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時間太緊了。
我孩兒的那團血肉早就無影無蹤,這時候再去找也來不及。情急之下,便拿了個裝人參的盒子代替,哪知竟就錯了這一步。
也是我命該,我不怨。
小公公領着我和小杯到了一處偏離冷陋幾乎置于破舊的小屋裏。門咿呀一聲打開,灰塵和黴氣撲面而來。小公公用手在鼻前扇了扇:“你們就在這裏吧。”
我和小杯走進。
房內很小,幾乎只有木床和木桌,木椅而已,俱是髒污得漆黑,連上面的茶壺都是破的。
“這裏……我們怎麽能住這樣的地方?”小杯有些質疑。
小公公把拂塵揮到一邊,語氣像是覺得小杯問的問題很可笑,不耐道:“就是這樣的地方,愛住不住。我走了。”施施然遠去。
“算了,小杯。”我是窮苦人家出來的,這個對我沒什麽。
我走到桌旁打量四周,本想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可看那桌子,頓覺得要是放上去了,我都要去洗包袱了。從桌下抽出椅子,椅子帕的一聲,居然已是斷了一條,虛支撐着的。
正在開窗透氣的小杯回過頭來。
我們倆相視一笑,今天只怕要打掃到晚上了。
散過這堆積已久的悶黴後,小杯打過水來開始擦桌子,我也把這髒兮兮的地掃掃。
大抵人生就是這麽悲哀,你剛開始是什麽地位,因你不甘奮力地爬上去,過程比別人艱難,搖搖欲墜。而你若一旦松懈,便立刻會墜回到比當初更為悲慘的境況。
這宮裏的人都分三六九等。我即便勝了也只是個六等,敗了卻終究要敗到最底處。
徐貴妃比我前一些打入冷宮,但她的境況比我好得多。她家中畢竟還有一個在朝為官的父親。
整整打掃了一天。
連潑出去的髒水都有十幾盆了。
我有些生疏了,加上流産後身子本來就不好,更覺腰酸背痛。
小杯把我的活搶過自己做。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她的母親何嫂幫過我,我本是帶她來宮裏享福的,哪知現在到讓她受苦了。
我問忙碌的小杯:“你怪我嗎?”
小杯一怔,捏住袖子擦了擦汗:“什麽?”
“怪我沒用,不是一個好主子,怪我把你帶到宮裏受苦。”
“娘娘,你說什麽話呢?要沒有你,小杯一輩子都在廚房裏燒火呢。這裏……不好是不好,可我至少見識過了,比待在廚房裏燒一輩子的火強多了。”
她倒真樂觀。
她本來已經低下身去繼續做事了,突然想到了什麽,起身道:“可是,娘娘,你是不是在怪自己?不關您的事,是宮裏的那些人都太狡猾了。讓她們争去吧,我們安安分分地在這過日子。”
我笑,她看見了別人欺負我,沒看見我欺負別人。
這世上的事哪有什麽公平和正義可言呢?強的就該吃弱的,聰明規劃大局的就該吃懵懂無知的。
沒有任何借口,必須步步為營,輸一次便可讓你一敗塗地,永不翻身。
正譬如我。
不會有上天時時刻刻眷顧誰,一切都要靠自己。
我轉頭望向窗外。
有飛鳥低空飛過,落在樹枝上,四處張望,又朝遠處飛走。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走出這冷宮,只是我知道,就算我現在走出了冷宮,再出去也是再死一次。道行,需要磨出來。
蟄伏許久,一招發力,正譬如何昭儀。
在王府的時候讓整個王府內都覺她柔弱善良,誰也對她不加提防。到了皇宮更是小心謹慎,妃嫔都得死去活來之時,她只慢慢和皇後,周貴妃套好關系。
現在想起來,我的流産還有對皇後的下藥都有可疑。
徐貴妃為人驕傲,是不會有這樣心思缜密的謀劃的,她根本不知道我喜歡吃棗子,我倒是曾對何昭儀提過一次。也許那徐貴妃的表弟和小芳的父親真的只是一場巧合而已。
而皇後的小宮女提到,何昭儀和徐貴妃一起來拜會皇後的時候,徐昭儀罵了那個小宮女。
那麽當時何昭儀在幹什麽呢?
我們的注意力總是喜歡被那些鮮豔的碩大的花朵吸引,忘記了它身邊靜置不動的蜜蜂。
常聽得民間有句俗話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而如今,我倒是真有些明白了。
褪去了自己的功利和争勾之心,才能漸漸看出周圍各個人的打算。
蛐蛐在屋外叫,這裏的床很硬,被子又很冷,我睡不着。
窗口是半敞的,我移過視線,可以看到窗外的月亮。
天氣已經有些寒了,金秋十月,秋風蕭瑟的寒。
我把被子裹緊了些。
外頭呼呼地刮起了大風,門的拴有些松,被吹得砰砰直響。窗扉也在依依呀呀老軸磨轉着。門口突然透出了些許光亮,是蠟燭被風吹歪的光。
小杯推開門:“娘娘。”
她抱了一床被子進來:“外頭起風了,多加點被子睡吧。”
我笑了笑:“你還沒睡?”
她沒回答,也許這個時候,誰都不會睡得着吧。
“過來和我一起睡吧。”
正把被子鋪開的小杯愣了一下:“這……娘娘……”
“別叫我娘娘了,我本不過就是和你一樣的下人而已,跟我一起睡吧。”我讓了讓位子,我們只有兩床被子,她要是給了我自己就沒得睡了。
小杯笑着看着我。
這樣一個細小的舉動就能讓她感動。
她脫下外衣,正要把燭火吹滅。
我說:“不用,放着吧。”
小杯鑽進了被窩,我們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問:“你為什麽要跟我過來呢?”其實宮殿裏的宮女不可以自己選擇主子,但是主子若被打入了冷宮,卻不一定要陪着去的。
小杯是自願過來照顧我的。
小杯捏住被子,平躺在床上說:“我娘說,你是個好人,又聰明又有膽識。要我一定要聽你的話,跟着你一定會有出息的。”
我本想笑,心頭卻微微一酸。
“你娘說錯了。”
“沒有啊,我覺得娘娘還是很厲害的。如果是我,聽到皇上要把握打入冷宮時,肯定就吓得腿發抖了。就跟徐貴妃似的,哭天搶地,怎麽拖都拖不過來,可是娘娘卻立刻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好辦法,終究沒讓我免去這一切。
“那是因為我不怕死,很早以前就覺得死沒什麽大不了。當你不再對結果覺得恐懼,你便有心思去分析過程。“
“嗯嗯。”小杯連連點頭。
我看着上空的漆黑舊斑的房梁。
“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恨的只有兩件事,第一件是別人欺負我愛的人,第二件事是遭人背板和羞辱。”
我止住了口。
她茫然地轉頭看我。
只笑了笑,她還不懂。
風呼一聲,蠟燭滅了。
我的視線陷入沉寂和漆黑中。
我道:“太晚了,睡吧。”
小杯點頭閉上眼睛,我繼續盯着上空。
恨是支撐一個本來就無任何意義的生命活下去最好的方式。
冷宮的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樣坐着等一日三餐,因為沒有皇上的寵愛,不會有人有心思讨好你,關心你的處境,所以一般吃的穿的都會遭到克扣,甚至全盤中飽私囊,而且還會讓我們幫她們做一些她們分內的事物。
譬如洗衣服。
從今天早上一打開門出來,便有一大堆的衣服扔在我們懷中,看着我們的那宮女冷冷丢下一句:“不洗完不準吃飯”便轉身離開。
和妓院一樣,總是一層人壓一層人。
然而妓院為的是利益,還情有可原。而在宮中,卻有許許多多人性的扭曲。把今日在主子面前的受到的欺壓一層一層丢下去。但這正是主子和奴才的區別,奴才只會欺負比自己更弱的人來獲得滿足感,只有真正聰明的才會蓄勢以待,伺機反擊回去。
我和小杯洗到手酸。
小杯原本不想讓我洗,可是這麽多衣服,小杯一個人只怕要洗到明天了。
我們倆沒有吃東西,都快沒力氣。
而旁邊的宮女卻搬了凳子坐在旁邊,吃着瓜子唠嗑。
“最近幾日皇上最寵的好像是徐貴妃,徐貴妃人好,對待下人也和氣。只是她一般不太信任我們這些宮裏的人,真正管事的都是她的心腹。”
“當然,誰會相信我們啊?”
“聽說何昭儀也不錯,人性格柔弱,從不罵人,比那些主子好多了。只可惜皇上不是太寵她,一個月才去一回而已。”
“還有皇後呢?皇後的孩子已經六個月了,肚子尖尖的,都說是肯定是個男孩。将來要是生了太子,這地位就穩固了。”
“當然,皇後那是誰啊?有皇太後撐着,有慕家撐着,誰敢動她分毫。”
瓜子殼和唾沫橫飛,幾乎都要濺到我臉上。
我聳起肩膀用卷起的袖子蹭了蹭臉。
“聽說新晉的意嫔不錯,皇上一個月也要去她那裏四五次。意嫔這個人最會逗人開心了,每次在屋外都能聽到皇上在裏面的笑聲。”
“不過我覺得這個意嫔人有點笨笨的。”
“這樣才讨人喜歡吧。”
“蘭嫔倒是聰敏得很,天天纏着皇上,可皇上也沒正眼看她幾下。”
“哎,你們說何昭儀怪不怪,我昨天看到何昭儀在櫃子裏藏了個小賬本呢!”突然有人插嘴。
“咦?”聽道有趣的東西,她們眼睛發亮。
“那是什麽。”
“其實我也不清楚,不過據說上面記錄了什麽人的喜好和習慣,年齡家世,反正應有盡有。”
“她記這個幹嘛?”
“不知道。”
聽一群女人唠嗑,還是一群在深宮裏待久了的女人唠嗑,有時候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但我漸漸發現,我能從裏面聽到我想要的訊息。
她們大多的時候講得是皇上今夜又寵幸了那個妃嫔,哪個妃嫔長得如何,怎麽樣?偶爾也會讨論一些宮裏年輕的侍衛、她們大多寂寞,又多多少少有些向往男女之事。
日頭落下遠山時,她們說到上任皇帝一晚上曾找過六個女子侍寝時,哈哈大笑起來。
有人眼淚都快笑出來了道:“那皇上能行嗎?”
“誰知道呢?”
“不過皇上要不行,能生出十九個皇子,三十二位公主嗎?”
“我們現在這個皇上好像挺正常的……”
“嗯。”
我和小杯中午吃了些饅頭,現在已把所有衣服都洗好了,挂上去。
看起來那個最會說風流韻事的宮女瞥了我一眼,嗑着瓜子,揚了揚下巴道:“問她啊,她不是最應該知道嗎?”
衆人的目光移向我。
卻沒有人先開口。
我擦了擦手:“你們想問我什麽?”
“那個皇上……是不是很厲害?”
“胡說,應該說皇上是不是勇猛才對!不過看皇上身子挺瘦的,應該沒有先皇那樣厲害吧?”
我道:“其實皇上……”故意拉長了聲調。
她們屏住呼吸。
這就是她們終生的樂趣吧,探聽宮廷秘事。就這樣日複一日的打發自己美貌的青春。
“……不舉。”
剎那寂靜了。
突然為首的那個站起來:“你在耍我們?”
我倒是挺喜歡看他們這樣憤怒的樣子,背過身繼續整理着衣服,不理會小杯連連使的眼色:“你們不是想知道嗎?為什麽不去找皇上呢?在這裏說笑又什麽用?”
自己想得到的東西應該自己争取才對。
但她們似乎沒懂,震怒得仿佛好像我這句話侮辱了她們:“混賬東西,你別以為你以前是個什麽昭儀就了不起。我告訴你,現在你在這冷宮裏,就得聽我連絲的命令!”
這個時候識時務為俊傑,我平靜地道:“我知道。”
“哼!”
她又氣呼呼地坐下來。
沉寂了一會,她突然冷笑一聲,涼涼滑滑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你們知道她是怎麽進這冷宮來的嗎?”大概此時她的下巴正驕傲地揚向我,大概羞辱地位曾經比自己高的人讓人有種愉悅感。
“怎麽進來的?”
“聽說她是個內應呢?以前是個丫鬟,全家被詛九族了,後來又進了妓院。”
“不是說那不是她嗎?”
“誰知道呢?能夠從一個丫鬟混到皇上身邊也不錯,只可惜丫鬟始終是丫鬟,爛泥扶不上牆!”
“連姐姐說得對,這個女人這樣都能成為妃嫔,連我都比她好看多了!”另一個說得很驕傲。
連絲哼了她一聲:“你,算了吧。”又道:“不過她倒是真有點本事,怕不是妓院裏特地學了來勾引男人的吧。”
“哈哈……是這樣嗎?”
“我看就是這樣,否則皇上怎麽會看得上她?”
“喂,你!”她在叫我。
我回頭。
“你是在妓院裏待過嗎?”
我靜笑着看着她。
“我說話你怎麽不回答?!”
“你覺得呢?”我問。
“你肯定是在妓院待過?不然你勾引不到皇上。”
“你說待過就待過吧。”
跟她們說話有時候覺得頭疼。
“哼,那妓院盡是出些浪蕩的女人,也不知怎麽回事,那些男人都喜歡往那裏跑。”
“我從小就被賣到皇宮裏來了,還沒看過妓院呢。”
“去,妓院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一些——”
“一些什麽?”
連絲接不下去了。
“喂,妓院裏都是些什麽?”
不懂裝懂。
“妓院裏都是些男盜女娼,茍且之事事。”
“對,男盜女娼的事。”她重複我的話。
“男盜……女娼?怎麽男盜女娼?”
我居然有些想笑了。
身為女人,通常會被一個地方局限。讓我們的視線只看得到眼前的喜怒哀樂,只看得到與身邊的人和事,心卻出不去。我突然有些感激我以前的經歷。至少我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生活,明白了很多她們一生困在這皇宮都不會懂的道理。
“這個……”連絲也不知道。
沒等她喂下來,我就道:“就是男人背這家裏的夫人來妓院裏找樂子,女人陪酒陪吃陪睡,賣歌賣舞賣身。”
賣,賣什麽不是賣的?
人活在世上都必須賣一樣東西讓自己存活吧。
身後又傳來連絲肯定的聲音:“對,就是這些男盜女娼的事情……簡直就是讓人惡心……”
我看着遠處的夕陽,紅彤彤半入山。
我不要跟她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