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經過一天的勞作,幾乎全身筋骨都是又累又痛。

走進房內便坐在床上休息,捶着肩膀。

小杯正在倒茶,見我道:“娘娘,我給你揉揉吧。”

她還是習慣叫我娘娘,我們丫鬟學到的總是不要忘記自己的本分,可是本分是什麽呢?我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若是小杯也忘記她的本分,我便沒有今日同甘共苦的日子。

我搖頭道:“不用。”

小杯也累,坐在椅子上。

椅子的腿已經我們合力修補好了,只是有些斜而已。

太陽的光線終于盡沒在深山後,屋內一片寂靜,直至看見窗外有淡月挂上疏枝。

我們等了很久。

直到小杯問:“她們送什麽時候送飯來?”

我搖搖頭,今天啃了一天的瓜子,怕是忘記了吧。

俱是沉默。

小杯說:“那我去問問吧。”

其實有時候覺得問也是沒有用的,但畢竟是一個嘗試。小杯走出去後,我歪在床上看着前方,仰人鼻息最是難受,比自食其力還要難受。

第一天便是這樣,我和小杯以後的日子絕對不會比現在好多少。

我才十九歲,我要這樣活到老嗎?

小杯還沒有嫁人呢。

眼前是那張椅子,聽說那腿是三年前被一個上吊自殺的妃子蹬掉後摔斷的。屍體在屋內吊了三天才有人發現。也沒有人禀報,草草埋了就了事了。

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我正在冰天雪地了,和小姐一起救了九皇子。未曾想過那時遙遠的皇宮會有個妃子帶着最後的絕望蹬掉椅子,屍體在這孤零零地吊了三天。

而如今的我在這裏,他們又在哪裏?

我漸漸睡着了。

醒來後已是入夜,小杯卻還沒有回來。

我出門循去,到了不遠處一個廊口處,卻見院子裏小杯被脫掉了衣服,一群太監伸手在摸她,嬉笑誕皮:“來呀,來呀”

那些太監圍城了一個小半圈,小杯捂住肚兜,鼻頭凍得通紅,只知道一邊躲避他們的碰觸一邊哭。

“你們幹什麽?!”我走過去。

“娘娘。”小杯跑到我身後來。

我撿起地上的衣服給小杯,冷冷看着他們。

旁邊有個笑看熱鬧的老太監,眉眼很谙世事的樣子,我猜測這便是他的首領。見我問話,小太監全部退到一邊。老太監把拂塵由左甩向右,漫不經心地撫着,尖銳而嘶啞的嗓子:“晚上沒什麽事,只是跟她玩玩。”

“有這樣玩玩的嗎?”

我走近幾步:“公公,要不要本宮也陪你玩玩呢?”

他轉眼看我。

我笑道:“臣妾畢竟服侍過皇後娘娘,還服侍過皇上。皇後娘娘對臣妾一向好,把臣妾認作妹妹,臣妾還救過皇上一命,本宮有資格陪公公玩玩麽?”

我擡出皇上和皇後壓他。

在這樣的境地裏,靠我們自己根本無濟于事。

那公公冷哼了一聲,帶着那些小公公全走了。

我轉身看小杯,她已經穿上衣服了。

紅着鼻頭抽泣。

我回到房內,才問她:“怎麽回事?”

“我去找那些宮女說她們沒給我們送飯。哪知她們根本不理我,我叫了兩三遍。她們就說那些飯菜都被那些太監拿走了,有本事就讓我自己去拿。”

“然後你就自己去了?”

小杯點點頭,擡起頭滿臉淚痕:“娘娘,他們太欺負人了!”

我走過前去,嘆息着拍了拍小杯的背說:“算了,沒事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時候說他們欺負人又有什麽用呢?

我在想為什麽那些公公不欺負別的小宮女?

是不是因為那些宮女結成了幫派,她們相互靠在一起,一人出事全體反擊。太監也分幫派,他們一般都有一個年紀較長,資歷較深的老公公帶着。

幫派之間各有勢力鬥争,卻都偏偏喜歡欺負那些毫無勢力的小新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與其孤立在所有幫派之間,還不如投靠其中一個。

如果要選人下手,連絲是照顧我們的,也應該是最好控制的。

我走到銅鏡前,從梳妝盒的夾層取出了一支金釵,裏面還有一些金銀首飾,這是我自己存下來的東西。一直偷偷放着,沒有被拿走。

我必須身上有能保住我的東西才會安心。

小杯詫異地看着我,我轉身把金釵交到她手中。

“你跟連絲說,你有件皇後娘娘上賞你的東西,要送給她,一定要說這金釵很是珍貴。”

“娘娘……”

“聽我說完,然後你把金釵偷偷放到另一個宮女遞女的房內,你假裝到處去找,直到無意碰到連絲,要跟她說,那只本來打算送給她的金釵,被人偷走了。”

“但她們不會懷疑嗎?”

我笑了笑:“不會。”

我選的人是遞女,她為人膽小又喜歡貪小便宜,常聽人說她喜歡在主子的宮內順手牽羊。每次連絲說話的時候,她都一個勁的稱是,連絲根本看不起她。

次日清晨,小杯拿着金釵出去了。

我倒茶喝。

我在青樓的時候,看到一種有趣的現象。每次有新的婢女進來,那些老的婢女總是欺負新的婢女。等新婢女慢慢适應了,來了更新的,就會徹底融入老婢女的一員,加倍欺負更新的婢女。

這是一種替換。小杯是宮女,身份和她們接近一層。若直接拿東西去讨好她們,恐怕她們收了還只是不屑。不如把舊人拖出來,讓小杯填進去。

等到她們一起同仇敵忾了,小杯的地位也就穩固了。

小杯為人厚道又很乖巧,只要她填進去了,不愁結不到好人緣。

果然到了中午,小杯便喜沖沖地拿了糕點進來。

“娘娘,這是她們給我們的。”

她打開盒子,還不錯,香味撲鼻,是一些綠豆糕。

小杯興奮地坐下來:“今天連絲态度對我好了好多,還把從周美人那裏剩下的綠豆糕給我吃。那只金釵她喜歡得不得了,只是遞女就慘了,連絲還有其他幾個宮女把她打了一頓。她一直在說她沒有偷金釵,但是她們都不相信她。娘娘,我們這麽做是不是太過分了?”

“那你是想連絲欺負你,還是欺負她呢?”我看向小杯。

小杯沒有說話了。

我拿起綠豆糕輕咬了一口。有些東西只有在自己最餓的時候才會嘗起來好吃,同樣,有些人性只有在真正危及自身的時候才會顯露出來。

身體上的疼痛常常會比心靈的疼痛更加折磨人。

因為心靈上的疼痛可以回避,可以漠視,而身體上的不能。

小杯開始日日出去與連絲她們談天,她總是乖巧聽話,手藝也好,又從不生氣,只會說人好話。連絲的發髻都是她梳的,連絲甚至想認她當幹妹妹,小杯都像是惶恐和高攀似的推卻了。

我在看一些四書五經和史家典籍。

在皇上身邊的時候我大體已經能說會寫了,然而看書的時間也少。近日終于有閑心去看看古人的智慧,只覺得大為詫異,今日發生的事其實早就在歷史上重演過無數遍。

陰謀,奪權,戰争,較量,

怪不得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

我正看得興起,書上有句話說:“千千為敵,一夫勝之,未若自勝,為戰中上。自勝最賢,故曰人雄,護意調身,自損至終。雖曰尊天,神魔梵釋,皆莫能勝,自勝之人。”意思正是說,我們與其戰勝別人,不如戰勝自己。戰勝自己能夠控制命運。

我咀嚼良久,小杯突然在門口道:“娘娘。”

她招我出去,指着東院邊上的一條小溪:“看。”

小溪清澈流着清淺的水波,然而更有趣的是竟在水面上浮着許多楓葉,上面依稀還有一些字。我拿起來看,竟都是一些女兒家的愁腸百結,翻亂心緒的散亂文字。

“這是什麽?”

“楓葉寄情。”小杯有些高興地道:“聽她們說,把自己喜歡的詩句寫在楓葉上,讓它淩水飄出去,或許可以找到自己的意中人呢。以前的瑾妃娘娘就是這樣的。”

竟會相信這些東西,緣分這個詞我總覺得是混亂而不安全的。

忽然捕捉到了關鍵點:“瑾妃娘娘?意中人?”

難道她便是這樣碰上了皇帝嗎?

小溪蜿蜒向遠:穿過圍牆,“這條小溪通向哪裏?”

小杯點着唇:“大概是禦花園吧。”

小杯突然放下手:“娘娘,您不會以為她是碰上了皇上吧。不是,瑾妃娘娘是碰見了新晉的狀元郎。”

我疑惑地看向她。

小杯解釋:“瑾妃娘娘本是個小小的昭儀。後來,她就在楓葉上寫了一行詩句順着溪流飄下去,竟被新晉的狀元拾得了。不過,這一拾到可不得了,就在皇上突然要把瑾妃娘娘立為貴妃的那一天,瑾妃娘娘和那個狀元私奔了。追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坐上船,皇上在岸邊一箭把那個狀元射落水中,瑾妃娘娘跟着投水自盡,最終還是被救回來了。”

“之後皇上就把她立為貴妃,瑾妃再也沒有尋死。不過無論皇上怎麽讨好她,她對皇上都沒有半分的暖意。後來皇上沒有耐性,便每夜每夜開始折磨瑾妃娘娘,有一次還甚至把瑾妃娘娘弄得全身大出血,一個孩子就那樣沒了。再後來,瑾妃娘娘就生下了九皇子,可惜身體卻越來越差。前幾年病逝了。皇上傷心欲絕,對朝政置之不理,過幾年也就駕崩了。”

九皇子,就是當今的皇上了。

怪不得,每次他都一個人吹那首《夜吟烏江》,竟是有一段深情在裏面。

“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

“莫伊,她是個老宮女,以前服侍過瑾妃娘娘。”

“小杯,你和她多親近親近,幫我多問一些瑾妃娘娘的事。”

或許這是個契機。

小杯打聽到關于瑾妃娘娘的事我慢慢記下來。包括她的一切飲食愛好和習慣。

譬如她最喜歡吃她母親做的雲片糕,那時皇上還特地把她的母親召進宮來為她做,瑾妃吃着吃着就哭了,後來再也不吃雲片糕。她最喜歡的是在額角邊畫一朵淡梅,據說現在皇太後額心的鳳紋也是仿照她的,她最喜歡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薄紗裙,最喜歡戴的是一種淡青色的钿花……

我在紙上寫着寫着突然停下。

淡梅,綠沙,青钿花,仿佛都是寂寥的東西,我漸漸能夠感覺到她。

看了看窗外。

瑾妃娘娘未得寵之前,就在這冷宮旁邊的院子裏生活了兩年。時常還會有人說起來,她在一只受傷落到院中的鳥腿上輕輕綁上一朵初冬的梅花,她寒瑟的寂秋的落楓上寫下動人的詩句,在初春喜歡獨自站在露氣深重的院中吹簫,那時候她吹得不是《夜吟烏江》,是《門庭雪》。

而如今,我來這裏已快半年。

昨夜下了很大一場雪,把繞到我這邊的,她在那邊栽種的蔓藤覆蓋。稀疏的淡綠色和白色,雪光把整個皇宮染亮。

有些冷,我低頭吸了吸鼻子。

小杯端着火盆進來,道:“娘娘,別坐在風口上。”立刻上前把窗關上了。

火盆裏只有寥寥的炭火散發出烏黑色的青煙,但也聊勝于無了。我們在這裏既沒有多餘的衣服,也沒有多餘的被褥,只能在外衣裏多加幾件中衣,但也不能禦寒。

這炭火本是她們給小杯的,小杯又拿來給我了。

“你若給我了,你怎麽辦?”

小杯道:“沒事,我身子底好,冷點不算什麽。”突然就打了個噴嚏,我笑:“這也叫身子好。”上前握住她的手,才知她的手早已被凍得紅腫流膿,渾身冷冰冰。

“她們又讓你做飯洗衣服?”

到了冬天,這些宮女更是懶惰,幾乎巴望着躲在房裏不出來,小杯人又好,不會拒絕,總是被迫要做很多的事。

“沒事。”小杯說。

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驚人:“你發燒了。”

小杯也吸了吸通紅的鼻子,我道:“你先休息吧,我來幫你做。”

“不行,會凍壞娘娘的。”

哪有那麽脆弱?我笑了笑,把小杯按到床上坐下,又把火盆靠近一些,道:“你就在這裏安安心心地睡一覺,病好了才能幫我,對不對?況且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做點事不會怎麽樣的。”

小杯還待張口拒絕。

我說:“小杯,這裏只有你跟我最親厚,我們是同甘共苦的好姐妹,別把我當娘娘了。”我朝她笑了笑:“睡吧。”轉身關門出去。

外面是冰天雪地,一走出去冷氣飕飕如利刃撲來。

我呵了呵手,周邊只有白皚皚的雪,竟是一個人也沒有。踩着雪吱吱呀呀地走過去,井口旁邊放着木盆呵水桶,衣服卻已洗了一大半。

水桶上浮着一層淡淡的雪晶,手伸進去,幾乎就能立刻冷得沒知覺。我快速的把水倒進木盆裏開始搓洗。冬季的衣服又厚又多,搓洗起來十分費力。

周圍靜得只能聽見自己因為費力喘息的聲音,腳下的雪融化,冰水濕透布鞋,腳趾仿佛已經滿全麻木。手指勉強伸直的時候會僵硬得顫抖。

未過多久我聽到有人走近。

擡頭看卻是另一宮女還書用小木盆裝着許多衣物來:“咦?小杯不在?”她朝我笑了笑,我便知道她也是來“雪中送衣”的,把衣服放我面前:“反正你也幫別人洗那麽多了,多洗幾件也沒什麽吧。”

她沒等我答話便走了,不知小杯是如何應付這樣的一群人呢。

我想我總是讨厭的。

洗到看到遠空覺得頭腦發昏,終于把衣服全洗好了。起身的時候覺得腳像是沒有知覺,沒有力氣,想擡腿卻發現自己走不動,眼前也昏黃黃的,到處是雪的亮光,刺眼得暈茫茫。

我在原地站了好久才有些力氣起身把衣服曬好,走回房內。

火盆裏的碳已經差不多都燒光了。

只有幾絲輕散的青煙,我把手放上去烤了烤,還有些熱度,手卻奇癢無比,仿佛有燙水在裏面流動要融化我的手。太陽已經下山了,我看了看小杯,她還沒醒。用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不只是我的手涼還是因為別的,簡直比剛才更燙了。

“小杯。”我喚了她幾聲。

她模模糊糊地應着,軟弱無力,睫毛顫了顫卻使勁也睜不開。她似乎很冷,整個人縮在被子裏還不停地顫抖。

湊近才看到她的臉紅熱,怕是真受涼了。我幫她把被子壓緊一點,靠在床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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