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不是個東西

真不是個東西

次日,桑念生站在觀道臺前,聽到江月行給他安排的早課,甚至認真考慮要不要說出自己的身份,我是真的沒有靈力啊師兄。

“雲澗折花,是宗內弟子初學鍛體引靈的日課,師弟不妨從這裏開始。”

雲澗折花。說起來好聽,其實卻是個苦差事。

披雲澗上瀑布高懸,足有數千丈,自高崖奔湧而下,無路可上,激流之下疾風盤旋,風向不定,崖上生有一種奇花名叫雲頂石花,只生在此處,一日一開,一開不過數十朵,摘下後會馬上石化。

弟子學會引靈後常被要求來這裏摘花,因為一來如果靠的是體術輕功上崖,高崖深淵非常艱難,必然耗時長久,用靈力上去的人早就把花摘完了,二來山澗中水汽蒸騰疾風亂刮,可以借上下之時練習控制靈力,到最後雨不沾身就算過關。

“那個......我能不能先修吐納之道。”桑念生小聲問。

“不能。”江月行溫和地回答,“我就在此處等着,師弟試試,就是用身法上崖摘來,也可。”

披雲澗下,已經有很多少年弟子站着,有靈力不濟半途折返,垂頭喪氣回去用功的,有控靈不熟在半空被吹得哎呀哎呀四處亂飄的,能摘到花的早就回去交差了。

那冰冷水汽撲面而來,桑念生伸手抹了一把臉,擡頭看那飛瀉而下水幕,瀑布兩邊的山石全都濕滑無比,估摸着真的以身法上去下來,怎麽也得下午了。

他從前根本不會引靈,從未幹過這等苦差,也從沒來過披雲澗,現在回想起來,江月行有段時間每天渾身濕透地回來,原來就是這個。

論起身法,桑念生還是有幾分自信的,稍稍助跑幾步,蹬在矮處的苔石上騰身而上,果然很滑,他只能放小步伐,且以手攀着上方山石助力,等到終于翻上崖頂之時,人都快累死了。

那雲頂石花未曾被摘下的時候,原來是五彩斑斓的一朵小花,在水霧中搖搖晃晃頗為可愛,想來今天運氣尚可,還剩下了這一朵。

桑念生剛剛伸手欲折,腿忽然被一雙手抱住了,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道,”師兄,師弟,你把這花讓給我吧,我不想再來了。“

桑念生驚異地轉回頭,發現崖邊又翻上來一個人,跟他一樣濕透狼狽,亂發覆面,此時正累得趴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哀嚎。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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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師父說只要一朵,就算我控靈過關,師.....弟,”他甩開蓋在臉上的濕發,看了看桑念生,繼續道,“求你了。我以後肯定許師弟高宅大院,榮華富貴。”

桑念生心道真是絕了,你說話前要不要看看你在哪裏,都是來修仙的誰要你的榮華富貴,再說了你能給多少。

“別說以後,就說你現下能給多少?”他問。

那人一愣,繼而開心道,”兩百兩!都給你。“說完就要去掏包,果然摸出一張兩百兩的銀票,被水汽浸染了些許,在他手中閃耀着萬丈金光。

桑念生頓生敬意,連忙整了整衣袍,親自将那花折下遞到此人手中,“師兄,客氣了。”一邊接過銀票,小心收好。

那人也不在意,只自顧自地開心,哎喲一聲将那花摟進懷裏,感激道,“太謝謝了!這幾天我給錢都沒人要,我知道你們也不缺這個,算是師兄的一點心意。”

桑念生看他年紀也不小了,如果自小就在門中修行,不至于這個年紀還跟他一樣在這兒“雲澗折花”,就問,“師兄也是剛入門不久?”

那人點點頭,“是啊,我來了兩三個月,才學會引靈入體。”

“師弟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個年紀修仙已經晚了,哎,不瞞你說,我一點兒不想來,小時候娘瞎了眼,我爹也不管我,哥哥們都欺負我,三天一摔兩天一打的,差點給他們弄死,後來來了個什麽仙子的,說我這不行,得送上靈山修習仙道,不然活不了多久。我爹就給我扔這兒來了。“

桑念生奇怪道,“你娘眼瞎了,兄弟欺負你,你爹不管?”

那人唉了一聲,“管啥啊,人家的娘受寵,我娘又不受,而且老頭子一堆兒子,自己又忙,不缺我一個。”

桑念生忽然對他起了點同情,拍了拍他肩膀道,“你也挺苦的,”不過想到這人随手一甩就兩百兩,又覺得仿佛不那麽苦了,”這花就給你了,我明天再來吧。”

那人點點頭,“師弟,我就住在偏殿後面那間最大的弟子房裏,有空來找我玩兒。”揣着花,足下輕輕一點,飛身下去了。

能引靈的話,下去比上來容易多了,桑念生卻不一樣,依然需要全靠自己,再來一次。

手腳發軟,歸途漫漫,往下看看那深不見底轟隆作響的深澗,想到明日還得來一次,不由得有些怨氣,江月行這是要做什麽,試他有沒有靈力嗎?

找不到借口用探靈術,難道不應該直接做個手腳将他從崖上推下去,生死關頭一看便知,光這麽折騰,能看出什麽。

正想着,果然說什麽來什麽,虛空莫名一陣強勁的靈流直擊在他手腕和腿上,将他打得失去平衡,推出數丈。

桑念生心中一驚,不會吧。

人卻已經失去控制跌落下去,情急之下只能拼着被瀑間石樹刮破皮肉,翻掌猛拍,強行逆着下墜之勢重新尋找着力點,然而手未碰到山壁,那靈流忽然變成一股綿柔寬闊的強勁推力,又将他推了上去。

果然是來試他靈力的。

今天可以說玄虛真人沒教,以後呢,桑念生想想就頭疼,還得找無數借口來解釋他無法凝氣聚靈的事情,不過也能以此為借口說沒有資質,趕緊回同塵觀去,他江月行總不敢對我用探靈術吧。

回到弟子房中,看見桌上已經放好了一套新衣服,旁邊還有一個青玉小瓶,桌上一張小紙條,是江月行寫的,“濕衣服換了,丹丸吃兩粒,來觀道臺前”。

“花呢?"江月行看他兩手空空地回來,便問道。

“上去的時候都被摘完了。”

江月行盯着他看了看,伸出一手,攤平放在他面前,“既修仙道,就不該執着于凡俗之物,更何況還對師兄撒謊?”

“師弟自己說,該不該罰。”江月行看桑念生那被抓包的表情,眼中浮起了點笑意。

桑念生心中直疼那兩百兩,卻也沒辦法,只得拿出來,放在江月行手中,低頭不語。

“去吧,那許你榮華富貴的師兄已經先你一步,抄了半本經卷了。”江月行指指紫一堂,“你和他一樣,罰抄經卷十遍。”

桑念生:“......”

“不過今天既已經上了披雲澗,算你過關。”江月行轉過身,一邊走一邊說着,“抄完回來吃飯。”

紫一堂中,那人果然已經抄了厚厚一沓紙堆在身旁案幾上,擡頭見桑念生進來了,往旁邊挪了挪,給他騰出一個位置,“也不知道是誰告訴了我師父,師弟啊,對不起,連累你了,我以後一定許你.....”

“是我師兄說的。”桑念生無奈道。

“你師兄怎麽這樣!!”那人将筆一扔,哀嚎道,“跟我爹似的,不是個東西!”

桑念生在他身邊坐下,取了一張紙鋪好,皺眉不悅道,“不許說我師兄。”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你爹确實不是個東西。”

此時一人踏入紫一堂,聽到桑念生的話,眼中露出些許驚訝,他走到案前,看了看那些紙堆,“殿下,字跡不可太過潦草。”

桑念生聽到這個聲音,心中猛地一震,

來人高冠束發,雲衣曳地,臂上靠着一柄玉拂塵,周身氣勢非同凡響,正是浩然宗宗主,玄靈太守!

怎會是他!桑念生大驚,背後滲出涔涔冷汗,而且,他剛才叫了一聲殿下,誰是殿下!?

短短一瞬,又一個震驚他認知的驚雷襲來,他一動不動,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人,想起了自己方才對此人他爹的評價......

第一口冷氣還沒抽完,第二口馬上又堵上來了。

可當下也不能如何,桑念生一瞬之間已經想好了最壞的情況,不過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裝作尋常弟子,不要引人注意,于是他規規矩矩站起身,埋着頭向元尊行了禮,退到一旁。

這玄靈太守號稱仙門元尊,為人卻很和氣,也對他回了個禮,微微笑着說,“将石花讓給我這徒兒的原來是你。”

桑念生不敢擡頭,也不敢出聲,只默不作聲地垂頭而立,做出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這仙門元尊早得長生,不知道活了幾百年,修為更是深不可測,他唯恐被看出端倪,好在元尊并沒有過多關注他,也沒有多說什麽,只将那“殿下”抄好的經卷取走幾張,讓他重新抄寫,就離開了。

桑念生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這是第二次與這仙門元尊靠得如此近,而上一次,是......鎮獄出鞘。

殿下則愁眉苦臉,絲毫沒有注意到桑念生的緊張和僵硬,往桌上一趴,“我怎麽這麽倒黴!”

桑念生直等到元尊的氣息徹底消失,才渾身一松,此時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他深吸幾口氣,勉強定下心神之後,緩緩轉頭看向那“殿下”,半真半假地震驚道,“師兄,你是........殿下?”

“我是啊,要不怎麽元尊親自做我師父呢,啊?你不知道?”

殿下自己也頗為意外,不過這殿下性子似乎十分随和,哈哈笑起來,豪氣幹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兒,反正我也不受寵,過幾年不定那死老頭都忘了有我這兒子了。”

桑念生飛快地回憶了一下,确實想不起當朝哪位皇子是母親有眼疾,且被送來浩然宗的,似乎這個殿下确實沒什麽地位,一時不知道如何稱呼他。

“快抄吧,對了,師弟,你叫什麽名字?住哪裏?”殿下倒是先開口問起了他。

桑念生想起自己編出來對付江月行的名字,汗顏道,“我叫......何二狗,就住有棵大梨樹那個院子。”

殿下哈哈哈哈哈笑得直拍桌,拉着他道,“師弟啊,你可真有意思,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對了,你肯定也不知道我叫什麽,我排行老六,趙君辭。”

到抄完那些經卷,已經過了門中晚飯的時候,六殿下還貼心地問要不要跟他去吃,說自己向來是小廚房單做的。

桑念生想起江月行的話,便回絕了,“不用,我師兄給我留了吃的。”趙君辭也不強求,打了個招呼就走了,還叮囑他以後一定來找自己,“就在最大那個院子裏,記住了。”

桑念生覺得這六殿下性格豪爽,挺有意思,不過.....他想,你師父是元尊,我躲還來不及,以後無緣再見啦。

等回到房弟子中,桑念生才發現江月行在等他吃飯。

一點燈火,孤影獨坐,桌上放了四個碟子,兩碗飯,一個酒壺,被他用一個光圈罩着,想是早就做好了,一直溫熱着等他來吃。

桑念生心裏生出一點溫暖,以往常常是他做好了飯,等着江月行忙完回來,再一起吃飯,談天,偶爾江月行還會教他練劍。

可等坐到桌前一看,那點暖意頓時消散的幹幹淨淨。

椿芽煎蛋,青椒雞丁,蘿蔔絲澗魚湯,還有那喪心病狂的樹花拌折耳根。

有完沒完了?他不愛吃魚蝦水産,不會吃各種香菜,且吃辣如上刑,今天這算是湊齊了。

桑念生心想你去披雲澗試我還不夠,還順手還挖了菜抓了魚嗎?那雞呢,也是山裏打的?還真是......閑的。

你不仁我不義,他心一橫,歡呼道,“師兄,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些,”坐到桌旁,仿佛很餓一般。

第一筷子就去吃那恐怖的折耳根,面不改色又夾了一半椿芽,用青椒野雞下完了整碗飯,最後喝了兩碗魚湯,才擠出一個自然的微笑說,“師兄,你手藝可真好,雞炒的嫩,魚炖得鮮,我吃飽啦,先去休息了。”

忙不疊地逃出這房間,剛走兩步,又轉回頭,“一會兒我來收拾,師兄也先休息吧。”

江月行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沉默不語,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卻沒有喝。

他坐在桌旁,夾了剩下的菜,一個一個嘗過。

今天的魚湯未放鹽,青椒炒的是去皮鵝肉丁,椿芽老梗一大堆,折耳根......他記得以往,小桑念生聞到一點就捏着鼻子跑老遠,寧願餓着也不吃。

今晚這些菜,這也叫手藝好嗎。

桑念生被他這頓飯吃得七竅生煙,五感盡失,回了自己房間猛灌涼水,直到那惡心勁兒過去了大半,才又回到江月行那裏。一看他已經收拾好了,就是人又不知道去哪了。

六殿下,你說得對,我這師兄,有時候也不是個東西。

江月行打開了院內那鎖着門的房間,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

裏面是一把與忽若春一模一樣的小劍,斷成三截,靜靜地躺在盒子裏。江月行摸了摸那小劍,輕輕以靈力拂過,讓它重新接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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