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仙子淩波

仙子淩波

天降甘霖,妖邪盡退。

無人知曉這漫天的靈雨是怎麽回事,江都城中便将這救世的名頭套在了裴璇之身上,反正仙道中的事情外人也看不明白,只知道五方應氣宮上他一力抵抗了巨浪淹城,那就算他下的。

裴家一時名望盛極。

城郊,黃土一抔,孤墳一座。江月行将手中最後一把黃土灑在那不起眼的墓上,退至五步之後,與桑念生并肩站着。

“下一世,他們還會是一家人嗎?”桑念生雙手皆傷,只能讓江月行獨自将那對兄弟葬了,他看着眼前這小小的墳茔問道。

“會,他抱着弟弟進的輪回,下一世,仍舊會在一起,”江月行轉過頭,拂開桑念生被風吹亂的額發,忽然緊緊将他抱在懷裏,哽咽道,“他們還有機會,去做親人,做朋友,做兄弟。”

可你我之間,沒有機會了,桑念生幾乎立刻就知道他為何如此難過,便以手臂回摟江月行,輕聲安慰道,“我們已經是親人了,師兄。”

江月行一語不發,抱了他一會兒,岔開話題道,“肩上怎麽又流血了,帶你回城去,現在醫館都開了,找個大夫給你重新包紮一下,好不好?”

城中大大小小的醫館全部開了,除此之外,路邊巷口還多了許多背着藥囊的女醫者,着藍衣,佩蓮冠,常常随便尋一塊木頭磚石坐了,便為人切脈配藥,包紮傷處。

“是你們?先過來,讓我看看傷處。”街邊一個兩鬓白發的女醫者沖他們招手,一邊大聲沖着在她前面排隊的人喊道,“不要擠,先讓那兩個人過來,他們是仙道中人,這幾日與妖物相搏受了傷,大家讓一讓。”

桑念生略略驚異,這女子看裝扮應當出自星河鏡天,但卻......

那女修雙目明亮,面上卻生了許多皺紋,發髻中更是大半白發,看起來年過半百也是有的,她看了桑念生的手傷,從一旁藥箱中取出一個小瓶,麻利無比地挑了藥膏抹在傷處,再伸手一點,藥膏盡數被吸收,那些皮外傷幾乎瞬間就好了,她頭也不擡道,“衣服脫了,剛看你左肩處滲血呢,我看看。”

桑念生疑惑地看看江月行,與她認識?江月行搖頭,“從未見過。”

那女修見他不動,擡起眼催促道,“快點兒,正忙呢,我這年紀做你娘都可以了,有何不便的?”

桑念生頓時窘迫無比,看身後還站着許多人,只得依言脫了衣服,那女修一邊仔細查看,一邊随口道,“你們是在奇怪,星河鏡天全都是美貌少女,哪有我這樣的老婆婆呢,是吧?”

她取出三根極細的針,夾在指尖輕輕一拍,那針沒入桑念生肩頭,左半邊身體經脈頓時被三股灼熱細流沖開,酸麻刺痛,“忍着,一會兒就好了。”

片刻後,她取出針,還是用那藥膏塗抹,最後覆上一層如水般薄透的東西,“好了,穿上衣服,五日之內恢複如初。”

五天!這也太快了!簡直神醫!

江月行眼中一亮,馬上行禮道謝,“多謝仙子,若有可以幫得上忙的,敬請直言。”

那女修也不回答,只忙着招呼下一個人過來看傷,“這裏用不着你們,傷好了就去尋那些跑出來的大妖吧,別叫我們仙子白白犧牲了。”

白白犧牲?仙子?誰?桑念生正要再問,那女修卻揮手趕人道,“趕緊去吧,別妨礙我看診。”

此時,不知哪裏發出一聲激動大喊,“裴公子!是裴公子!”緊接着,一大群人轟隆隆跑過來,一個個全都面露瘋狂的喜色,不顧一切往前亂擠。

人流如潮水,江月行忙護在桑念生身旁,順着人群走了幾步後匆匆繞進小路,“怎麽了這又是?”桑念生看着一群人方向統一地在街上飛速奔跑,下意識便問,“又是什麽妖怪出來了?”

然而等他們繞過兩條小巷,卻看見——

裴璇之,仙門新進貴家之主,江都新封的救世之神,正滿臉驚慌,被一大群人追在身後,沒命地朝前一路狂奔,邊跑邊喊,“別追了,哎呀,救命啊!”

......

裴璇之一手撐着頭上鑲滿了珠玉的巨大法冠,一手拽着身上幾乎曳地的繁複禮袍,氣喘籲籲痛苦不已地跑着,一眼瞥見前方巷子口正探出頭來張望的桑念生,遂改變方向朝着他跑來,咣當一聲抱住擋在他身前的江月行,哀嚎道,“救命啊!師兄!”

後面如長蛇一般的人群也随着他改變方向,眼看就要追上了,那一道道熾熱癫狂的目光令人不禁膽寒,噠噠噠一陣腳步亂響,桑念生頓時慌得不行,“啊啊啊,要被他們擠死了!”

江月行一手攬着桑念生,一手抓着裴璇之的衣服,耳邊一陣風聲,眼前的人群漸漸遠離,變小。

“去哪兒?”江月行将裴璇之扔在光劍的另一端,沒好氣地問道。

“五方應氣宮,謝謝師兄。”裴璇之驚魂甫定,坐下來一邊狼狽無比地擺弄他那一身行頭,一邊道謝。

“你......”桑念生皺着眉,簡直難以将這人與日前所見那少年仙者聯系起來,想了想還是問出口道,“你自己不會飛???”

裴璇之啊了一聲,像是恍然意識到這一點,讪讪道,“這不是,剛出門就被人追,一時忘了嘛。”

......

修煉符箓一道,是不是多少都會有點損人心智?

五方應氣宮內,五位長老穿得也是一言難盡地華貴,正與滿殿的人一起抱着手等裴璇之,一見他踏進主殿,便全部圍上來,“哎呀我的公子啊,怎麽才來?”

又看見江月行與桑念生,臉色頓時五彩紛呈,一下難以決定是沖上來讨仇,還是迎上來行禮。

裴璇之拍了拍衣擺,左右看看,随手指了個座說道,

“我能來還要多謝他們呢,兩位,來都來了,今天也算是個好日子,我正式接掌符箓一派代宗主,留下觀個禮吧。”

哦,那這是前事不論的意思喽?不過想想,崔家人也死完了,何必為了他們去跟裴璇之過不去,于是長老們統一決定迎客,将他們讓到客席上,随後一整衣袍,匆匆将裴璇之奉上殿上主位,朝着殿中烏泱泱各家各派的人道,“開始吧。”

桑念生心道怪不得穿成這樣出門,湊近江月行的耳邊,感慨道,“江都城都成這樣了,他們還在搞這一套。”

話剛說完,便聽到裴璇之開口,“我說,不用這麽麻煩。有什麽要交待給我的,各位請直說,長老們也是,除去日前所言,還有什麽我必須知道的嗎?”

“沒有?沒有就趕緊......算了,我點炷香送送仙尊與元君,完了你們給我行個禮,就這樣吧。”

滿場驚訝,全都無措地看着裴璇之,桑念生也有些意外,這便可以了?

“這......是否過于草率?”長老們推出一個人,問道。

“禮行過了,先人敬了,薪盡火傳,有何不妥?”裴璇之燃了香,轉身穩穩坐在那主座之上,廣袖一拂,腰背筆直,側頭冷冷道,

“放着潛逃的邪祟不去追,江都和各地所需要的鎮壓用符不去畫,反倒費時費力搞什麽儀式,這才叫草率。”

這人變臉竟如此流暢迅速,一句話間,他又變成那個站在巨浪之前獨力相抗的仙者之尊了。崔瀛客還需要擺擺架子撐起自己世家之主的樣子,他卻完全不用,桑念生甚至覺得,哪怕布衣單簪,按他此時周身的氣勢,也撐得起符箓一派之主的身份。

于是這觀禮,前前後後加在一起連一炷香的時間都不到。

剩下的時間,全是各門各家上報傷亡,需要多少錢,需要再派多少人,需要多少符箓,跑了幾只妖,幾只鬼,抓回來幾只,剩下的是都在何處作亂,或者是藏匿起來找不到了雲雲。

裴璇之一一問過,再安排派遣人手,調用銀錢,聯絡其它宗門。桑念生聽着,爛攤子們雖說依舊又多又麻煩,在他調配之下,卻至少大體有了辦法,不至毫無頭緒。

半日過去,他對裴璇之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江月行竟也沒有轉頭就走,而是留下來聽着各地的情況,偶爾還會幫忙提點建議,或是提供些線索。

直到天都擦黑了,殿中的人才說完事,各自去忙。裴璇之脫掉那一套繁複的衣冠,随随便便往旁邊一扔,一手撐在自己額頭,閉目養了會兒神。睜眼一看江月行與桑念生還在殿中,微微一愣,繼而露出了然的神情,一抹臉,熱情道,“還沒吃飯吧,來來一起吃,天冷了,我們去吃個鍋,我知道哪家好吃,就是不知道開沒開。”

沒開。

裴璇之換了普通衣服,給自己也拍了張隐蹤符,卻發現城中就沒有幾家酒樓能開出來的,失望無比。

“想吃什麽?”江月行低頭問道。

桑念生瞥了一眼裴璇之那失望的模樣,“就......吃個鍋吧,被他一說,我也想吃了。”

酒樓沒開,菜市卻是開的,江都夜晚有專門的地方可以買到新鮮菜肉,半個時辰後,裴璇之第四次變了張臉,捧着碗筷,與他們一起圍坐在一只精銅炊鍋旁,滿含感動,埋頭痛吃。

炭火放在鍋中,外圍一圈鋪上了鮮斬的排骨、雞塊,佐以蔥姜去腥,配上時鮮菜蔬,炖煮後撈出以豆醬、老酢蘸着吃。裴璇之為表感謝,拎出了自己珍藏,號稱五十年的酒,來答謝江月行願意親自做飯的情分。

炭火噼啪作響,白煙熱氣騰騰,等鍋裏所有東西撈得一幹二淨,裴璇之向天感嘆道,“果然是天地造物,各有所鐘,百家法門,各有長短啊。”

嗯?怎吃個飯還開始悟道了,桑念生伸手去端酒,還沒碰到杯子就被江月行收走,轉而被裴璇之拿去喝了,他邊喝邊繼續感嘆,“一樣水米一樣菜,我也是這麽做的,怎就一點不像江師兄手下出來的味道,玄妙啊玄妙。”

“就喝一口,師兄,星河鏡天的人給我上了藥的,過幾天就好了。”

裴璇之也附和道,“喝喝喝,沒事,星河鏡天的仙子用藥,無需忌口。”

江月行聞言,倒了半杯遞給桑念生,“那就一口。”

........他這師兄,什麽都好,就是總拿他當小孩管,桑念生哦了一聲,珍惜地小口小口抿着那五十年的酒,想起白日街邊的事,便問道,“裴公子,江都城中那些女修,都是星河鏡天的人?新來的嗎?”

裴璇之自己一杯接一杯,還不停給江月行斟酒,回道,“不是啊,就是之前她們過來共議,後來沒走。”

說完,他突然深嘆一口氣,語氣有些低落道,“說起來,這次整個仙道中人,都該給藥仙子上香送行,天下萬民都該向星河鏡天道一聲謝才是,唉......”

“什麽意思?藥仙子怎麽了?”桑念生一聽這口氣十分不對,上香送行?他之前上香送的可是崔瀛客謝姹兩夫婦......

“星河鏡天,沒啦。”

裴璇之仰頭,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啪一聲将杯子放回桌上。

!??

桑念生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片刻後,才意識到沒了多半指的是......不敢相信地失聲問道,“星河鏡天沒了?!怎麽就沒了?”

藥仙子并未到江都,星河鏡天也從未聽到過鎮守着什麽邪祟,這是從何說起,江月行卻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麽,脫口道,“那雨?”

裴璇之喝得眼神都有些發飄,含混道,“江師兄.....猜得對!”

他将手搭在桑念生右邊肩膀,直直看着他問道,

“師弟,你知道星河鏡天其實是棵不知道活了幾萬年的古木吧?”

“你知道,前幾天咱這地方下了場大雨了吧?”

“知道.......那雨現被說成是你符箓通天,求得上天護佑。”

裴璇之唉了一聲,邊搖頭邊輕蔑的笑笑,指着自己嘲道,“我?我算什麽東西,哪裏就能求到上天護佑,”他又斟滿一杯酒,看着桌旁兩人,認真道,“那是藥仙子,一劍斬斷了仙女木,以自己一身修為将那靈木累積萬年的靈氣吸收,再自爆,才成的這場雨。”

竟是這樣?!

桑念生心神大震,忽地想起街邊那女修所言,“別叫我們仙子白白犧牲”......

說完,裴璇之手指輕輕一撚,殿閣中逐漸浮現出一個女子清晰的身影,藍衣蓮冠,持劍側身立于萬頃波濤之上,轉頭看向他們,輕輕一笑。正是當日所見的星河鏡天之主,藥仙子。

他将杯中酒舉起一灑,便在那虛幻的藥仙子周身成了天降甘霖,接着,裴璇之竟對着那虛影跪了下去,虔誠無比地拜了三拜,一字一頓吐出三個字,“謝,仙子。”

桑念生怔怔望着裴璇之化出的那藥仙子,滿心皆是震撼,竟是這樣?

“今世間妖鬼橫行,我輩當執劍誅之,浩然一炁天地間,身死魂滅亦不悔。”許多年前,在浩然宗,他聽到過很多次這樣的話,如今想來,

浩然宗沒有做到,不僅如此,其它任何一個門派世家,都沒有在這場災禍中做到,反倒是從來遠居世外不擅殺伐的星河鏡天做到了。

崔家事出突然,她能當機立斷,以自身性命和一派根基為代價,救天下萬民于水火,這是何等的俠情大義,裴璇之說得對,仙道該當全都跪送這位仙子,也只得她,稱得上一個仙字。

從此,星河鏡天沉于深海中,不存于世,島沉之前,所有弟子全部入世,以一身醫術,濟世救人。同時,她們也失去了島上靈氣滋養,不再能夠容顏永駐。

裴璇之酒量極差,當夜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才将事情說得更清楚了些,也解釋了為何星河鏡天的人會突然出現老态,

“所以,那天幫我治傷的女修,才會是那般模樣。”桑念生想起她的白發皺紋,想來應該是仙女木沒了,她們便變回了原本年歲的樣子。

“嗯,可我觀之,她本人并不十分在意容貌變化,想來,醫者連生死都看得透,又怎會執着于皮相。”江月行點頭道。

裴璇之酒醒了大半,唏噓道,“我倒更願意相信,藥仙子是兵解飛升了,如此大功德,當配得起成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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