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昨晚江綏讓林山雪吃藥,她把藥含在嘴裏,趁着上廁所把藥沖進了下水道。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上一次的藥效還沒消,也許是嘴裏的藥物殘留,電影還沒有過半,林山雪就躺在沙發上睡着。
哭着醒過來,雙人床只占據四分之一的位置,溫暖的被子成了喘不過氣的罪魁禍首,夢見什麽全忘了個幹淨,只有夢中的情緒完全帶到了現實世界。
時鐘停留在三點半,林山雪躲在被子裏不停的流淚,昨天被藥效壓抑下去的情緒在此刻全部爆發,游離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意識好像脫離了身體,全身上下都麻木。指間嵌入胸口,想把它挖空,急需發洩的出口。
不敢哭得很大聲,悶在被子裏,哭聲低低啞啞,嗓子幹疼。都是騙她的對嗎?約好一起看日出,醒來的時候為什麽只有她一個人?為什麽還不來叫她?為什麽要把她一個人放在這兒……林山雪抱住頭,頭疼的快要炸開。
她自己覺得自己可憐,她要求別人必須對她說真話,別人答應了,她又止不住懷疑。門外突然傳來動靜,林山雪心裏一驚,連哭都忘記,猛地坐起來,摒住呼吸,等了兩分鐘,門外再無動靜,大概是哪裏忘記關窗戶。
松了一口氣,林山雪擦幹眼淚,因為用力過猛,眼睛周圍紅了一片,火速爬起來穿衣服,她不想見江綏,至少今天不想。
她在客廳給江綏寫字條,手抖得不成樣子,筆畫與筆畫間仿佛螞蟻爬過,不成章法,寫了三四張,沒一張看得過去,全揉成團扔在垃圾桶,丢開筆,落荒而逃。
林山雪沿着海岸線一直走,墨色的大海蕩漾着月光,海浪前進,後退,柔和地沖刷沙灘。眼中再次湧出淚水,她控制不住想要大喊出來的欲望,白皙脖頸上盡是指甲抓出來的紅痕,身體如一根拉到極致的弦。快點爆炸吧,林山雪不停的想,王老頭死了,楊燦也死了,什麽時候才能輪到她?讓她死吧,讓她也死吧!
直到盡頭處出現一抹光,海鳥的嘶鳴叫醒太陽,像受到某種召喚,林山雪追着海浪跑進大海,冰涼的海水讓她混沌的大腦有了一瞬間清明,肩部微微顫動。
不應該這樣,她不應該這樣,江綏會讨厭她,會抛棄她,她不應這樣。從包裏翻出醫生開的藥,缺了兩片,一片吃了,一片扔了。
“要吃藥,要吃藥,吃了藥就會好的,吃了藥就會好……”像念咒語一樣一直重複,顫抖着手把藥摳出來,一粒、兩粒、三粒……還嫌不夠,全部摳出來,仰頭塞進嘴裏,口幹,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去,臉漲得通紅,跪在地上幹嘔。
海水浸濕小腿,浸濕手臂,藥伴随着滾燙的淚,全部落入水中,嘴裏的苦意漫延,難受的想把舌頭咬斷,太陽緩慢升起,浮動的金色對林山雪有致命的吸引力,讓她想化作泡沫,融入大海……
林山雪回宿舍換完衣服才看見江綏兩個小時前發來的回複。她放棄寫便利貼,給江綏發消息說殡儀館有事要提前回去,江綏說好,給她發了一張日出的照片。
遠處飄來金色的雲,太陽從海平線升起,由遠及近,一束絢麗的光。
他們在不同的地方,共享一場日出。
眼睛酸酸的,又有些想哭,江綏的電話打了進來,林山雪沒有第一時間接起。
“喂。”
鼻音很重,江綏敏銳地問:“怎麽了?”
就這一句話,林山雪的眼淚又開始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咬住下唇,不發出一點聲音。電話那邊的江綏也不催她,聽筒裏只有二人的呼吸在相互纏綿。
“沒怎麽,就是起太早,有些累。”
江綏安靜了會兒,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林山雪右手拿着手機,左手緊緊抓住右手手腕,連呼吸都忘記。
“嗯,那你注意休息,”江綏的聲音裏有一種落日餘晖般的溫柔,“我明天要出差。”
林山雪吸了吸鼻子。
“按時吃飯,吃藥,”江綏道,“等我回來,我們再去看一次醫生。”
林山雪聽見吃藥,想起今天早上葬身大海的藥片,還沒來得及心虛,乍一聽見江綏說“我們”,什麽都忘了,連忙點頭答應。
整個人暈暈乎乎的,江綏後來還說了什麽,林山雪沒聽,挂了電話還沉浸在美好的餘韻中,半天不見動彈。
醫生開的藥剩下一盒,放在桌子上,林山雪行雲流水的拿出一片,将要放進口中的時候愣住,想起剛才查到的副作用,遲鈍,嗜睡,發胖……其實這些看病那天醫生就和她交代過,她沒有放在心上。
看着白色的藥片,林山雪想了一會兒,扔進了垃圾桶。
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林山雪的時間被工作填滿。她像是不知疲倦的機器人,自己的工作做完不算,還要往別人那裏搶工。前一天值完夜班,第二天清早李雅莉又準時在辦公室看見她,理由是有同事請假,她來代班。
一開始李雅莉只以為她經歷了網上的事,痛定思痛,改過自新,還沒欣慰兩天,又開始頭疼了。以往林山雪不認真工作,偷懶、翹班、遲到,她雖然生氣,但氣過罵過也就過去了。可就林山雪這兩天這勁頭,她連說都不知道該怎麽說,是她讓人家認真工作的,現在人家加倍認真了,她又想讓人家放松一些,這不逗人玩兒嗎?
但若不說,讓林山雪一直這樣下去,也實在令人不放心,整日提心吊膽的,害怕她哪天猝死過去,還不如從前呢。李雅莉覺得林山雪就是她祖宗的祖宗,怎麽那麽會刁難她呢?
這事兒不解決也不是個辦法,趁着午休沒結束,李雅莉打算去找她談談,從辦公室出來,沿走廊拐個彎,看見兩道陌生的身影,都是男的,一個年輕,一個年長。
“你好,這裏不對外開放,請問你們有事嗎?”
年長的男人露出歉意笑:“我們就是想來找個人,她可能在這兒工作,林山雪,您聽說過嗎?”
這可是她祖宗的祖宗,她能沒聽過嗎?
“你們……你們找她有什麽事?”
二人一看有戲,對視一眼,喜悅溢于言表。年長的男人激動地上前握住李雅莉的手,李雅莉吓了一跳,聽他道:“真在這兒呀?我是她舅舅,這是我兒子,能麻煩你帶我們去找她嗎?”
“舅舅?”李雅莉上下打量了一下兩個人,衣着整潔幹淨,年輕的那個雖然看着表情不太好看,但大體上也不像騙子,狐疑道,“她不是說自己沒什麽親人麽?”
“她自己離家出走的!”黎川憤憤不平地插嘴,黎昌平瞪了他一眼,不服,小聲叨叨,“本來就是。”
白日青天,還有這麽多人在,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李雅莉雖然心有疑慮,還是道:“那你們跟我來吧。”
一堆人聚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閑天,林山雪一個人趴在角落的桌子上。以往也是這副樣子,但那時的林山雪偶爾也會插句嘴,或者蹦出一句不太好聽的話,引發衆怒。但最近幾天,她的話少到極致,從前別人說她一句,她要回十句嘴,現在反駁的興致都沒有,若是有人非要與她搭話,她偶爾回個嗯,更多是裝作沒聽見。
“林山雪。”李雅莉叫她,沒動,放大聲音,“林山雪!”
過去推了她一下,“有人找!”
直起身子,先看到一雙空洞的眼,李雅莉心裏莫名發毛,咳嗽一聲,指了指門口的兩個人,“喏,說是你舅舅,你看看是不是。”
慢慢轉過去,視線聚焦。
林山雪十七歲輾轉來到舅舅家,一開始覺得自己在這兒也呆不長久,後來覺得似乎可以在舅舅家永遠的生活下去,沒想到走的比上次還匆忙。
舅舅不像媽媽一樣有文憑,年輕時在廠裏幹了幾年,拿自己的積蓄盤下一間鋪子,和舅媽開了一家燒烤店,起早貪黑,很幸苦,因此看起來總比媽媽老一些。林山雪離開的時候店裏生意不太好,現在看起來應該不錯,因為舅舅的衣服不像從前,總是皺巴巴,有油煙味,頭上的白發也比那時候少些。
她張了張嘴,對上那雙渾濁通紅的眼,什麽也說不出來。
“走吧,”黎昌平先走過去拉住她,“跟我回家。”
林山雪大腦宕機,一動不動。
黎川看見她這副樣子就來氣,拂開黎昌平的手,“我就說她是白眼狼,你還一定要找她!當年不也吃我們家、用我們家的,你們都緊着她,連我這個親身兒子都比不過,結果呢?人走的幹淨利落,這麽多年,想過你們一次嗎?我看——”
話還沒說完,一聲清脆的把掌聲響徹整個房間,黎昌平瞪着兒子:“你再廢話就給我滾!”
又去拉林山雪的手,拖着她就往外走,“走吧,跟舅舅回家,你舅媽也老念叨你呢。”
林山雪的神色有一瞬間動容,即将走出辦公室,忽然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藏在身後,哆哆嗦嗦,“我我我……我不回去……我還要上班……”
黎昌平急了,強硬地拉住她的手臂,大聲道:“在殡儀館上班能有什麽前途?人見人嫌!你以後怎麽辦?你老了怎麽辦?你現在是26歲了,不是16歲!你讓我以後怎麽下去見你媽媽!”
又苦口婆心,“阿雪,以前的事舅舅都不計較,你聽話,跟舅舅回去,咱們不說別的,就算去洗碗也比你現在好吧?起碼說出去不遭人嫌。舅舅不求你大富大貴,就希望你能平安幸福,老了能有個伴,我才有臉下去見你父母!”
“過來,幫我把你表姐帶回去。”黎川捂住臉,心裏有氣,但也不敢繼續和父親橫,依言抓住林山雪,“走吧,表姐。”
“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上班……”林山雪完全不能抗衡,越被拉着走心裏越着急,眼看就要走到樓梯口——
痛苦、驚喜、自責、抗拒……各種情緒在腦子橫沖直撞,快要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所有雜亂的聲音都消失,半秒之後,黎川沖冠眦裂的聲音響徹整個走廊:“你在幹什麽!”
林山雪睜開眼,舅舅被她推到在地,痛苦,呻吟,一如她逃離舅舅家前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