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吉祥雨
吉祥雨
崔琅死後第十日,滿天的邪氣幾乎都快要聚成實體,江都上空陰雲密布,已經到了白日都要點燈的程度。
妖霧彌漫,邪氣沖天。
“我好了,師兄。”桑念生看着窗外,根本不用動用什麽靈力,便是他也能看得出,現在江都城中邪氣飄蕩,不時便有靈光閃爍。
遠處城樓上那兩個巨大的光符消失兩三天後,重新亮起,變成了驅邪鎮鬼的符箓,前後遙遙相望,時不時便有隐約的鬼怪的嚎叫聲傳來,忽若春被江月行收在劍鞘中,此時卻一直不停地閃着微光,它早已有了自己的靈魄,自然知道周圍盡是妖邪。
“沒好,待着。”
“好了!我右手拿得起刀!”桑念生指着忽若春,焦急道,“劍都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麽,師兄,你是浩然宗的劍仙。”
江月行依舊自顧自地給他換藥,重新包紮,“那城裏沒大事,沒了崔家,還有張家,王家,李家,他們早就有所準備。”
“崔琅忽然自盡,怎會有所準備,師兄你昏了頭嗎?”
桑念生直起身子,躲開江月行的手,仿佛不認識般看着他,“江都有張王李家,那別的地方呢?師兄,你該去斬妖除魔,不該在這兒躲着,我好了!”
江月行看他一點不配合,眉頭緊皺,也帶了些怒氣道,“寶寶!你怎不好好想想,妖亂剛起,駐軍就進了城內,那麽多鎮邪符,那麽多三清鈴,三兩天就能備好嗎?”
他忍了忍,語氣放緩道,“從一開始就有人知道要出大亂,也做了應對,崔家滅門,派內卻絲毫不見動亂,照樣畫符的畫符,列陣的列陣,城樓那大箓豈是一人之力就能做好的?”
冰涼的藥膏輕輕抹在他傷口上,江月行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去管,可你身邊不能沒有師兄在,你不知道,師兄看你受傷......”
江月行說不下去了,十年死別,終日混沌,絕望找尋,那是他半生的噩夢。
桑念生也安靜了,由着江月行給他抹好傷藥,換好衣服,不再提要他離開之事。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外屋小童欣喜無比地喚了一聲“阿爹,阿娘”,老妪匆匆迎出門去,見是自己兒子兒媳從城中回來了,腳步都輕了些,忙着噓寒問暖,将人迎進了屋,又忙着燒水煮茶。
“家裏來了客人嗎?娘。”年輕男子把兒子抱在手中,轉了個圈逗他玩,忽然看見桌上擺着四個杯子,便開口問道。
老妪重新洗了茶碗,答應道,“是啊,這幾天不是說有妖怪嗎,兩個年輕人,受了傷,我就讓他們在家裏先住下。”
都是邪靈。
江月行打起簾子,一眼便看到那一對年輕夫妻肩上各自趴着一只白乎乎的東西,仿佛一團面團子上扣除幾個窟窿,扁平的臉上血紅色的眼珠子并無瞳仁,咕嚕嚕轉着,畏懼地看着江月行手中的劍。
“真是兩位仙長,快坐,快坐。”他們毫無察覺,男子抱着兒子起身讓座,女子已經在廚房中幫着老妪端出了茶盤。
一桌六人,擁擠無比,那女子便從丈夫手中接過兒子,抱着到屋外玩去了。這家人很熱情,說起城中的亂子,男子心有餘悸道,“哎,沒想到江都能亂成這樣子,到處都是帶刀的兵,還有修仙那些人,天天忙着四處殺妖怪,發符紙。“
老妪忙問道,“那你們這一路上,沒碰着什麽吧?”
男子喝了一口茶,嗐了一聲,說道,“我和小玉又看不見妖怪,覺得勢頭不對,風吹得怪了,就燒一張符紙,快出城的時候符紙都用完了,不過還好,總算是平安無事。”
“阿娘,你怎麽摔倒了。”童音清脆,在屋外響起,女子随即安慰道,“阿娘沒事,濤濤乖,來。”
江月行瞥了一眼屋外,一株高大的黃楊木枝葉舒展,在風中微微搖晃。
桑念生小聲道,“是不是這兩個人不對?”
江月行嗯了一聲,站起身來,狀似無意地走過男子身邊,一手輕輕掐了法印,在他肩上一劃,“我出去看看。”
那女子牽着兒子在樹下來回跑動,繞着粗壯的樹幹相互躲着逗樂,江月行卻發現她肩上的東西已經沒了。
“他們肩上本來都趴着一只半成型的邪靈,那是邪氣滋生的怪物,吸食人的精血。”江月行看一家人都在忙着家務,便與桑念生出了屋子,朝着那黃楊木走去。
“邪靈?那是虛弱的亡魂受邪氣侵蝕才會生出的怪物,師兄......死了很多人。”
行至樹下,江月行右手劍指凝起靈光,按在樹幹上,輕聲喝到,“出來。”
黃楊木輕輕抖動,樹下漸漸凝出一個少年人影,模模糊糊半透明的身體站在樹根處,
“樹妖?”桑念生驚道,這黃楊木看着不到百年,怎麽就能生出妖靈。
“仙長,我不會害人,求你放過我。”那樹妖尚未完全出神化形,只能依托在自己本體附近,此時雙膝跪地,開口懇求道。
“那女子身上的邪靈是你吃了?”
“是。我在這裏七十餘年,終日看着他們一家人,春天為我捉蟲,夏季在我腳下納涼,我不會害他們的。”
不到百年便能化形......是受這邪氣影響。江月行指尖靈光閃動,在樹幹上就勢一點,那樹妖額間便浮現出一個太極光印,“莫要食言,否則......”
一旦見血,這太極印便會在它本體內爆開。樹妖并不害怕,半透明的臉上反而露出喜色,“我會守着他們,謝仙長。”
桑念生回頭看了一眼那亮着燈的小屋,欲言又止,江月行牽着他的手,許久後,他說道,“聽你的,回江都去。”
“可你不許離開我一步,知道嗎?”
“我離不開你的,師兄。”
聽到這話,江月行心情似乎好了許多,兩人一路循着妖鬼氣息,見一只便殺一只。所幸鄉間人煙稀少,多的不過是草叢水道中趴伏的邪靈,一個個翻着血紅的眼睛,等待有人路過便跳到身上吸□□血,這類東西雖多,卻弱小,法印就可以令其消散,只偶然見到新化形的妖物傷人,江月行便持劍誅殺。
“邪氣太多了,這些妖本來不該出現,幾乎全都是收了邪氣浸染才提前化形。”桑念生右手提刀,順着江月行的劍路斬下一只妖物頭顱,心中更覺沉重。
“邪氣源頭不除,妖物邪靈就會不斷滋生,符箓一派自有他們的辦法,進城看看去。”
江都已經不見往日熱鬧繁華,入城的路口重兵把守,對每一個在此時還要入城之人嚴加盤查,門口高懸數張藍色的光符,将整個城門罩在靈光之中,若有妖物混在人群中,即刻便會被誅殺,再不濟,也能令其顯出原形,自有把守在城樓上的弟子動手除妖。
然而城內,依然是一片兵荒馬亂。
江都本來就鎮壓着許多邪器妖物,雖然回守及時,仍然逃走了不少,邪器一類在符箓失效一刻就爆出大量邪氣,無數妖鬼邪靈受到滋染,在城中四處亂竄,附在人身上躲避追殺,可吃人本性不改,往往只有到死了人才會被注意到,新死的屍體又會在這種環境裏被激得屍變,根本來不及下葬便成了新的邪物。
無數修為較低的弟子焦頭爛額在城中四處追殺妖邪,有的自己尚且渾身是傷,随便用布裹着便血淋淋地又去殺妖,醫館早已關門閉戶,除販賣符咒靈器的地方之外,所有店鋪幾乎全都不開,城中物資奇缺,卻只能等待駐軍從城外接應後分批送到官府,再派人分發或領取。
桑念生與江月行走在往日熟悉的街頭,所見皆是破敗雜亂。
樓頭那些原本為中秋佳節所備的彩幡盡數被砍倒撕破,街角随處可見偷跑出來的居民躲開駐軍相互搶奪食物,更有仙道妖物的沖鬥不時發生,幫了一個,又一個,無窮無盡,沒完沒了,進了城後忽若春和太息幾乎就沒有停下過。
江都,再不是往日模樣。
而一個人的力量,在這樣混亂的地方,幾乎渺小到令人沮喪。
刀劍再快,也追不上四處不斷滋生的邪靈惡鬼,符靈再多,也很快在這鋪天蓋地惡邪氣之中消耗殆盡,四處都是鈴音不斷,早已失去意義,桑念生越走越是心慌,他特地選了一條通向那小巷的路,現終于看見了結局。
半身披着皮毛的妖,蹲伏巷子口,嘴角滴血,剛剛從它爪下的屍體身上撕下一塊肉,那日偷他東西的少年懷裏抱着早已死去的幼弟,腿上已經被吃出了白骨。
劍光自他眼前劃過,江月行一劍将那妖物攔腰斬成兩段,伸出手攏在他眼前,“別看了,寶寶。”
桑念生輕輕握着他的手往下帶,近乎無意識地嗯了一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些,“走吧,師兄,外面還有人活着,走吧......”
早離開一刻,就早救一個人,這種時候不能為已經死了人耗費時間,他麻木地砍殺,巷口那一幕卻始終在眼前揮之不去。
江月行一劍掃過四五具僵硬游蕩的屍體,推給匆匆跑來支援的符修弟子去鎮壓,轉身以劍柄敲在他手腕上,太息應聲落在江月行手中,桑念生的手上全都是血,且虎口崩裂顫抖不止,他茫然地擡起頭,江月行輕輕伸手,握着他右手手腕處,“太息給我,刀下的邪鬼全算你的,你得停一會兒,聽話。”
天頂雷雲不斷翻滾,在天際隐隐可見紫色電芒,那些破破爛爛的彩布幡旗被封吹起,桑念生臉上一涼,擡頭看去,烏黑的天頂落下幾滴豆大的水滴,要下雨了。
地面猛地一震,遠方傳來不明的轟鳴聲,又一瞬停住。
雨并不大,風嘯聲卻越來越大,從滿地雜亂的街中猛然灌入,埋頭拼殺的弟子和少數在外的居民紛紛在這片刻的寂靜中驚恐望向天際。
“是海水!快跑,跑啊!”一聲驚叫,從城外跑進來七八個兵卒打扮的人,一路狂喊着,拼命往城中跑來,“快跑啊!!!”
他們身後,是數十丈高的白浪,翻卷着如雪一般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同一刻,五方應氣宮中光團一瞬爆開,從中間升起數張藍色光符,旋轉着急速分開,分別往江都城外五個不同方向飛去,所散出的靈光相互交織,勾連而成一張更大的符箓,轟然罩在整個江都城頂。
那巨大的符箓迎面撞上撲面打來的巨浪,雪樣浪花發出嘩啦巨響,向四處飛濺,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幾乎将人振聾,桑念生轉頭一看,
五方應氣宮頂立着一個人,身上衣袍滿是血跡,于風中獵獵翻飛,一手在胸前結法印,緊抿雙唇,神色肅穆,目不轉睛看着那巨大的符箓,正是那日帶人追他們的那個內門弟子。
他竟有如此修為!不,不對,有人在幫他支撐這巨大的符箓。
“是裴公子!看啊,裴公子救了我們!”閉眼等死的人沒有等來預料中的巨浪滔天,在耳鳴中偷偷睜開眼,便看見裴璇之如神明降世一般,為江都城撐起了一方護佑萬民的天。
“他頂住浪頭,我們繼續在城中清理妖物。”江月行持刀劍在手,轉頭又去幫着城中那些弟子和駐軍,該殺妖殺妖,該助人助人。
不過一個時辰後,那不停拍擊的浪潮便逐漸退去,城中人全都見到了裴璇之一力抵抗巨浪的模樣,頓時群情激昂,連帶着那些精疲力盡的弟子們,仿佛又重新找到了希望所在,裴璇之,重新成了江都城中最有力的一張符箓。
“不對,不是海嘯,這浪頭去的太快了。”桑念生仰頭,喃喃道,他臉上輕輕落了幾滴冰涼的雨水,
那場醞釀了數日的秋雨,終于在巨浪褪去後落了下來。
天際的烏雲并未散開,狂雷閃電依然在無盡海上空不停彙聚,而這場雨卻來得細密又溫柔,無聲無息落在江都滿目狼藉的大地上,落在城中數個日夜未曾休息的仙門弟子與駐軍身上,落在滿城四散逃竄的邪靈妖物身上......
在這雨中,無數妖邪尖利地嚎叫着消散于無形,沖天的邪氣仿佛被盡數洗去,無人敢去收斂的屍體不再嚎叫,安靜地倒在地上,歸于塵土,各門派快要被熬幹修為疲累而死的大能們驚訝地發現邪器躁動漸弱,甚至被他們強壓住的邪氣都開始在這雨中慢慢消失,
江都下雨了,丹陽下雨了,嘉川下雨了,雨水帶着純粹的靈力無孔不入,溫柔地落在整個大地上。
雲濤崖,元尊長袖一揮,返身回到主殿內,看着漫天遍野落下的雨滴,輕輕嘆了一聲。
那場雨在天地間絲絲縷縷,從未斷絕,半個月後,東方天際現出兩道巨大的虹霓,天下人在無盡的疲憊中舉頭遠望,久未見的陽光重新照在大地之上,天地間邪氣盡散,肆虐各地的妖鬼在随雨水而落的充沛靈氣中逃無可逃,盡數被各門弟子斬殺。
裴璇之在五大長老的支持下重新成為符箓一派的代宗主,裴家代替崔家新進成為仙道第一世家。
這場動亂,來得猝不及防,去得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