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往事(1)

往事(1)

十年前。

九月的榕城,夏季漫長,枝葉蓊郁,蟬鳴堆滿樹梢。

剛過午飯的點,一輛缺了左眼的靛藍色夏利拐進了幸福花園小區。

“陽陽,你看,2單元5樓,陽臺上飄着花床單的就是咱家。”

後座穿碎花裙的少女身姿瘦削,梳着低馬尾,她一直垂着頭,雙手緊緊攥着挂在頸間的吊墜,似乎在發呆。

所以,當開車的秋少海冷不丁出聲時,把她吓得渾身一顫,手指輕微地在膝上發着抖,睫毛輕扇。

男人三十七八的模樣,長相斯文,笑起來很溫和,“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炸雞腿和油焖大蝦。”

盡管心裏像揣了只兔子似的砰砰亂跳,少女仍然從喉嚨裏擠出一隙細顫的聲線,一雙鹿眼十分幹淨,彎起來時清透好看:“謝謝叔——”

見秋少海眉間微絞,她連忙輕聲改口:“爸爸。”

他果然大感滿意,替她拉開車門,還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頂:“乖。”

陽陽撫平裙子的褶,緩慢探出腳,落在熱浪翻滾的地面上,後備箱蓋“嘭”一聲,金屬銀色行李箱轱辘轱辘停在她腿邊。

跟在秋少海身後走進樓道前,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恰好,從樹梢撲棱棱掠過一群飛鳥,黑頭頸白肚皮,翅上染了塊藍翠,陽光碎碎篩下,灑了她滿身滿眼。

些許光斑跳躍在油亮的樹葉上,散開鮮綠的影子。

她強忍哭意,嘴角不受控制地笑了一下,迅速轉過身,小跑着追上了秋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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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是孤兒了,我有爸爸媽媽,有了家。

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秋陽。

“秋陽秋陽!”

這天,榕城初中全校停電,提前放學。

秋陽咬着健力寶罐裏的吸管,剛走出電梯,就被鄰居家的許美鈴攔住了,女孩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抓着書包帶,聲音顫抖,“你家——是不是鬧鬼呀?”

“诶?鈴鈴,你是不是又偷偷去買恐怖片的光碟看啦?”秋陽邁上臺階,掏出鑰匙要開門,衣袖卻被許美鈴用力拉住,死死地往後拉,她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拼命沖秋陽搖頭。

“哈哈哈,別怕,世界上哪有鬼呀?走,我爸爸剛給我買了一桶冰淇淋,可好吃了,我分你一半。”

許美玲還是怕,眼睛一直向秋陽背後的門上瞄,戰戰兢兢:“……真的?世界上沒有鬼?”

“當然啦。”秋陽笑着把鑰匙插進鎖眼,“要是真的有鬼,誰還敢賣恐怖片的碟片呀?”

“………對耶。”許美鈴眼睛一亮,終于松了口氣,又不禁為自己剛才的膽小感到臉紅,她跺着腳,撒嬌哀求秋陽,“剛剛的事兒,你不許告訴別人,不然…不然…”

可愛的威脅還沒說出完,忽然,門內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

兩個女孩同時僵住,啊啊啊啊尖聲叫着飛快沖進電梯,直到跑出小區門口,才撐着膝蓋直喘氣,不等呼吸平複,她們同時驚恐地對視一眼——難道,世界上真的有鬼?

又過三年。

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秋陽才終于知道,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鬼。

只有比鬼還恐怖的人。

那天,是秋陽養母方文靜的生日。

從中午開始,便一直大雨滂沱。

秋陽白天和徐美玲一起守着周末大放送頻道,看了七集《少年包青天》,所以到了晚上,她蜷成一團縮在床角裏,裹着軟綿綿的被子靠着牆,蒙頭閉眼,害怕得無法入睡。

以後再也不看這恐怖片了!

嗚嗚。

院子裏的樹枝被風吹亂,和呼嘯的大雨一起,噼啪敲在玻璃上,發出惱人的噪音。

直到後半夜,秋陽的眼皮越來越沉,在她即将滑進睡眠的深淵時,突然,淩空劈下一道凄聲慘叫。

一剎那,秋陽猛然驚醒。

她光腳踩到地面上,被冰得一抖,打了個寒戰。

什麽聲音?

是鬼嗎?

鬼?

一段似曾相識的聲音,電光火石般閃過秋陽的腦海。

瞬間,讓一直潛伏在她腦海深處的記憶複蘇,與三年前的那一聲慘叫重合起來。

她手指按在嘴上,下意識一退,後背撞到牆面上,痛得幾欲裂開。

不對…

不對…

好像哪裏出了問題。

她的目光飄到床頭櫃上,花邊白碟上還剩下半塊蛋糕,生日蛋糕。

媽媽的生日——

秋陽的眼睛倏地睜開。

方文靜是個眼神憂郁的漂亮女人,由于身子骨柔弱的緣故,整個人看起來,像株被雨水淋濕的桃花,含着春水般的胭脂。

嫁給秋少海後,她整日在家燒菜做飯、看書寫字,得閑了,就讓秋陽偎在自己膝頭,用柔柔的聲音讀故事,還有一些秋陽聽了就打哈欠的詩。

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尾巴沒被截短的狗,不開花的葉子和不長葉子的花…

她又是個很矛盾的女人,喜歡文學,卻讀了物理的學位。

開心的時候,和秋少海耳鬓厮磨、夫妻恩愛;溫柔摟着秋陽,母女親密無間。

冷漠的時候,誰都不搭理,躲在屋裏一呆就是好幾天。

秋陽想了又想,最終跑去問秋少海,小臉擔憂:“媽媽怎麽了?”

秋少海總是揉着她的腦袋安撫,“沒事,媽媽生病了。”

可為什麽媽媽總生病?

秋陽的願望許了三年,都沒能讓方文靜好起來,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她就像是被冷水一直淋着,臉頰褪去了妖嬈的水紅,枯萎成灰黃的一瓣幹蒜,秋陽又慌又急,每次都哭着求她去醫院,只會換來她虛弱的苦笑,或是冷漠的一瞥——

秋陽終于明白過來,剛剛那一瞬間察覺到的不對勁,是來自哪裏了!

她瘋了一樣,推門向外跑。

客廳昏暗的地板上,有一道被人暴力拖行的痕跡,一直綿延到主卧的門底。

秋陽用力撞開門——

正好看見,秋少海驟然沖着方文靜的臉猛揮一拳,她閃避不及,重重摔在地上,眼鏡飛撞到牆上,彈到一邊,清脆地碎掉了。

秋陽尖叫一聲,下意識跑上前,護住方文靜的頭,提聲哭喊:“別打了!別打了!爸爸——”

下一秒,刺骨的灼痛突然從她後背爆開,秋陽無法自抑地發出一聲慘叫,霎時摔出去三步遠,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陽陽…”

方文靜長發淩亂,白皙的額頭上一片殷紅血漬,她虛弱地伸出手,沖秋陽搖頭,“快跑…”

秋少海卻悠閑地踱步上前,在蜷縮成團的方文靜身旁蹲下。

他擡起手,指尖慢慢劃過她的脖頸線條,那動作甚至稱得上溫柔,卻又恐怖到極致,恰在此時,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他的臉——

他在笑。

面對母女倆的慘狀,男人像在欣賞美景一般,發出了令人齒冷的愉悅笑聲。

扭曲的,嗜血般的猙獰,如同野獸。

地獄空蕩蕩,惡魔在人間。

秋陽像被冰水徹底澆透了,凍在原地。

深夜的街如死了一般沉寂,連往日吵鬧的狗吠車鳴都沒了聲音。

絕望讓秋陽的大腦一片空白,口唇止不住地發抖,太陽穴爆出刺耳的嗡鳴。

直到媽媽絕望的眼睛像一道耳光,狠狠扇在秋陽的臉上。

她猛地回過神,拔腿就跑,撲到客廳的座機上,手指顫抖,用力按下110。

然後,聽筒傳來一陣忙音。

她擡頭一看,恐懼瞬間漫上胸口——

電話線,被人拔掉了。

身後,傳來鬼魅般的腳步聲,秋少海的身影漸漸逼近,陰沉危險:“女兒,你在做什麽?”

秋陽踉跄着跑到大門前,哐哐垂着防盜門,卻全部被轟然炸響的雷聲掩蓋了。

她拼命哭喊:“救命!救命!”

寒毛卻如臨大敵,突然炸起。

後頸猛地被一只大手用力掐住,狠狠往前一磕!

陷入黑暗前,她聽見秋少海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怎麽?你也想跑?”

接下來的幾天。

“您好,闫老師。我是秋陽的爸爸,哎,對對,孩子媽媽病了——嗯,挺嚴重的,我打算帶她去國外治療,所以想給陽陽暫時辦理休學。好,謝謝,謝謝理解。”

“美鈴啊,陽陽不在,她跟她媽媽回外婆家去了。對,外婆病了。電話號碼?外婆家在鄉下,沒接通電話。”

“文靜還沒回來,是,陽陽也玩瘋了,哎——你說現在的孩子…”

秋陽蜷在牆角,和方文靜緊緊摟在一起,嘴邊淤青,聽着秋少海在隔壁房間彬彬有禮的打電話,身上的寒意起了一層又一層。

忽然,方文靜湊到秋陽耳邊,用力捏住她的手,“陽陽,你聽媽媽說。”

“本來帶你回家那天,媽媽就想給你改名字了,卻沒來得及。”

“秋天的太陽,雖然溫暖,但暮氣沉沉,太過蕭瑟,像入定的老僧。”

“逃出去後,你就叫/春央。春天永不結束,永遠嶄新,永遠生機勃勃。”

“央央,媽媽祝福你,祝福你永遠不會被造化捉弄,不被時間消磨,祝福你的眼睛永遠明亮燃燒,祝福你的頭永遠高高地揚着,像一面不屈的戰鬥旗幟。”

“媽…”

“噓,一會兒,你這樣——”

“聽話,乖,這是唯一能救咱倆的辦法。”

“央央,躲起來,快!”

“捂住嘴巴,別出聲。”

“媽媽愛你,愛你——”

在秋少海打開卧室門,走出來的一剎那,躲在牆邊的女人看見春央打的手勢,瞬間猛撲了上去,像只勇猛的母獸般,沖着他的勁動脈狠咬一口。

“啊!!你瘋了!”

秋少海慘叫,用力肘擊她的背,春央屏住呼吸,趁秋少海彎腰的機會,從身後掏出盛湯的海碗,用力砸向他的頭。

他眼睛一翻,癱倒在地。

方文靜喘了口粗氣,“快,找鑰匙!”

“找…找到了!”春央摸了把眼淚,“媽媽,我們走——”

沒等兩人生拉硬扯地爬起來,背後傳來森然恐怖一句:

“走?去哪兒?”

秦冬眠:.......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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