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忽若春
忽若春
劍閣道險峻蜿蜒,兩邊均是筆直陡峭的絕壁,幾無人跡,偶有飛鳥掠過也不過只在半山不到的地方,雲濤崖上更是雲霧彌漫,唯見雄奇挺拔的三主峰直入雲霄。
唐無缺作為此行最快樂的人之一,此時也有點發怵,小聲問,“要......爬山上去?”江月行似乎心情很好,好到都能開口逗唐無缺,“師弟們,請。”
請,怎麽請。手腳并用爬上去嗎?
還好江月行尚存一點良心,沒等到唐無缺真的爬到半山才告訴他們進入浩然宗的方法。“浩然一脈,以劍證道,”他單手收于身前,劍指凝神,周身氣脈流動,平地一陣風起,氣凝為形,巨大的劍影将四人托起,迎風而上,漸至主峰山門。
唐無缺這才見到了這天下第一大宗的模樣。
主峰之上雲氣蒸騰蒼翠滿目,山門巍然高立,中央巨大的九宮八卦陣後,是恢宏主殿,整個殿頂上方巨大無比的太極陰陽法印虛浮空中,于山頂旭陽金光中泛着凜凜清光,緩緩旋轉,太極無極兩儀相生,更有數百座大小不一的宮觀塔橋林立于周邊十二峰之間,蔚為壯觀。主殿朱漆匾額高懸,上書
“道觀?”,唐無缺疑惑道,
桑念生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對唐無缺道,“觀,道,從右往左念。”
江月行點點頭,“主殿後就是元尊居所,原來寫的浩然無極,後來元尊敕封玄靈太守,弟子多以國教自居,元尊覺得不太合适,就上奏說,”
“天地浩然,豈獨在我宗?大道玄妙,弟子當虛其心,誠其意,以敬心觀之。就改了名字叫觀道。前面的空地上設有八卦陣,是彙聚靈氣之處,平時弟子們多在這裏演練修習。”
江月行将他們帶到偏殿之後,是一處各家弟子居住的地方,與前殿相距不遠,卻以山石青松隔開,各有院落房屋。為他們刻了名牌安排好居所後,算是暫且入了浩然宗,然而是否能夠算作正式弟子,還需修行有成後再行考驗。
唐無缺年齡尚小,先不拜師,跟着入門的小弟子一起學習,林靜風則選修靜道,以吐納靈氣為入門功法,最後轉向桑念生,江月行說,“師弟修習過刀法,卻未曾聚氣結丹,師父在外雲游,我先代師職,教你心法口訣,你先随我住在院中。”
江月行住的地方與十年前一樣,一處簡單的院落,院中石塊壘砌一方池塘,旁邊是一株老梨樹,雲濤崖上不植桃李,唯獨種有許多梨樹,花開之時如萬山飄雪。
山中春遲,此刻枝上芽苞還未曾開放,旁邊還有幼時他搭起來哄自己玩的一個小秋千。不過那間原本屬于自己的房間已經上了鎖。江月行為他收拾好房間,便說有事離開,今夜不會回來,明天在觀道臺前等他。
山中入夜,寂靜無聲,惟圓月清輝遍灑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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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時節,雪晴三日,少年江月行剛剛得到一把屬于自己的劍,正坐在觀道臺前的空地上,将劍平放膝頭,不語沉思。
浩然宗每個弟子結丹之後都會得到一把劍,以靈礦鑄造,當劍中之靈與主人心魂第一次相通後,劍會以此時主人的心境生出一個靈魄,同時自己命名并認主。然而劍這種東西怎麽與人心魂相通,誰也教不了,全靠自己體悟。
所以門中大有修行半生卻還是沒有本命靈劍的人,沒事對着自己的劍大眼瞪小眼的人也經常可見,甚至有人将劍當道侶一般對待,日夜不離身,恨不得睡出個本命靈劍。
江月行在院中對着自己的劍看到半夜,也沒明白怎麽用心魂通劍靈,将靈力注入劍身,劍就發發光;以靈力驅動,劍就随着他的引導翻轉飛旋。
還能怎樣,江月行想不明白。抱着手看了許久,神經質地湊近那劍,小聲道,“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回應他的是大道至靜。
算了,再試一次,他站起身,持劍當立,手腕一翻,以靈控劍,随心所欲地将心法演練成劍勢,
正舞得心潮澎湃,眼看就要有所體悟之時,忽然看見不遠處曜星塔頂,桑念生探出一個腦袋,然後潇灑地翻身坐下,笑着看他,也不說話,身後挂着巨大的圓月一輪,月華皎潔,與殘雪交相輝映,銀光遍灑,映照着十四五歲的少年臉上歆羨仰慕之色。
見自己被發現,桑念生也不再躲,單手一撐躍下塔來,張開雙臂向江月行的方向跳下來,江月行順着手中劍勢,引出一道靈氣輕輕一挑,直送到他腳下,穩穩地托住桑念生,讓他落在自己身前,“沒有靈力你從那麽高地方跳下來!胡鬧!”
桑念生依然只是笑,往前跑了幾步,湊到他跟前。
江月行比他高出一些,他仰起臉來看着江月行,頓了一會兒才開口,“師兄,你以後做了劍仙,斬妖除魔,我就跟在你身邊,幫你....拿劍。等你飛升,我就入輪回去,再修幾輩子,無論怎樣都要去找你,好不好?”
江月行莫名其妙,“說什麽胡話?又怎麽了?”
他不知道,其實桑念生早就來了。圓月中天,雪中劍仙,光影相随恍如夢中。
桑念生對着江月行十幾年,幼年的仰慕依賴早就變成了不可言說的情愫,今夜一幕如真如幻,這日日相伴的人仿佛馬上就要禦劍飛升一樣,他心中那些異樣的悸動更加不可抑制,甚至生出些患得患失的害怕,他不由得往前一步,想大着膽子向師兄求一個吻。
大不了說開玩笑,或者說白日裏見了有師兄師姐這樣做,也想試試?
不過這些借口聽來都太蠢了,而且萬一師兄不喜歡這樣,從此讨厭自己了怎麽辦,可他實在......萬般糾結,于是只能心中些異樣的情愫說成些胡話。
确實是胡話。
他無法感應到一絲一毫天地靈氣,修仙更是毫無希望,江月行卻不同,結丹之後,自此便不再是尋常凡人,修行大成之時更有希望一步登仙,一仙一凡,終究會越行越遠,
他忽然有些難過,“師兄,我修不了仙,你......你別丢下我。”
哦,原來是這個。
江月行劍也未收,走上前來,正準備說點安慰的話,桑念生卻又笑起來了,抹抹眼睛,摟着江月行的肩猛地跳到他背上,江月行猝不及防,被他壓得一個趔趄,頓時生氣了,轉頭道“幾歲了!還玩這個!下去!”。
然而桑念生只是不語,将頭靠在江月行肩上,江月行也拿他沒辦法,只好如二人幼時一般,背着他朝院內屋子裏走去,地上薄薄一層殘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月光下一排腳印緩緩延伸,他長嘆一聲,裝出認命的語氣,唉聲嘆氣道,“師兄這輩子得照顧你這什麽都學不會的師弟,還升什麽仙,不升了。”
桑念生将手緊緊環在他脖頸上,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那夜之後,雲濤崖中梨花盡放,與去歲尚未融盡的冬雪飛旋交纏,一夜餘香入衣。江月行的劍也有了名字,就在劍柄處,一行小字:忽若春。
他們的師父枯蘭真人知道了,并未有太多喜色,只淡淡評價道,“雪未化就開花,今秋的梨肯定不甜了,兩個臭小子,亂來。”
第二天,衆多弟子将這小院圍了個水洩不通,逼問江月行如何心魂通劍靈。
桑念生一貫不喜與門中其他人來往,現在看到江月行無奈地躲在他房裏不敢出去,揶揄地笑起來,湊到他面前伸出兩根手指,“師兄,我方才數了數,外面有二十多個師姐,”再伸出一根,“三十多個師妹。”
江月行:“......”
“你就說給她們聽呗,幹嘛躲起來?”
江月行:“”
“靈劍生魄,又不是什麽說不得的事情,而且也不是要你教會她們,只是說說感覺而已。”
江月行恨不得開口問你怎麽這麽會說話,句句都是我不愛聽的,不如我先給你講講這劍的靈魄怎麽來的可好?
這劍魄怎麽來的,非但不能說給師姐師妹聽,當時的感覺江月行甚至不願透露給世上任何一個人。
昨夜桑念生忽然跳到他背上,他轉過頭去正想将這胡鬧的少年人扔下去,不經意卻正好碰到他的臉,兩人溫熱的鼻息在料峭春寒中交錯,江月行不知怎地,想起剛才塔頂上桑念生看向自己的眼神。
何等的清澈明亮!
背後月光映在他漂亮的眉間,少年心中的那點愛慕明晃晃地挂在臉上,仿佛将心毫無防備地對他剖開了一般,他年長桑念生五六歲,怎會不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只當做少年人情窦初開,又自小在山中長大不見外人,難免分不清自己的心意,就刻意不去點破。
此刻劍靈之氣尚在胸中激蕩,桑念生眼角滲出的那一點淚蹭到他臉上,溫熱濕潤。
耳邊響起方才他看着自己時說的話,“我便入輪回去,再修幾輩子,無論怎樣都要去找你。”
生當長相守,死亦複來歸。
江月行背着這句話,一步一步走進漫天月色之中,胸中忽然湧起一股澎湃無比的力量,如初陽破雲穿霧,鋒銳無匹氣貫長霄,他心中之劍铛然作響。
那瞬間,鋪天蓋地的劍靈之氣從他手中那柄尚未收回的劍中生出,席卷而去,吹遍雲濤群峰。
此時,江月行看着滿臉幸災樂禍的桑念生,心想你還好意思笑,說起來其實全怪你。
現在總不能将你拽去出去向衆人展示,說你們看,我的劍叫忽若春,是因為我對自己這師弟一念動心,剛好又在運靈禦劍,所以心魂通劍靈,能弄到本命靈劍全靠春心萌動,你們也來試試....吧?
真是夠了,他心念一動,忽若春應聲而出,刷地飛出小院,氣勢十足地以劍氣蕩開圍堵在門口的那些弟子。卻聽到一片驚喜的哇聲,“哎呀,真漂亮,是梨花!”
江月行疑惑地走到門口,只見空中劍氣彌散,竟全是凝成瑩瑩微光的梨花,正氣勢洶洶地漫天飛散,下面是滿臉驚喜随着花流散開的各位師姐妹。
江月行:“”
那景象着實......令人難忘。
不過還好還好,劍魄出現以後,也不都是以最初的靈魄模樣出現,以後就能引天地萬物之勢聚成劍意。
于是,江月行終于在梨花紛紛中尋到了一條出路,匆匆趕去早課了。
此後,忽若春随他游遍四海,劍出之時大江奔湧有之,山川巍然有之,冰川淩厲烈火熊熊有之,卻再也沒有今日這樣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