姐也是被人陷害的。”

痛苦讓我更理智。

如果我失去了什麽,現在沉溺在這種失去裏的話,我失去更多。

在逆境中,一定要争取對自己更好的環境和條件,這樣才不會有第二次。

我看了看小姐。

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我,複而低下頭擦着眼淚。

小姐從來沒有跪過人,這是她一生中最委屈的一天吧。

卻覺皇上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我轉臉看他,他的眼裏卻複雜莫辨。

良久,他仿佛消了氣。

看着我,用幾乎緩慢的語速問我:“那麽你覺得害你的人會是誰?”

這表情平靜得讓我有些陌生。

我很驚訝他怎麽會問我這個問題:“臣妾不知。”

默然許久。

皇上沒有理會小姐,也沒有理會我,坐在床邊閉了閉眼睛,拂袖而去。

直到夜裏,他都沒有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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